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定决心,把另一只手覆在皇帝攥着他的手上,认真道,“四哥,您便跟我说说明年的事吧。”
12.解忧草
“到了到了。”轿子一停,皇帝身手矫健的当先下了轿,又转身对胤祥伸出一只手来,“你当心点儿。”
胤祥对着皇帝伸出来的手,颇为无奈,内心冲突片刻,还是只好将手伸出去,搭着皇帝的手下了轿。到了轿外,胤祥当先的赶紧将手抽回来,皇帝不满的瞥他一眼,复又抓起他的胳膊牵着他道,“台阶怕是有点滑,你抓紧些。”苏培盛和张瑞也赶紧亦步亦趋跟在下首,生怕两位主子有丁点儿闪失。
胤祥心里叹气,这大庭广众的,就非得这么拉扯不成。然而皇帝出手又快又准,丝毫没给胤祥留反应时间,兀自挣脱也不合适,胤祥也只好随着皇帝一起走着了。边走心中边翻江倒海。对于自己的身体,自从养病以来,他虽也相当重视,毕竟没到时刻萦心的地步。而今日皇帝种种举止却令他幡然醒悟的想,今后还是自己多加留意上心为好,做得周全些,省得被皇帝捉住把柄,排山倒海的这么关怀一通,真真的承受不来。
胤祥默默的拿定主意,跟着皇帝进了养心殿暖阁。两人坐定,等人端来热奶和糕点,皇帝便道,“来喝点热奶暖一暖。你说今天天多冷,为多大点事非要冒着风雪进宫来?幸好朕接得及时,要叫你下了轿一路走过来,得冷成什么样?朕的怡亲王剔透心肝,行事万全,唯独不懂得爱惜身体,真可谓百密一疏!”
胤祥看着唠叨不停就是不愿谈及正题的皇帝,心里不觉既好笑又无奈。明年,雍正八年,到底是怎样的一年,叫皇帝如此避之不及。然而他已打定主意,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
“四哥,明年到底有多艰难?这眼瞧着都到年底了,您还打算瞒我多久?”
皇帝干笑,“什么瞒不瞒的,本来也没多大的事。便是有,现在朕都知悉于心了,从头调度一番就是,定然妥妥帖帖的。”
胤祥根本不为所动,“四哥,西北那边是怎么个情形?今年的布置是我牵头拟定的,若是途中有什么不谐,我……是坐是卧都安心不下了。”
皇帝微微变了脸色,见胤祥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额际亦是隐隐作痛。心中翻涌了半晌,方道,“西北的事,丝毫也不怨你……”顿了顿,狠心道,“要说起来,是朕想当然尔,误信了葛尔丹零策,没能按着你最初拟定的计划行事,这才惹出后来不尽的麻烦。”
胤祥一惊。西北之事,他方才设想颇多,但没料到却是引来皇帝如此的自责。他心里顿时有些乱,本想跪下请罪,又怕一跪下去引来皇帝唠叨,犹豫再三还是忍住了。
皇帝将他神色变幻都看在眼里,见胤祥到底没有跪下去折腾,心里倒是颇为满意。“你别慌,西北之事确实是朕的失误,没什么可讳言的。朕一向自傲,行事颇有独断,若是以往,要朕承认出错,或力有不逮,简直不堪设想。”皇帝顿了顿又道,“但经过梦里一番沉浮,朕倒是想透彻了许多。这用兵一事,朕的确是远不及皇考。原本你安排妥帖的计划,被朕打乱了不说,朕远隔千里,不谙前线实情却处处指划,也拖累前线贻误了战机。”
皇帝说着,将西北用兵的情形大致与胤祥说了一道。先是七年年底,葛尔丹零策遣特磊诈降,皇帝误信,令朝廷大军停止围剿,岳钟琪进京议事。随后西路大军因懈于防备,被准噶尔部偷袭,遭逢惨败。再往后,北路军亦被准噶尔偷袭,兵败和通泊……
“再往后的就不说了。朕前几日刚接到岳钟琪关于特磊的奏报,朕打算叫他不必理会,大军照旧推进,一切按计划行事。眼下还没到紧要关头,等到明年开春,你身体养好了,西北也紧张起来了,朕打算再叫你主理此事。”
胤祥思忖道,“四哥,既是知道葛尔丹要偷袭西路军了,何不将计就计,或许有事半功倍之效……”
“朕不是没想过。但朕既自认用兵一事上缺少才具眼光,本来又没打算告知于你,所以便打算少生枝节,稳妥起见,一切按计划行事。不过……”皇帝看着胤祥,“哪里知道你这个多心的,蛛丝马迹也能被你拨拉出来。你既然知晓了,若觉得是个机会,你便替朕谋划一下,到时叫岳钟琪依计行事。”
胤祥点点头,“确实是个好机会,如若成功,比原先的计划还要顺利许多。”他的眼神忽然变得熠熠发亮,显得有些兴奋。皇帝看着他,忍不住训道,“瞧把你高兴的。几十万大军调度不易,前后方又相隔千里,你揽了这事,有得操心了!”说着,想起前因后果来,忍不住骂道,“弘历那小子,怎的多嘴多事。”
胤祥正色道,“不能怪弘历,若不是他,我还不能得知这样好的契机。我的身体您也别太操心,已经调养得好多了,这西北用兵若是能有斩获,那可比灵丹妙药还管用了。”
皇帝看着踌躇满志的胤祥,忽然恍惚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年轻锐气的伏虎少年。他心中郁积的凝重担忧这时忽然像被一阵疾劲爽快的风吹散了,心情也变得昂扬起来。这时胤祥又问,“四哥,明年还有什么别的事么,您的籍梦真是天赐良机,不管多艰难的事,若能预先知晓,总是能有对策。”
皇帝清咳一声,“你啊,西北这么一摊子的事,你还嫌不够操心?”
胤祥笑笑,“四哥,我知道,一定还有别的事,您就别想着怎么瞒我了。”
皇帝被胤祥的笑容晃了一下眼,冲口道,“人事是可有解,可天灾如何人为?你想统统替朕解忧,朕明白,只不过天命无穷无尽,人力却是有限。”
话一出口皇帝就后悔了,心道自己还怪弘历多嘴……这下怕是有麻烦了。果然胤祥一怔,很快问,“天灾?”
皇帝试图补救,“就是明年初河南大旱,你说说,这能有什么办法把龙王爷唤来不成?”
“四哥!都到这份上了您还想瞒我。不管再难的事,哪怕真的束手无策,您说给我听,总比您一个人独自担着强吧?再说,”胤祥也小小的无赖起来,“您就算不说,总归我也惦记上了。您不说,我反倒更放不下心,想的也更多……”
“呵,你这牙尖嘴利的……”皇帝笑起来,忽然觉得得弟如此,夫复何求,明年的海雨天风,荆棘困苦,也都不那么险恶了。“其实就是些异常天象,不是多大灾害。只是天象一有异,难免人心有些浮动,有些人要嚼朕的舌根子。搁在以前朕也难免头疼心烦,但朕连《大义觉迷录》都能舍了不颁,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只要朕同你一起把新政料理好了,西北安定了,这些细微末节的,朕不当回事,你也不用当回事。”
“什么异象?”
皇帝沉吟片刻,“春天的时候日食了,夏天京畿地震,倒也不严重。”
胤祥沉思起来。皇帝最怕他挂怀,忙劝道,“没什么可担心的,天命如此,朕都想开了,你还想不开。”
胤祥回过神来,笑道,“四哥,我不是在担心。我倒觉得,这天行异象,也有文章可做。”
“怎么个说法?”
“上天示梦,是千古难得的好事。您祭天后,将梦中所示异象发成上谕,告知臣民。”胤祥沉吟道,“天行虽有难,却示警于您,存乎仁道。只要预言不差,您天人合一,谁还敢有疑?以往的妖言妄语,也站不住脚了。只是……”胤祥到底有几分迟疑,“梦中所示,毕竟不十分坚牢。若是预言有差,可就难收拾了。”
“这倒是一重好境界。”皇帝心口豁然一亮。梦境当然不坚牢,但他的经历本来也并不是梦。除非这一世的世事因他出现而有所变迁。但自他重生以来,除了他主动插手而有所变化的事,其余进展与前世皆分毫不差。日食与地震又是纯粹天象,更不应受到干扰。
“就照你说的,反正到三月还有几个月时间,可看看其余的事是不是如梦中所示。况且,上谕也可写得含糊一些,点到为止即可,不必要分毫不差。”
胤祥点点头,又试探着问,“四哥,还有别的事吗?”
皇帝眼睛眯起来,“这几样心头大患若是解决了,朕就睡得好觉了。至于小的磕磕碰碰,平常年份里不也有的么,你也适可而止了。”又一脸满足的看着胤祥,“朕最在意的,还是你的身体。只要你在朕身边,朕没什么坎儿迈不过去的。”
13.意外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不一会儿苏培盛进来通报,说五阿哥来了。皇帝一怔,看向胤祥,“他怎么这个点儿来了?”
“我出门时走得匆忙,他还在府上……”
“怎么,你进宫他不知道?那他在做什么?”皇帝问。
胤祥顿了会儿,道,“我想自个儿清净会,整理您的朱批不是?正好甘珠尔几个小的在院子里玩雪,我就叫他过去看着去,省的几个小家伙玩过头着了凉。”
皇帝一晒,“你就替他贴金吧,去看着甘珠尔?是跟甘珠尔一块玩去了吧!”说着脸又沉下来,“前几天才夸他有长进,这就露馅儿了。他多大的人还跟没长大一样,叫朕怎么放得下心交待他办事。”
胤祥忍不住劝慰了两句,“四哥,天申这样真纯的心性,倒也难得……”
皇帝看他一眼,“呵,心性真纯!他要是生在寻常人家倒也罢了,可他生在天家,皇子贵胄,肩上的担子,往后的风浪,都由不得他,他莫非还想无忧无虑过一辈子?朕看他就是太少历练,一天到晚浑不上进。”
这话说起来却有些微妙了,胤祥心里微震,一时没有接话。他于政事上虽是包揽甚多,与皇帝亲密也不囿于君臣,但谨慎使然,从不擅自品评皇子,平素待弘昼弘历,关切也仅限生活日常,不曾逾越。前次破天荒的指点弘昼寿礼一事,一来因弘昼天天请安探病,到底不易,二来也是想让皇帝高兴。正因如此,弘历登门来探口风,他也破例指点了一二。
“怎么?”皇帝似是猜到他心中震动,嘴上虽是随意的问了句,眼睛却认真看着胤祥。
胤祥回过神来,“没什么,四哥。我是想求四哥,这回就别怪责天申了,他天天来我府上,也是尽心尽力的。要是因此受了罚,您叫我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皇帝见胤祥迅速换了话题,心里明白他的顾忌,只哼道,“我们眼看着老了,以后朕还指望着他和弘历多替朕省些心,你还这样惯着他,他什么时候能知事?”
胤祥心里奇道,这到底是谁的亲儿子,怎都怪到我头上了。“我何时惯着天申了,实在是瞧着他最近天天过府来也辛苦,再说今天也是我叫他不用陪着我的,您这会儿训斥起来,天申要是心里头跟我生分了,您说怎么办。”
皇帝说,“这好办得很。到时朕唱黑脸,让你唱白脸。到时天申不但不埋怨你,还感激涕零……”
胤祥一怔,“这使不得……”
“怎么使不得?”皇帝觉得自己创想甚妙,“这寻常人家养育子女,不是讲究‘严父慈母’么?”
胤祥又一怔,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正巧这时弘昼赶着点儿进来,皇帝才叫他站起来,便劈头道,“弘昼啊,和甘珠尔玩雪玩得开心么?”
弘昼自打得知王父冒雪进宫,便知道自己怕是免不了一顿暴风骤雨,此时赶紧又跪下恭敬道,“子臣贪玩误事,没能服侍好王父,请阿玛和王父责罚。”
“呵,你还知道错了。多大的人了还和甘珠尔闹在一起,朕都替你害臊!朕前几天还夸你办事像模像样了,没想到是朕看走了眼。指望你替朕分忧,恐怕也是算不上数了。”
这话已说得相当严厉。弘昼再回话便带了哭腔,“阿玛,阿玛,子臣知错了,子臣知错了……”说着眼泪就哗哗掉。
皇帝本就有些虚张声势,到了这个时候胤祥却一直没发话,皇帝不由得诧异的看了胤祥一眼,向着弘昼的方向呶呶嘴,意思是:朕的黑脸都唱完了,你怎么还不出声。
却见胤祥虎着张脸,一副根本不打算开腔的样子,皇帝顿时大为窘迫。他对弘昼的确是有些恨铁不成钢,但也没想把弘昼给唬哭了,这严父形象扮过头终归是不美。皇帝赶紧向着胤祥咳了一声,又使了使眼色。只是胤祥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弘昼还跪在地上掉豆子,不时发出抽噎声,皇帝顿时头疼发作,嗡嗡作响,只好道,“你先起来,别跪着。阿玛还不是为你心急,话说得重了些,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
弘昼赶紧从地上爬起来,道,“阿玛您教训的是,是子臣不争气,子臣让您操心了。”声音里却还带着哽咽。
皇帝头疼不止,又皱着眉看了眼胤祥,眼神问:你就真让我一个人管教弘昼了?
胤祥这才道,“皇上,这么冷的天儿,天申还能记着我,过府来请安,可见是纯孝之心。他去找甘珠尔本就是我吩咐的,是我做事不周详,倒害得他惹您操心了。”说着要作势要起身跪下。皇帝赶紧把人按着,顺着梯子下坡道,“得了得了,说来说起还是朕急躁了,天申啊,阿玛说你两句,你不会往心里去吧。”
弘昼赶紧道,“阿玛说的句句是金玉良言,子臣今后一定认真办事,不让阿玛操心。”
胤祥又朝弘昼道,“你到跟前来。”
弘昼呆了呆,看了看皇帝,赶紧走了几步站到胤祥跟前。胤祥从袖子里抽了块锦帕出来递给弘昼,“瞧你一会儿就哭得跟花猫儿似的。”又温言道,“皇上有句话说的正是,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
弘昼抬起头,感动的眨了眨眼,又问,“王父,您从府里过来,一路上没挨着冻吧。您要是受了风寒,别说阿玛骂我一顿,就是打我一顿,我也丁点儿不冤……”
胤祥忍不住一笑,心里道,弘昼这巧嘴机灵劲儿,还真是有些受用的。
这时皇帝在一旁插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就别一来一回的唱了。弘昼啊,以后办事再多些认真,要是再像今天似的,人在府上倒把你王父丢了,朕唯你是问。胤祥你也是,以后行事多掂量掂量,就是真有要紧事,朕去一趟你府上也行。你要再这么不管不顾的行事,朕不罚你,朕就罚天申,你看着办吧!”
弘昼赶紧中气十足的应了一声。
胤祥心里微微腹诽,笑道,“皇上,您这把我说的也太任性了……”
皇帝眼一眯,“难道朕还说错了?”
弘昼眼瞧着自己多余了,赶紧道,“阿玛,王父,要不子臣先告退了。”
皇帝也嫌他碍眼,手一挥道,“跪安吧。”
年前皇帝安排得十分忙碌,既有两场祭祀,又召了一批地方大员进京陛见。这日在养心殿,张廷玉将礼部准备好的祭祀礼仪单子呈给皇帝,皇帝翻了翻,忽然像想起什么事,凝神沉思起来。
张廷玉不由得有些奇怪,祭祀礼仪一向严格遵循旧制,呈给皇帝过目不过是走个过场。眼下皇帝拿着单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他只好候在一旁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