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想到那“高六丈,长七百四十丈,固若金汤”的水坝需要的徭役数,我暗自咂舌。
云馨放开我道:“你怪我没有和他明说?你现在去找他解释还来得及。”那表情又恢复为淡淡的,捧起一大堆奏折,信步
走向隔壁的书房。
我长长的叹气,这家伙有被害妄想症,坚定完毕。
我从后面环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后背上,故作可怜道:“殿下。”
凭他的能力,甩开我不费吹灰之力,好在他没有。
我拿脸颊蹭蹭:“我怪你做什么?残疏那小子早晚都会明白你的苦心,又何劳我多废话。”
云馨舒一口气:“对不起,我刚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他拍拍我揽着他腰身的手,示意我放开,我假装不明白,又紧了紧。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父王,就是这样辞世的。当年圣武皇帝籍由消灭东海海盗,重兵围困夕落城。外城全灭,内
城久攻不下。圣武皇帝断水绝粮,用暗宫宫众的性命要挟父王自裁。所以,对于相同的手法,我有些不耻。”他的语调平
淡,如同叙述一个于己无关的故事:“当年,不知内情的百姓歌颂圣武皇帝,知道内情的也单纯以为朝廷在打压武林势力
。无人知晓圣武皇帝剿灭暗宫,是因为怕。”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这计谋本身无可厚非,可怕的只是应用的人。
可是有一点疑问,圣武皇帝为什么会怕呢?
我放开双手,直觉这答案不会是我希望听见的。
云馨没有多说,他只是念了句:“暗宫之所以名‘暗’,因为朝廷在明。”
一明一暗……
思量间,云馨已经步回书案旁端坐,批注奏章。
我被晾在原地,怒目瞪他,他不理我;转而看着他案边儿的那一盒点心,感觉那点心正朝我挥手。我乐了,正大光明的去
偷吃。
我按住核桃酥,云馨按住我。这一幕似曾相识,只不过当年他吓得我一身冷汗,当下老子却可以扬眉吐气地回击:“喂!
你又不吃,我可是饿了。”
他拉着我的手臂扯进怀里抱着,我坚决抱着点心盒子,大眼瞪小眼。
他终于笑了,有点儿无奈。
我见奸计得逞,立刻把那道具一扔,撒泼打滚:“你刚刚又打算瞒我,自己闷着生气,到底有什么不能说?”
云馨略低头:“我要是告诉你,恐怕你会怪我。”
我挑眉,他在玩距离产生美吗?
“所以你推我去找残疏?他早就想偷着带我逃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要是去找他,说不了两句话,那家伙一定把我
打晕……你,你竟然打算好让残疏带我去搬砖?!”我瞪大眼睛,没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只能是故意为之。
埘江属战略要地,进可挥师南下,退可回防京都。残烟驻守边境线,也可顺流而下支援。
而迦德菲塞斯·残疏,五岁随父出征,十岁战功赫赫,十五岁挂帅,力克匈奴。仅由这两点,我便算准了此是云馨精心设
计的布防。可惜,鄙人测算出开头,却没有算出……
“云馨,你又准备把我卖了!”
“熔日城太危险。”
“哼,那你刚刚怎么不骂我?你要是骂我两句打我两下,说不定我就一走了之。”
云馨紧了紧左臂,腾出手去翻奏折,既不看我也不羞愧,大言不惭道:“既然我告诉你,就代表我后悔了。”
我气得牙根痒痒,张牙舞爪地去撕扯他的脸。他抬手,安抚住那两只狗爪儿,认真道:“苏和,我从没想过要真的伤害你
,相信我。”
我愣了愣,云某人的思维真不是凡人可比,这跳跃性和我干脆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他趁我愣神儿拧了拧我的鼻尖:“可是饿了?我们去吃饭。”
所谓的餐桌,就是卧房里的那张梨花桌,这才几分钟不见就摆满了大盘子小碟儿的。
同残疏一样,出现的诡异。
我玩笑:“这屋里有电话?还可以叫外卖?”
云馨不懂也不深究:“传音入密,阑珊在外面。”之后,饭局就在“传音入密”与“电话”的功能比较中进行,饭后云馨
提起他屋里的大头风筝,我心情大好,立刻大方的要甩给他一幅墨宝。
云馨笑道:“就写《郑伯克段于鄢》。”
我有些纳闷:有人题诗词、题孔孟,单他喜欢这种历史故事。洋洋洒洒一大篇,难道是故意刁难不成?
当写到“大叔完聚,缮甲兵,具卒乘,将袭郑。夫人将启之。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
大叔须段,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的时候,我脑中突然灵光闪现,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云馨
这一年多来大费周折的原因。
***
在这个故事里,郑庄公明知道他弟弟共叔段的计谋,不仅不加劝阻,反而故意纵容。在对方的步步紧逼面前,郑庄公克制
隐忍,让共叔段逐步走入设好的陷阱,最终“克段于鄢”,一举端掉国内动乱的祸根。
云馨与永祯诸王僵持数年,若说他没有直接将永祯置于死地的实力已不可信,他只是在“纵”——欲擒故纵。
云馨先是纵容永祯拉帮结派,集结各藩王势力,又纵容他迁入先帝行宫,暗自设立林林总总大小各司,俨然一小朝廷。但
是这些坐实藩王谋逆的罪名,却不足使其打破僵局。于是,云馨又扔下一枚诱饵——江湖势力。
第一步,谣言。
暗宫虽说建立数百年,但在云馨闻名江湖之前素来低调,几乎无人知晓。但近年来却搞得妇孺皆知暗宫夕落城是一座怎样
繁华的无帝之城,更有甚者还盛传暗宫存在几百年的责任在于守着一座宝藏,得此者可得天下云云。平常人只当作茶余饭
后的谈资,可在有心人的耳朵里却是另一番滋味。想来永祯那厮必定是听信传言——暗宫是如何如何富可敌国,如何如何
能人济济——自然起了拉拢之心,利用之意。
第二步,示弱。
如果单纯是富可敌国、人才济济,那就等于毫无可趁之际,让永祯如何下手?但是一个为摄政王所不容的江湖教派,一个
江湖人人得而诛之的邪教,再贪上一个习惯性反噬的宫主……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但是示弱的过程却是漫长的,永祯阴婺却不是蠢笨,前一刻风光无限后一刻便众叛亲离不得不让人怀疑是个阴谋。于是,
云馨先放出暗宫宫主反噬的消息,又故意到武林大会上招摇,被旁人当众揭穿后做出落荒而逃的假象。永祯那厮的走狗上
官月瞅准时机,立即拉拢武林盟主楚洵鹤,举武林盟大旗,誓灭邪教。云馨见永祯如此配合,自然顺水推舟。把所谓的“
摄政王”和“暗宫宫主”争夺先太子的旧日情债放到台面上来。至此,“摄政王、武林盟”共同绞杀暗宫。
但是,暗宫并没有败。
这也算云馨的高明之处,如果此时便一败涂地,各藩王会认为暗宫徒有虚名。但不败不代表能胜,云馨的命令便是御敌于
外,让武林盟的人在雾林绕圈子,与朝廷的军队形式上对抗几次便龟缩于内。所谓占据有利地形,不胜不败。
第三步,诱敌深入。
曲曲折折折腾了近两年,终是到了收网的阶段。武林盟设计引入少林,暗宫遭受第一次重创。这是永桢希望看到的,也是
云馨希望看到的。于是就有了第一次会面,也就是沉酣带我回来时所看到的那一次诡异的宴席。从上官颦黛的愤愤然和上
官月的烦躁来看,第一次的谈判自是崩了。但崩是崩了,云馨却假借醉酒送了上官月一份暗宫外城守备图。上官月不疑有
它,掀起武林盟对暗宫的第三次绞杀,毫无意外的,这一次以暗宫惨败收场。
这个结果对永桢来说是好消息,暗宫除了合作已经别无选择;这对云馨来说同样是好消息,因为一而再的示弱已经到了极
限,大鱼已然入网了。
按照这个推算,离云馨和永桢的第二次会面已经不会太远。
这一次,云馨必然低姿态的屈就于永桢王旗下,永桢必然会大举反旗,揭竿而起。到时候云馨需要做的只是正面进攻+双
面夹击+偷袭,一举灭了众藩王的势力。以我对云馨的了解,他会缴尽权力,独放藩王一条生路。待做足仁义的姿态之后
,类似“推恩令”的法令便会登上历史舞台。
比奸诈,唉,谁也不是他的对手。
一场知道结局的戏剧,应该说没有什么看点。但疑点有三:
一、暗宫宫主心高气傲,视人如无物。纵使被打击得体无完肤,他选择同归于尽的可能倒是更多些。永桢如何保证能将其
收于麾下?
二、永桢王行事谨慎,唯恐落人口实。近年来与摄政王的敌对明朗化也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这次又是为何会铤而走
险,准备率先起兵?
当然,最大的疑惑还是云馨。
这家伙手中有两柄权杖——朝廷和暗宫,怎会不足以灭掉七王?
我问:“两年了,你如此大费周章是为什么?”
他说:“为名。”
真tnnd,云馨不是迂腐之人,身外之物能藐视的他都藐视。方才还说不在乎百姓骂他,转眼怎么会变成为名?
云馨道:“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有的时候,不得不顾及。”他稍顿,然后接着道:“如果一个
王爷自天朝建立起就隐匿于山谷,几百年后他的后人突然出现,还坐上了摄政王,你会怎么想?”
什么王爷?什么山谷?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云馨自嘲的笑笑:“你怎么想就代表百姓怎么想。这些年来七王在此大做文章,开始几年的科考题目都是《论语·子路》
、荀子《正名》,我不得不顾忌。”
《郑伯克段于鄢》中郑庄公以不断退让的手段,让弟弟太叔段终于犯了谋反的大罪,才名正言顺地将弟弟下手除去。
郑庄公乃枭雄,云馨亦属枭雄。
他要的不仅是权力斗争中的完胜,更是史官笔下,百姓口碑中的完胜。七王是太祖皇帝赐封的亲王,但几百年来,某些藩
王属地统治不当,残民利己,已失民心。若是再谋反不成被缴了权,那就等于戴上“乱臣贼子”的帽子,注定永世不得翻
身。
谋反啊,诛九族的罪名,又谈何翻身?
忽然联想到云馨会不会也老土地搞件皇袍外带一块假玉玺,埋在永祯那厮后院的歪脖子老树下,等那些家伙伏诛之后立刻
掏出来,厉声道: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然后一堆人嚎着“冤枉”,暗地里直骂娘。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难道你还想流芳千古,永垂史册不成?”
他不觉得我语含讽刺:“只是不想辜负你。”
我继续笑:“你别寻思着送我走就不算辜负。”
云馨从我手中抽出那杆毛笔,放回,轻轻地叹气:“苏和,我欠你一个解释。”
我抬头,略微疑惑。
云馨道:“去年春末,幽华殿,我终归欠你一个解释。”
他没笑,但眼中流动的是比笑容更让人动容的东西,我笃定这不要脸的家伙一定是想起幽兰中的一夜旖旎。而我联想到的
却是他方才说的那句话。
——我从没想过要真的伤害你。
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伤害”,而在“想”。
算起来我和云馨的过节有三次,第一次由于反噬,他神志不清;我毕竟是个男人,身体疼过了也不甚在意。这性质类似恶
性犯罪,伤不伤害的倒也谈不上。
只是第二次……
我抬头:“你想过要杀我吗?”
云馨似乎有特异功能,一对上我的眼睛就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如同我也明白他不想多做解释,只是思量再三,强迫自己用
繁复的语言换取我的信任。他实际不耻这样做,我能感觉得到。
他说:“那是个意外。八重杀门的暗杀令有些是长期的,我对玉銎园的所有人下过一个同样的密令。当时遥岑的做法过于
刻意焦躁,只是那确实是我曾经的意思。”
我嘲讽他:“你向来清心寡欲的,还担心什么?”
“不是担心,是怕。”他摇头道:“如果在我神志不清时陷进去,就让遥岑执行这密令。毕竟玉銎园的公子都是外人送来
的,我不得不防。”
我皱了皱鼻子,故作哭腔道:“你还是想过要杀我的。”
他提起笔杆“咯噔”敲了我一下:“小苏和,你好笨。”
我登时被羞辱得很愤怒:“是啊,老子笨!笨得不明白你有时间帮我穿衣服,有时间把景岚叫来拖住我,又如何会没有时
间一掌拍死我!可是你聪明你为什么不和我解释?看我像被耍的猴子很开心?!”
他无奈:“当时我希望你离开。”
我咬牙切齿:“然后你又tmd逼我跳海……”
他这次不再悠然,立刻反驳:“我没想到你会那么做。你向来贪生,我以为你会卷一票钱逍遥去。”
如果我不爱你,那确实符合我的风格。所以我咬着牙,不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咬他。结果牙齿“咯咯”作响,回荡在厅中
更显得诡异。
他叹气:“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离开,越是接近我越是接近是非。”
我咬破下唇,他抬手来擦拭模糊的血珠儿,我一口咬破他的手指,怒道:“那你现在怎么不希望我离开?”
他说:“现在你本身就是是非。”
我扬手就是一耳光:“借口。”
动作过大,带翻了桌上的笔架,噼里啪啦的散落一地,他却什么也没有说。我现在相当极其以及非常之愤怒,可似乎看起
来更委屈,否则怎么解释某人看我的眼神心疼得能滴血。
老子这辈子最见不得这种人,总以为自己站得比别人高,看得比别人深。总以为这么做是对他人好,是在默默无闻地为他
人牺牲,还不被理解……自以为是神明,却忘了不过是凡体肉身而已。
你他妈真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你想给的老子根本不希罕!
我笑笑:“云馨,残疏说你是天上的星宿,璀璨得让人不得不仰望,却永远无法接近。”
云馨淡淡道:“星宿?那种东西只会让你感觉到它的存在,却不肯施舍一丝一毫的恩惠。”
我道:“云馨,你的心是冷的。”
他眯起眼睛,冷冷道:“果然你也是这么想。”
我回视他:“你的心是冷的,因为你从没有想过依赖谁。你以为普天之下的人都跪着,只有你是站立的。可是云馨,你错
了。”
我轻轻地回抱他:“你还有我。我不是孩子,我不需要你好的时候把我宠在手心里,一旦铤而走险还要为我的后半辈子打
算。我能保护自己,更能保护你。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他长舒一口气,避重就轻:“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相信我,不会有什么铤而走险,你会安安稳稳地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