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竟是一旦败落,孟自在连见都不欲一见!
七星湖与白鹿山平起平坐,七星湖宫主亲至,却还得一战得胜方能得见白鹿山主,这密会的条件堪称苛刻无礼,但苏错刀却毫不介怀,眼角眉梢只一派桀骜英越,既来之,则战之,与当世硕果仅存的剑术大师一战,求之不得。
日观峰雄伟,两人拾阶而上,见三间粉墙大屋掩映在山壁间,夜色中风声飒飒泉音潺潺,却掩不住一阵阵沉重嘶哑的咳嗽声。
苏错刀定睛看去,屋旁一株大树下,立着一个满脸病容的中年人,腰畔悬着一柄极狭窄的长剑。
这人尚未入冬,已裹上了狐皮大氅,还受冷不过的不住低喘咳嗽,但一双眼倏然抬起,便是冷电掠空。
见着苏错刀,他左手轻动,剑已出鞘,哑声道:“七星湖宫主?”
苏错刀颔首:“许约红?”
许约红不答言,身形如箭射出,狭长剑锋直指苏错刀咽喉,剑到中途蓦的横掠而斩,到得近身尺余,剑尖反挑而上,呈剖腹贯胸之势。
剑招之快之险,任尽望隔着丈余旁观,仍感一阵刺寒汗毛直竖。
沧浪剑本就奇诡狠毒,许约红在白鹿山多年,剑法更增大气缜密,但那种一出手即嗜血的凶险激烈却是数十年如一日,更有老而弥辣之相。
苏错刀先机一失,似被这狂飓暴雨一般的剑网彻底笼罩,只凭一口真气,半空中转折腾挪,凤鸣春晓刀都不得出手。
许约红剑长四尺,却擅近身而战,剑尖、剑刃乃至剑柄,无一不是致命之器,信手拈来妙招天成,别人一招的时隙,他往往已出剑四五次,但见剑气如光幕,密不透风,更似无数夜枭夺食,刹那间方圆丈余,宛如死地绝境。
苏错刀无处着力,游丝飞絮般,于剑网中闪避穿插,举手投足虚实相生丝丝入扣,虽步步后退,但大局不乱,灵动而冷静,眸光亮得可怕,苍白的额头渗出汗珠,黑色丝袍已被割裂多处,却未见一丝血迹。
盏茶时分一过,许约红呼吸明显粗重急促,苏错刀身法如鬼魅,却也到了真力大耗,堪堪难支的险绝关头。
两人这一战时间虽短,但每个照面都有血溅五步之危,招招致命,不留余地,连任尽望都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虚虚凉凉的一背冷汗。
苏错刀突然伸手,手臂微曲,成肘击之姿,迎面撞向剑身。
许约红一侧剑锋,顺势横拖,苏错刀行云流水一变招,手腕完全没了骨头一般,悄无声息四根手指在剑锋上轻轻一按,许约红只觉头顶黑袍一闪,手腕一抖,剑尖斜刺而上,嗤的一声轻响,一块黑色袍角被削开,蝴蝶般飘落于地,而苏错刀却已在丈外,袖中银光一闪,凤鸣春晓刀呼啸而出。
许约红精神一振,脸颊潮红,低喝道:“好!”
回手一抹剑锋,剑身嗡嗡而颤,电光石火间,剑芒吞吐,在空中虚刺数十次,弯刀一飞至,似巧合般,尽皆对上这数十次的剑路。
清越短促的金铁交鸣声纷至沓来,苏错刀身随刀动,似慢实快,不花俏却也不拙朴,变化间精微奥妙,一招一式都有呼应相接,如一篇妙手偶得的文章,一气呵成,架构脉络无处不清晰完美。
许约红剑势渐趋寂静,臻于无命无我至死至灭之境。
苏错刀则气息悠长,身如轻云出岫,刀势却如山岳江河,愈见气魄愈显宏大。
一般情况下高手对战,内息圆融,以实破虚,兵刃极少相交,此刻这一刀一剑却似多年不见的情人私会,寻尽一切契机碰撞交击难分难解。
一片冰雹骤雨般的繁音密点中,屋内亮起烛火,随之一个苍老疲倦的声音缓缓传出:“苏宫主,请停手罢!”
孟自在虽老,眼光之准却是鲜有能及,这话明显是看出许约红已如入漩涡身不由己,能停手休战的只有苏错刀。
苏错刀银刀抹过许约红的长剑,倏然窜回袖中,静立于当地,虽衣衫破裂,却气定神闲:“多谢指教。”
这一谢真心实意,哪怕不见孟自在,就凭这一战中自己所悟,也已不虚此行。
许约红方才对战时的精气神在苏错刀收刀的一刻,如露水见于骄阳消失殆尽,瞬间又成了一副病歪歪的衰弱模样,摇了摇头,淡淡道:“谢我做什么?你赢了。”
随手抛剑于地,一柄利剑已断为寸余长的十来截,裂口断纹细微如蛛网,却是在无数次碰撞中被苏错刀以均匀如一的力道和角度生生震断。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面容清癯慈蔼的老人手举烛台,微笑道:“苏宫主,秋夜寒凉,可愿陪我这垂暮之人喝杯清茶?”
又吩咐道:“尽望,你先送你许师兄回去。”
任尽望躬身道:“是,师父。”
苏错刀缓步走近:“见过孟前辈。”
孟自在看清他的容貌,不禁一怔,手腕轻轻一颤,一滴烛泪滚落手背,低声叹道:“似是故人来……难怪,难怪……”
苏错刀接过烛台,语气中别无情绪:“前辈也觉得我长得像沈墨钩?”
孟自在定睛细细打量半晌,异常直接道:“空中撒盐罢了,形似而神不似。”
江湖中人尽皆知,孟自在武功未必有多了不起,做人处事却是漂亮得堪为表率,此刻这静夜之中,面对邪教之主,他却毫无戒备警惕,仿佛只是与相交多年的好友随意闲扯,言语全无粉饰润色。
苏错刀甚是愉悦,道:“前辈慧眼……可苏小缺不就因为我这几份形似,这才另眼相待?”
孟自在道:“小缺是性情中人,一直都是……沈墨钩既死,他便想在你身上补偿一二。”
慢慢说着一侧身,做了个邀约的手势。
苏错刀见屋内铺设着光洁的茶色木板,矮塌矮几一尘不染,自己一双青木屐却又是尘灰又是草木碎屑,当即脱了木屐,赤足而入,自顾落座,道:“苏小缺还活着,是么?撇下沈宫主留给他的七星湖,跟在白鹿山时就竹马成双的谢天璧一起风流快活着,是么?”
忍不住讽道:“果然性情中人。”
孟自在眼中有阅尽沧桑的宽和智慧:“你大概还不懂得……有些情是孽缘,却也是劫数,拿得起就放不下。”
旁人的爱恨汹涌,苏错刀自然无动于衷:“可有些人,明知放不下,就干脆不拿起。”
第十八章
孟自在盘膝席地而坐,拎起小小一只铜壶,慢慢斟出一杯茶:“错刀,我未见你时,对你绝无半分好感。因为你辜负了小缺的信任……他对你真的是失望透顶,连一眼都不想再见你。”
凝视苏错刀,眸中精光一闪:“我虽圆滑世故,却也不喜奸邪卑劣之人,你当年不过十岁稚龄……自此崇光才将你视为心腹吧?”
苏错刀肤色本就如堆霜砌雪,闻言更显煞白,静默了一瞬,冷冷道:“苏小缺前往越家一事,是我密告崇光……那又如何?”
此事尘封多年,本以为已无人知晓,一经提及,宛如噩梦重回,时光缩地成寸,一下又成了那惶惶不可终日的孩童,心中痛楚恐惧之余,更有一种难言的愤怒。
原来这就是奸邪卑劣,是狼子野心,是刻意蓄谋……孟自在却不会知道,自己看着苏小缺的背影在湖光山色中毫不留恋的逐渐远去时,那种四野俱静天地黯淡的茫然无措。
他更不知道那些年七星湖是何等岌岌可危濒临崩散,苏小缺一走了之,崇光就已疯了,恨不得用整个七星湖来报复,堂主香主小心翼翼却还是动辄得咎,数月之间被连杀十余人,精英凋零过半,在外更是大开杀戒惹得血债累累,恶名臻于百年来的顶峰。
武林圣地白鹿山之主自然也不会知道,若七星湖倾覆毁灭,宫中数百弟子又能身归何处?只怕到时候连待宰的猪羊都不如。
那时的苏错刀,只是抱了一个极简单极幼稚的幻想,或许崇光赶去,能将苏小缺劝回来,回到七星湖,重掌大局,而自己也不必时时提心吊胆于崇光那双饱含恶意的眼睛。
孟自在任由他沉默,良久温和的问道:“错刀,为什么要那么做?”
苏错刀漠然道:“为了当七星湖的宫主……苏小缺既已对我毫无用处,我只能把他的行踪卖给崇光,当崇光的狗,然后杀他夺位。”
一番话说得天经地义,再纯熟流畅不过。
孟自在目光中有些许善意的斟酌:“可你刀意很正,气度高华无边堂皇。”
苏错刀眸光深邃却平静无波:“那又如何?”
孟自在不再执着于此事,道:“错刀知不知晓此番我约你一会的缘由?”
苏错刀薄唇略勾:“不知,但却不得不感叹白鹿山也日渐式微了……昔年聂十三,正大光明教出一个赤尊峰教主,江湖人人噤声闭目,如今孟山主想见晚辈,还要深夜私会避人耳目。”
孟自在笑叹:“我执意与你一会,缘故就在这日渐式微上。”
神色转而凝重,眼眸微眯着,沉声道:“苏宫主,白鹿山与七星湖订个三十年之约,如何?”
苏错刀道:“七星湖与白鹿山素无龃龉,并无盟约的必要。”
孟自在摇摇头:“可也泾渭分明,我要的是……三十年私下里的守望互助。”
苏错刀随意道:“为什么是三十年?百年之约岂不更好?”
孟自在低声一笑:“三十年足矣……一个门派,若有三十年的休养沉积,还出不得一个宗师,领着门人重回荣耀之巅,那便已是衰败了……大势摧崩后继乏人,到时就算尚有一纸盟约,也没了结盟的资格,不是么?”
转而凝视苏错刀,语气温和,却正中要害的森然冷静:“七星湖也是一样。”
苏错刀自然明白他话中深意,七星湖自庄崇光接掌,元气大伤,耆老股肱,除了一个黄吟冲,尽付阙如,此刻白鹿山抛出三十年兄弟盟约,自该一拍即合二话不说,孟光接了梁鸿案金莲砸了阿庆头,扑上去抱成一团如胶似漆。
苏错刀一手轻握袖中刀,眉眼锋芒锐意,却道:“七星湖有本座。”
孟自在嘴角的笑纹里有些纵容的欣赏之色,阅尽世间百态人才滔滔后的有感而发:“真是年轻气盛……的确,错刀是我这几十年来见过的,武学天分数一数二的奇才。”
垂眸走神片刻,叹道:“虽不及聂十三,但比之当年的谢天璧,却是不遑多让……苏小缺那孩子,还是有几分眼光的,只可惜……”
“可惜你不是白鹿山弟子,否则老朽有何苦愁得夜不能寐,拉下老脸求这三十年?只不过错刀,情势强过人的道理,你或许还不懂得,任尽望的武功虽练上一百年也及不得你,但白鹿山只有内忧,明年怀龙山大会后,七星湖的外患恐怕会让你分身乏术。”
苏错刀静静听着,只道:“前辈,七星湖还有叶鸩离。”
人老成精,人精老了就是妖精,孟自在早修炼得见一叶而能知秋:“看来这位叶总管极通权谋人事……错刀精研武功,他则打理教务?”
苏错刀颔首,眸中光芒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如渊:“前辈以为,宗派的执掌者,最要紧的是什么?”
简单一句问话,孟自在却为之一怔。
孟自在这一生几乎从不犯错,聪明宽和,勤勉通融,白鹿山如一辆精工巧制维护得当的大车,疾驰于大道坦途或是阡陌小道,都一味顺顺当当全无滞涩。
眼看自己驾车的路快到尽头,刚要松一口气,却悚然发现,后继者竟不知该如何挑选,放眼涌涌弟子,竟似无一人能担此重任。
苏错刀一笑:“曾有江湖传说,聂十三是白鹿山之精魂,孟前辈却是骨骼血肉,前辈以任尽望为继,显然是觉得一派宗主最要紧的是心机处事和气度眼光……不知晚辈猜得对不对?”
孟自在低声道:“对也不对……我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可奈何罢了。”
“我事事顺遂了大半辈子,原本以为武功修为过得去就成……但聂十三一去,我方知道自己错了。”
苏错刀深以为然,不由自主侃侃而论:“过多倚重权谋治术,便如入魔障,乱耳迷目,偏又无力抽身,是么?如聂十三,又有什么心机权谋了?但以简制繁以不变应万变,天下第一的身手,便是一个帮派最好的权谋,江湖中人,安身立命的根本还是武功,如堂堂正正之兵,山崩海啸般压下,谁人能敌?谁能奈何?”
孟自在神色变幻,既惊且羡,半晌道:“不以权谋为绊,必有大作为……可你当真能放手信赖叶鸩离?”
苏错刀道:“我对敌时,可将背后交与他,我受伤时,可在他身边安枕无忧。”
孟自在点了点头,面容陡显苍老衰弱:“七星湖重回巅峰指日可待啊……三十年之约,是老朽一厢情愿了。”
苏错刀却提起茶壶,为孟自在续水,道:“不。”
直言道:“方才前辈所言,句句中的,两派盟约,七星湖亦求之不得,只不过既是前辈主动,还请给出诚意一二。”
孟自在心头一松,忍不住笑:“你也是一派之主,何苦如此急不可耐,活生生一副强盗嘴脸?”
苏错刀毫不脸红:“前辈会给我什么?”
孟自在微微而笑,起身从榻前抽屉里取出一只木盒,啪的打开,盒底白绫散发出朦朦光晕,一卷图册静卧其上:“伽罗真气……”
孟自在胸有成竹:“想必错刀会满意。”
岂止是满意?这份诚意已经诚到了心坎儿里,比数九寒天的银丝炭还要熨帖火热几分,苏错刀伸手拿出那册书,指节在薄薄一层肌肤下,显得有些过于用力,突然问道:“苏小缺失踪后,曾回过白鹿山,对么?”
孟自在饮得一口茶,言语颇有煮酒闲谈的味道:“他从小在此地长大,有些事自然会跟我这个孟叔叔畅言嘱托……比如他早就想将宫主之位传给你,又比如越家被屠后,他决意再也不回七星湖见你。”
苏错刀目中如有火星直溅:“那好,告诉我越栖见的身世。”
苏小缺断断不会无缘无故去一趟江南越家,更不会全无来由的临走之际特意告知于自己。
孟自在轻声道:“越栖见是明蝉女的后人,越家的一苇心法其实就是七星湖遗失的半部廿八星经。”
所有的秘密都有蛛丝马迹可循,但水落石出纤毫毕现后,却仍如手握乍破坚冰,鲜血淋漓,一身锐利的寒冷。
深沉安谧的夜色中,甚至能听见尚未冻僵的秋虫轻鸣。
直到杯中茶水冰凉,苏错刀方长吁一口气:“原来如此。”
孟自在叹道:“小缺没有背弃七星湖,越家是他留给你的……但这一线希望,差点就被你自己亲手扼杀。至于越家那些人命,越栖见如今孤苦伶仃,虽罪在崇光与你,小缺亦算是抱薪之人,难求心安。”
苏错刀道:“多谢前辈告知此事,七星湖永感大恩。”
慢慢推回那册伽罗真气,道:“白鹿山的典籍,苏错刀不贪。”
孟自在心中了然,却问道:“一苇心法呢?”
苏错刀淡淡道:“那本就是七星湖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
孟自在素来做大事顾大局,但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一时就心软叹道:“越栖见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