他们一路穿过门厅，走过长长的复廊，廊外是这个别院最大的一处花园，一池绿水绕于廊下，远处堆叠黄石假山，瀑布峡谷清晰可见，山后半露西墙月洞门，几丛修竹映着雪白墙面青翠秀丽。

布尔迪厄一边欣赏着，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王鹤仙。皮肤细腻，眼睛清澈明亮，头发乌黑光泽，完全看不出已经四十余岁，保养得当。不过此时他眉间起皱，出神间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调侃，显然是在思考一件极为难以解决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让你苦恼的事情吗？”布尔迪厄难得好心的问了一句。

王鹤仙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就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

“你知道，我对你们这些什么鬼的不太了解——”他看到布尔迪厄瞬间黑下来的脸讪笑了一下赶紧补充：“吸血鬼嘛——我知道了！我指的是，我对你们吸血鬼的各个分支不太了解，想要你帮我找一个人，不不，一个吸血鬼！”

“老爷。”一个穿着深绿色绸衣容色端秀的少女穿过长廊一边的楼屋，走到王鹤仙面前行了一礼：“小少爷又在喊娘。”

王鹤仙叹了口气，挥挥手：“去，把小少爷送到老太太那里去。”

少女为难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说：“老太太……怕是不肯。”

“这——”王鹤仙先是愤怒，然后又蔫了下去，不再说话。一旁的布尔迪厄看得有趣，不由挑了挑眉。

那少女一走远，王鹤仙就再一次重重的叹着气，转头看向布尔迪厄：“让你见笑了……我让你帮我找，呃，吸血鬼……也是有原因的，就和我这可怜的外甥有关。”

“外甥？”布尔迪厄问。

“就是我妹妹的儿子。”王鹤仙摇摇头：“这和你们吸血鬼还很有关系。”他指着长廊尽头的一处休餂处让布尔迪厄坐下，又招来守在不远处的下仆准备茶水，才一撩道袍坐下，说道：“我妹妹闺名叫王婉，在三年前嫁给了一个英国男人，名叫亨利·朗费罗。”

布尔迪厄的深绿色瞳孔猛地收缩。太……令人感到意外了……朗费罗？

王鹤仙眯起眼审视着他的表情，继续说：“本来我们并不了解朗费罗家族和你们的关系，所以尽管老太太反对，我还是做主同意了他们。后来的几年他们一直居住在上海，两年前有了一个儿子，随母姓叫王静槐。三个月前，王家人突然收到亨利的求助电话，但是赶去别墅的时候已经晚了，只看到他们的尸体……所幸孩子还活着。”

“这和你要我找的家伙有什么关系？”布尔迪厄问。

“他是一个东方吸血鬼，而且很可能是来自日本！”王鹤仙冷冰冰的说：“亨利只来及告诉我们这些。而且……”他好像在回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而且我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亨利已经——”完全不是人类的样子了。

亨利为什么会以吸血鬼的形态死去……他派人去查，最终了解到朗费罗家族的秘密。他一直瞒着老太太这件事，可是老人家最后还是知道了，原本还对静槐存有的一点喜爱和怜惜荡然无存，反而厌恶害怕的紧。

说到底，即使这些年各族联盟愈加紧密，但是人类对于非我族类还是无法放下那点畏惧。尤其是吸血鬼，毕竟是人类的敌人，在常年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道士眼中，这种堪比旱魃的种族更是可怕！

对于王鹤仙心里想的那些事情，布尔迪厄只需要稍稍窥探就能够知道。他微微皱起眉，企图忽视心中的莫名的疼痛。

这就是人类和吸血鬼之间永远的鸿沟，无法跨越，也填补不了，然而最可笑的是，爱情往往总是发生在这两者之间。

悲剧也就随之诞生。

“我会帮你找到这个吸血鬼……”布尔迪厄用手撩了撩额前黑色的散发，深绿色的眼睛就像是廊下的湖水一般，看似碧透，却深不见底。

“在那之前，让我见见那个孩子吧？”

王鹤仙沉默了一下，慢慢站了起来：“……好。”

整个松山别院大致呈“田”字状建造，有三个大花园四个小庭院。眼下离十年一次的盛会还有好几天，整个别院显得特别的安静。他们所在的这一块区域是张家自己在这里的居所，而道家协会是在“田”字的右下方，包括一个大花园附两个小庭院，共有大大小小的房间三十来间。那里除了道家协会的办公场所，也提供来访者的住宿，因此布尔迪厄一路走来也并没有看见张家以外的人类或者其他种族的代表。

在最北边临近别院外墙的地方，还有一处幽静的花园，建有松鹤山房。那里移植了许多珍稀的树木，皆为九华山的特有树种，终年郁郁葱葱，气势蓬勃。只是对于一个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孩子来说，这个地方就显得格外冷寂可怕。

王静槐就被安排住在这里。

布尔迪厄独自朝着最北边的那个院子走去，王鹤仙则在半途就被张家老太太叫走了。九华山越靠近山上，气温就越低，春秋也就越短，可是快要十一月的天气，园子里却仍然有许多牡丹，月季还有茶花盛开，珍稀品种虽然不多，但胜在花期长所以显得艳丽无比。不过这种美景一直延伸到北边一个洞门，还没有进去就听到风吹动竹叶和松柏的声音，如果在炎热的夏季听来会倍觉凉爽，但是此时却让人感到寒冷和凄清。

法国亲王的脚步停在门口，这都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另一个同伴的存在。他顿了顿，还是悄无声息的走了进去，在一丛杜鹃前看见了一个挺拔修长的背影，纯金的长发随着簌簌的风吹竹叶的节奏飘动着，衬着满园的苍绿色显得更加耀眼。

“阿德？”布尔迪厄轻声喊。

阿德莱德平静的回过头，灰蓝色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丝阴郁。

“你看。”他淡淡的说，伸出苍白的手指指向远处。

布尔迪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座小小的绿色的凉亭，掩映在同样绿色的松柏和竹林中，很容易就会被忽略。不过布尔迪厄还是明白了阿德莱德想要让他看什么。

那里面站着一个可爱的小精灵。

如果说人类短暂的生命致使他们无法摆脱任性的丑恶，那么孩童——无疑是更加纯洁的，就和处女的鲜血一样纯洁，而美好。

那个小人面对着他们的方向不知在干些什么，乌木一般的柔软发丝贴着纤细白皙的脖子，头顶却有几缕发丝可爱的翘着，饱满的大脑门，薄薄嫩嫩的眼皮子不时的眨着，长而卷的睫毛也跟着像蝴蝶一样轻飘，滴溜溜的大眼睛低垂着看不清颜色，整个小脸蛋都白乎乎的，衬着小嘴唇更加的红嫩，小小的肉呼呼的小身体矮的差点被亭子的横廊给遮住。他不时伸出两条短短的肉嘟嘟的小肥手，起劲儿的不知道在摆弄什么……

阿德莱德无意中走进这个地方，看到了那个独自玩耍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第一次知道，原来孩童是这么令人怜爱……原来，他的心底还保留着一份柔软。

“嗯……嗯，陪我玩……”小肉团敏感的发现了他们，从小亭子里跑了出来，一路上跌跌撞撞，看得阿德莱德心惊胆战，却没有办法挪动步子，即使他只需一秒就可以把孩子抱进怀中。那个孩子伸出双手，带着傻乎乎的笑撞进阿德莱德的双臂间。

“一个人……会寂寞吗？”阿德莱德紧紧搂住这个肉呼呼的小家伙，看着他无辜的冰蓝色大眼睛，鼻间是浓浓的奶香和小孩子身体散发的热气。

好暖和。

“要、要妈妈……妈妈呢？”小肉团嗫嚅的扭着白白短短的小手指，从睫毛底下委屈的一眼一眼瞥着阿德莱德：“要妈妈陪……”他的声音又甜又糯，软软的就像棉花糖一样。

阿德莱德轻轻的吻上小家伙的额头。

这才是第一个吻。

他们彼此都没有印象，但是布尔迪厄却微笑着，记住了这一幕。

那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第六十七章：霍姆帕克回归之夜

当威尔再一次踏入霍姆帕克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中旬了。他和阿德莱德刚从出租车上下来，一眼就看见了在接待处等待的高个青年。

“好久不见，学长。”威尔走到棕发青年面前，微笑。

利亚斯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最后还是笑着伸出了手：“你差点就要错过整个学期了，威尔。”他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威尔身后的吸血鬼，微微勾了勾嘴角。

威尔跟在利亚斯身后，沿着他一年多前走过的那条路。宽阔的大道向上延伸，两旁是修剪整齐的大片草坪，往上看去，可以看见那座宏伟华丽的哥特式教堂，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他下意识的移开视线，然后就被利亚斯的头发吸引了目光……

利亚斯的棕色头发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不时滑过一层水光，而这种奇异的就像是错觉的景观他在一年多前就已经看见过。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以为是错觉，而现在他知道这种现象的原因——利亚斯是一个人鱼。

威尔的手被轻轻的包裹住，他回过头看向阿德莱德。

‘我要先回李斯特堡，’阿德莱德专注的看着威尔，然后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晚上记得开窗户。’

威尔愣了一下，看了一眼前面似乎没有发现他停下的利亚斯，然后快速的伸出手搂住金发吸血鬼的脖子。

“只要你来的不是太晚。”他小声的说着，然后主动亲了一下阿德莱德的嘴唇。双唇即将分开的下一刻，威尔的腰被有力的手臂牢牢的圈住，然后固定在阿德莱德的怀抱里，湿热的吻完全覆盖了威尔的理智，顷刻间所有的外界事物都从他的大脑里消失了……他的世界只剩下阿德莱德的怀抱阿德莱德的深吻。

“咳咳……”利亚斯无奈的转过身发出轻咳，他非常想要装作不知道然后自然的回头，但是那种暧昧的声音持续了几分钟仍然没有停止——好吧，吸血鬼不用换气，简直就像是为接吻而生……

威尔从阿德莱德的怀里挣脱出来，几乎不敢回头去看利亚斯。阿德莱德低下头最后轻啄了一下威尔格外红润的唇瓣，眯起眼冷冷的看了一眼利亚斯，消失在原地。

利亚斯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把视线移到威尔尴尬的背影上。

“你的宿舍保留着，仍然在伊丽莎白玫瑰园……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怎么回去，”他善解人意的给彼此找了个台阶：“学生会还有些事，我得先回去了。”

威尔的耳朵动了动，确定身后已经没有人鱼轻浅的气息，于是慢慢的转过身，向上走着。

他一直走到霍姆帕克的最高处，在去湖区的一条路上看到了利亚斯的身影。看起来人鱼在陆地的速度也并不是非常的快，湖区附近是一圈高大的杉树，可以看见几栋精巧的建筑物隐在树木之间，应该就是湖区的教学楼和宿舍。威尔站在教堂旁边没有动，直到看见利亚斯的身影优美的跃进碧绿的湖水，然后一条鲜红色的鱼尾在湖面一甩而过……

这就是霍姆帕克的秘密吗？

在这里，人类就像珍稀动物一样，被安全的圈养在中区里，而所谓的校规，只是为了人类学生不会因为好奇而丧命。林区住着吸血鬼和狼人——艾伦说的，湖区住着人鱼（听说也有人类），而中华馆——

威尔看着被教堂的阴影覆盖的东方建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阿德莱德并没有详细的说明中华馆的事情，例如里面住着的留学生到底是什么身份。威尔也并没有见过中华馆里的人，不——他忽然想起来，他曾经看见过一个少年，就站在这栋建筑物的窗前。

那些美丽的富贵花，好像就在眼前一样的清晰。

他走到上一次的那个位置，仔细的观察每一个窗口。可是那些雕花的木质窗户这一次都关得紧紧的，死气沉沉。

没有人吗？

威尔耸耸肩，转身离开。其实这种好奇的探究完全没有必要，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会在十一月的第一天见到霍姆帕克里所有的学生——所有特殊的学生。

就像利亚斯说的，他差点又错过了整个学期，路过中区图书馆的时候，很多穿着秋季校服的学生抱着书和资料匆忙的从图书馆里走出，考试在即使得很多学生变得紧张焦虑，不苟言笑。广场附近和几个花园里都没什么人，这在平常几乎是可不能出现的。

威尔穿过人群向一边的小径走去，极力忽略看见图书馆时那种厌恶恐惧的感觉。即使他当时并没有意识，但是他还是可以感觉到那个地下室就在这里——整个中区只有这里总是出没着吸血鬼，他的眼角又瞥到混在出图书馆的人群里的几个小吸血鬼。

中区已经无法令他感到愉快了……威尔皱起眉，身处这里让他焦躁不安，几乎没办法冷静下来。他看着不时从身边走过的这些年轻的人类，感到格格不入，但是不仅仅是这样——还有一种令他极度厌恶的，食欲。这些人类所代表的普通的生活，上课、考试、课外活动……这些所有都已经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更想要做的，只是扯住身边经过的随便哪个学生，然后狠狠的吸干他的血！！

‘或许我应该补充一下血液？’威尔无法忍受的握紧手，脚下加快了速度。他尽力不去看旁边的那些人，直到小径上的人类越来越稀少，才慢慢松了口气。

玫瑰园就在眼前，鲜艳夺目的色泽已经从墙的一角露了出来，随之而来的就是扑鼻的香气。他走了进去，在宿舍楼前的花丛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安吉？”听到威尔迟疑的轻唤，少女的背猛地一震，然后飞快的在花丛里转过了身，带起一些散落的花瓣。

的确是安吉拉。少女的一头秀丽的金棕色卷发随风飘动，浅褐色的瞳孔噙着泪水看向他，美丽的脸庞带着复杂的表情，沉默不语。

“安吉……好久不见。”威尔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谨慎的后退了一步，微笑道。

“你去哪里了？”安吉拉低声问着，慢慢从花丛中走了出来。威尔看着她脚下被踩住折断的玫瑰花，突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我……有一些事情，所以暂时办了休学。”他顿了一下，淡淡说。

“撒谎——！！”安吉拉尖锐的喊：“你根本没有办休学——整个朗费罗庄园都已经荒废——你根本就已经——！！”

“已经什么？”威尔的眼睛逐渐变得冰冷。

安吉拉用阴郁的眼神盯着他，脸色铁青，浑身颤抖。

“你浑身都是……他的气味……”她从威尔身边走过，冰凉阴鸷的低语在威尔的耳边响起又淡去。

‘真让人恶心！’

威尔听到了少女内心怨毒的声音，突然浑身发凉。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安吉拉的感觉完全变了……那种想要保护的感情逐渐因为她炙热的目光而变成负担……即使想要避开，却似乎总会导致安吉拉的痛苦。

那种负面的感情，已经开始影响他。

安吉拉……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似乎从以前开始，就对阿德莱德的存在很敏感，甚至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