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我近些……”我抓着他的手往身边扯。其实我是想再看得清楚一些。他凑近,把头放在我肩头,在我耳朵边轻声道:“快睡……”
我这才安安生生的闭了眼。
一连许多天,我都不吃药也不燃药草。红玉也没少劝,我只说,这药石没什么用处,倒像是催命的。她倒也就不说什么。彻看我极不情愿甚至看着药碗时有些惊惧的神色,便也就不再坚持。
这便整日大半时光都在睡,一日一日越睡越久。天渐寒时,我就只午时有三四个时辰醒着。体力好了些,倒也能撑着拐杖被元升扶着在园子里走一走。
只是眼神越来越差,天微微暗了些,就觉得黑乎乎一片。只是我没有跟彻说,总是没多久时候,白白让他心里过不去。
这日午时天正好,元升陪我坐在清飞亭,给我念竹简听,他许多字不认得,问我我也看不清,只说让他随意撵就是了,他便胡编乱邹,一句话不足十字能念错五个。
我笑得不行,他见我笑,也咧着嘴露着小虎牙呵呵笑。红玉就过来训他:“别让大人这样子笑,累得慌。你是猪投胎的么?就不懂得适量而为,要一口气撑死才好么?”
元升素来怕红玉,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我便伸手摸摸元升的脑袋对红玉道:“哪天我若不在了,你可得记得做蜜饯给他吃。还得记得看着他把牙洗干净才好。别吃烂了牙……”
红玉别过去头拿衣袖抹眼睛:“大人说什么胡话,你去哪儿我和元升跟着你去,也好伺候你。”
元升也哭:“嗯,大人不要撇了我,你若不在,元安老骗我钱。”
红玉啪的打了一下他的帽子嗔道:“不在什么?再说错话把你扔到渠里喂鱼去。”
我笑道:“都哭什么……红玉去殿里取竹竿儿来,我想钓鱼了。”
元安破涕为笑:“大人要用蚯蚓不?我去刨吧,前几日下了些雨,园子里的土松,很好捉的。”
“好,你去……”
他们都走了后,我摸起手杖下了亭阶往椒房殿去。
昨日,廷尉处来人到玉堂寻彻,恰巧他不在,我无心之下问了几句,原来他们是想请示,陈皇后巫蛊之祸皇上意欲如何了结。
我自知此事彻断是下不了狠心,阿娇于他,总归是有那些青梅竹马的日子,人在年少时,总是这一辈子最不易相忘的时日。再者,阿娇对他,爱之深,他心里清清楚楚。
这巫蛊之祸,究竟为何,我想,只有阿娇心知肚明。
走到梅圃时,蓁儿恰从圃子里出来,见我后连手里的一套煮茶的陶具都摔了一地。
我问她:“皇后娘娘在梅圃么?带我去见见吧。”
蓁儿过来扶着我,却又哭:“娘娘和江都王都在,江都王把圃子里的梅树砍得不成样子,娘娘怕是因着那些宫里人查出来的木偶心气郁结,都一连几天没开口说一句话了,大人去了兴许能劝劝。”
我手心一凉,险些连拐杖都握不紧,胸口有些闷痛,却对她笑道:“好,我知道了。”
绿萼梅开得格外酣畅,泼泼洒洒,淋漓尽欢……此时,当真是“看花满眼泪”。
一路往圃子深处去,确实不少梅树被人恶意损毁,残肢断丫落花横七竖八的散了一地。蓁儿不时蹲下去捡起来整成一大束放在树根。
我也不管她,只往前走,看见亭子时,却也听着有人咆哮似地吼道:“阿娇,你醒醒吧,他对你没有丝毫情意了,我要诛韩嫣,你为何要拦着,至少,韩嫣死了,他总归会看看你。”
我依旧往前走,渐渐走近,看着一袭白的晃眼的大氅站在一株梅树下,笼着袖摆,微微仰着脸看梅花,脸上的清冷和倨傲如梅香一般让人疯狂。
刘非站在她身后,发冠散乱,衣衫被树丫撕的有些吧狼狈,佩剑还砍在一株梅树的枝干上,他走火入魔似地,伸张的双臂抖得骇人,却也只是在阿娇身后,似乎一件无法下手的罕世珍宝,连碰一下都是亵渎。
刘非悲愤的叫着她的名字,跪在她脚下……
我距她三丈远,轻声道:“皇后娘娘……罪臣韩嫣,来给娘娘请安。问娘娘千岁。”
她缓缓侧了侧身,怕冷似地又拢了拢手。
她并不问什么,直言不讳:“皇上下不了心,你帮帮他吧,这皇后之冠,我早也不在意,一人之心尚不得,母仪天下岂不笑话?”
刘非恶狠狠地盯着我,恨不得把我挫骨扬灰,“你满意了么?早年是栗太子刘荣,现在是刘德表兄,接下来是不是我?他已经有天下了有阿娇了,他还要怎么样?都是你……媚上惑主祸国殃民……韩嫣,我以我刘家列祖列宗、我大汉万年国祚诅咒你百年之后,入了地狱日日受刀砍斧劈石磨油煎之刑而元神不散、求死不能。”
我轻笑道:“韩嫣有幸,能得江都王如此厚爱,可江都王怎不知,我既是敢这般做了,还怕什么下地狱受极刑?此世若随我愿,我下辈子投胎做了你家的猪狗畜生任你践踏又有何妨?”
他豁然起身:“好,我今日就杀了你,吃了你的肉喝了你的血,让你永世被我刘非驱使如牛如马……”
他果真抽出树上的长剑直刺过来,我自然是躲不开,被他剑锋没入胸口三寸有余。是阿娇的手握着剑身……
他一惊之下,拔剑而出,扔下剑拦腰抱着阿娇,我倒在地上对阿娇笑道:“这般还你,可够?你为彻,不惜弃了后位保他坐稳皇位,我拿命还你,所以,彻不欠你……”
伤口血流不止,我捂了捂继续道:“巫蛊之事,皇后娘娘自导自演,别人或许看不出,韩嫣却看得清楚娘娘冰心一片苦心孤诣为皇上除诸侯之害,韩嫣甚是感激。娘娘,你在皇上心里,他珍之惜之,他永生也忘不了。求你,别再折磨他了……”
阿娇手中的血如雨柱而下,脚下却软了,摇了摇头声音有失控的尖利:“别说了,你别说了。你胡说八道……”
我咳了咳,吐出口中的血沫子:“皇后娘娘,韩嫣命已不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请皇后娘娘度量。只是,娘娘这后冠,也确实要不得……你别怨皇上,是我交代廷尉处办的,皇上还不知。诸侯以皇后娘娘之名与皇上对立,我别无他法。”
红玉找到我,又见这副模样……
我对她道:“回去吧,看这血止不止得住,止住了我兴许还能再熬几天,止不住,就准备准备,别死的太难看才好。”
她让元升抱着我往玉堂去,自己往别处跑,还没等我到玉堂,彻就赶来了。接过我什么也没说,疾步往殿里去,卫青和陆先生也在。
先生剪我衣衫时,连剪刀都握不紧。我几近昏迷,却忍不住开口道:“先生不必担心,韩嫣心知自身命数已尽,先生不需担惊,放宽心就好。”
陆先生素来对我十分疼爱,这些年对我尽心照顾,此时也老泪纵横:“此次老夫若救不得你,让你命丧我手,必死不瞑目。”
我神智已乱,只觉得在彻怀里,被先生清洗后又包扎好伤口。
遭此一劫,我堪堪是九死一生。
十月时,彻下旨废后,以陈皇后有失贤德、嫉妒成性,并用邪术伤人为由,收其皇后玺印,迁居长门,礼度仍依皇后之礼待之。
我躺在亭子里,园里林木萧索,日光却一片晴好,我微微闭了眼,他站在亭中望着远在未央西北方的长门宫,我叫道:“彻……”
他转身过来,对我一笑:“累了么?我抱你回去可好?”
我摇摇头。他坐近在我身边,侧身支着手肘,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你快好起来,我还有件事要做,你好了才行……”
我却怎么也高兴不来,低低的问:“阿娇的事……你不要觉得难过,阿娇是为你才那般做,这么些年,虽说她与你为难不少,却一件件事也是为你着想,她从不曾对不起你……可你也不需为难……”
他无奈地看了看我,伸了一根指在我额上点了点:“是啊,我与阿娇彼此不相负,虽纠缠至此,也算一报一偿,可王孙呢?我欠了你的,要哪辈子还得清?”
我抬手握着他的手,坦然一般笑道:“你还不清了……”我指着他的心口:“这里认准的,你怎么还得清?”
他终于笑得泪光迷离:“王孙啊,你怎么知道,你在这里?怎么就敢肯定,这生生世世,我定不弃不离……”
我把头凑过去,在他胸前轻轻蹭了蹭:“彻,你心如玉,虽为帝王,却爱至纯情至坚,我此生有你,夫复何求?”
他深深吐一口气:“王孙……”
我笑道:“你说有什么事要做?”他抚着我的脸颊:“你要快好起来,过了冬,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好……你先送我回去,我困了。”我眼睛有些睁不动了。
第四十二章
我笑道:“你说有什么事要做?”他抚着我的脸颊:“你要快好起来,过了冬,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好……你先送我回去,我困了。”我眼睛有些睁不动了。
他抬头看了看挂在正中的太阳,笑道:“可真能睡,做梦能看的见我么?”我接道:“能,一闭眼就看见了。”
他凑在我脸前:“那哪能这么看真切,你别光顾着睡,睁眼看看我……”
我动了动眼皮,又闭上,嘴上骂他:“看你我是能顶吃还是能顶睡?离我远些,你动来动去我睡不好。”手上却还抓着他的手不松。
他低声笑道:“好……我这就送你回玉堂,在这里睡要着寒……”
这个冬日极难熬,陆先生一定要让我吃药,彻也拗不过他。
先生在屋角的火盆里放了些草药,彻端着药喂了一口,见我吐出一多半,有些无奈:“先生,王孙喝不了这些药了,还是不喝了吧。”
我呛得厉害,咳了咳有些气喘:“喝了也不会好,先生这是觉得宫里就我能让先生有用武之地么?”
先生怒道:“喝了是不会好,你以为你现在还能治好?也就是续命,不好也至少不会差了,若是停了药,你连这个冬天都熬不住。”
我一听便噤了声,乖乖的又皱着眉喝了一口。
卫青也常往玉堂跑,这些日子天寒地冻,他在上林苑练兵越发精悍,往殿中一站,连我都觉得精神一震,笑着问他:“你难道是在上林苑跟虎豹豺狼过了么?怎么一进殿,我都觉得玉堂要成狩猎场了?”
他时常带回些狐皮貂皮,让红玉给我做脖领、暖手套或手炉套子,还带些活物让我养,说怕我闷得慌。
这会儿拎着张火狐狸皮往我脖子里挂:“大人觉得好看么?”
我取下来扔给红玉:“洗都没洗就往我身上放,回头爬一身虱子。”
他倒落落大方,笑道:“我来给大人捉就是了。”
我啐他:“瞧你那点出息,在上林苑可还好?饭要吃好,吃饱了才有力气骑射打仗。”
他眼里精光闪烁有些跃跃欲试的激动:“皇上说明年夏至要出兵了,大人会等卫青凯旋吧。”
我低了低眼神,有些没底气:“嗯。头一回胜仗,我还等着给你庆功呢。”
他伸着手揽过我的脖子凑到跟前吻了吻眼睛:“好,我打胜仗回来了,大人要赏我什么?”
卫青长大了,凡事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我对他仍有些不自在,动了动手挣开他:“你想要什么?”
他想了片刻:“大人许我一个誓,许来生可好?”
我心中一颤,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道:“你好好打仗,胜了回来我再跟你说,可好?”
他抓着我的手有些用力,笑道:“好……”
他一出门,我突然咳得厉害,自被江都王伤了一剑,便有了这咳喘之症,咳起来自胸到肺痉挛也似疼的厉害。也常常咳血。
彻十有八九都在身边,我起初怕他难受,总劝说没事,他倒也出我意料,并不很惊恐,只静静地拍拍我的背,等我渐平静下来,搂住接着睡,还拿着帕子细细的擦擦嘴边的血迹,并不十分慌乱。
我只想着,如此也好,这样我不在的时候,他就不怎么难受……
冬日的第二场雪下得极大,都没到膝弯处,我看着红玉和玲珑进殿后身上的雪沫子都把她们盖成雪人儿,忙道:“先换件衣服,别冻着了,裹着我的裘披来这里烤烤。”
红玉从带回来的食盒里拿出点心盘子,玲珑过来在炉子上搓了搓手,拉着我脖子里的兽皮领子掖了掖笑道:“还好,大人还不太冷,红玉姐还一路上都担心我们都去了御膳房,大人会不会出去看雪又不知道穿裘披冻坏了呢。”
红玉端着两只碟子道:“我去交代他们晚膳做什么,顺便做些大人爱吃的点心,正餐吃得少,闲暇时总要再吃些才好。”
我笑笑不说话,吃了一点又觉得困得厉害……
睡的时间虽长,却总觉得半梦半醒,其实累得很。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觉得口渴,睁眼却是漆黑一片,过了好一会,才模模糊糊见一点光,红玉趴在旁边睡,我摸着一张毯子给她盖了盖,才掀开被子下去倒水。
窗外净白一片,月色朦朦,映进屋里倒让人觉得心平气静。我隐隐听见殿外檐下有人说话,凑过去想开门。
听见彻的声音,扣上门棱的手停了停。
他声音极轻,像是落雪一般:“先生,王孙怎么睡了这么久?红玉说,从昨日午后一直到今天夜里都不曾醒。”
陆先生的话有些抖:“皇上别担心,大人这些天还好,眼看冬天就过去了……”
他叹了叹气,仍然很轻,似乎是怕惊动什么,怕扯起心里铺天盖地的眷恋和不舍,只能轻淡淡的倾诉:“先生可知道,我从不曾想着,有一天要和王孙人鬼殊途阴阳相隔,我觉得,我那么爱他,他就在心里,总是活的好好的,怎么可能离开?我看他睡着,就能想到,他一睁眼对着我笑,笑的极好看……先生觉得王孙好看么?”
他轻轻的笑了笑:“先生自然不懂,王孙好看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般……他太美了,连病着都那么美,我连上朝时都想得很,想的让元安宣了退朝后往玉堂跑。他大多时候还在睡着,我就躺在他身边儿看着,我就是看一千年也觉得不够。我整天想见他想的发疯。这会儿,心里疼得厉害。”
先生已经哭了:“皇上别想了……大人就在殿里睡着,你想看就去看看吧。”
他仍轻声道:“我知道,可我不能再去看了,我总得先试着不见他也能凭着这念想活着。不定哪天王孙就再也不睁眼看我了……”
先生哽着嗓子:“皇上,凡事不可强为,人命天已定,万物有起有灭有始有终。皇上看开些才好……大人也不会想皇上以后抱着念想空活,皇上天地之子九五之尊,身系四海八荒九州万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