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了挪笨重的腰身,贺镜西侧着脸看了看镜子。轻微浮肿的手指划过眼角,还好没有细纹。但生下孩子之后不知能不能保持?贺镜西忧心忡忡地想着,很快又唾弃自己:真是安逸舒适太多年了!竟然变得像个深闺怨妇一般对镜自怜!自己是男人!男人!怎么能这样注重容貌!美人迟暮又怎样?!他贺镜西不做帝卿很多年了!还要那么漂亮高贵做什么?!萧延又不会嫌弃他~
心思百转的孕夫自说自话地平复了幽怨,贺镜西对着水银落地镜一番睥睨,决定在生产之前把其“打入冷宫”。
说做就做,贺镜西不顾腰身沉重,一手撑腰试图以单手把一人高的落地镜移到衣橱后。
萧延端着滚肝粥进屋时,便看到让他心脏骤停的惊险一幕。贺镜西挺着山包般的肚子搬着落地镜一路挪行,镜面几乎把他的腹顶压成不规则的形状。
“绍卿!快把镜子放下!”萧延急了,声音却并不大,生怕孕夫把自己吓出个好歹。
贺镜西见他来了,吭哧吭哧停下来。一手扶腰一手揉肚,脸色是相当难看。
萧延小心翼翼把他扶到躺椅坐下,半蹲下??身轻轻揉捏着爱人圆滚滚的腰身,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怎么想到自己挪衣镜?可以喊我么。你刚刚那番动作简直要把我吓死!”
贺镜西看着萧延快五十的人了还是三十出头的样子,眼眸清亮腰身劲瘦,越发气闷,垂眼任萧延陪着小心打定主意就是不理。
萧延费了番唇舌不见效果,又怕滚肝粥冷掉发腥。便把粥端到贺镜西跟前,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递到贺镜西嘴边:“来,吃粥,肝片是我一大早去大王的肉铺割的,鲜得很。”
肝片鲜美,米粒圆润,还有细细的葱花和姜丝。闻味道已让人食指大动,可贺镜西对自己身材突然的不能释怀让原本就奇怪的孕夫情绪更加恶劣。“吃什么吃!每天就知道让我吃!我都胖死了!”扬手挥开调羹,没想到连粥碗一道打翻。滚烫的粥水溅到萧延手背,瞬间就撩起几个水泡。贺镜西慌了神,没想到却是萧延紧张地捧起自己的手急声问“绍卿,你有没有烫到?”
贺镜西一阵心酸,眼前这个人为自己放弃王座江山,十年来与自己并肩天涯。他对自己的宠溺呵护连儿子们都嫉妒,自己近来却时时把他呼来喝去,声色严厉。别说曾为帝王,就是一般平头百姓也不会容忍妻子如此取闹。
萧延见贺镜西无事松口气,还是好脾气道;“有气就是要撒出来,别闷在心里憋坏自己。锅里还有些粥,我再盛来,多少吃一些。嗯?”
贺镜西理亏,咬唇点点头。“你那手也要冲冲,再抹点儿药油。”
萧延含笑点头,很幸福圆满的样子。
晚上,贺镜西捧着本《英帝外史》看得津津有味,浑然没有白日里消极郁闷的模样。萧延除掉贺镜西的鞋袜,把爱人浮肿的双脚放入热水中:“烫不烫?”撩水沾湿贺镜西的脚面。
贺镜西调皮地撩撩水,有几滴调皮水珠溅到萧延脸上。放眼南华,这样嚣张的妻子怕是少有罢?
萧延浑不在意地拿布巾擦洗着贺镜西的双脚,连趾头缝也不过放过,珍重地像是在修复一件绝世珍品。
贺镜西的视线渐渐移到萧延身上,这个男人有着隽秀斯文的外貌,耐心温柔的脾性,聪明能干。其实是个性子很温和的人,只是从前在那样如履薄冰、劳心费神的境况中他不得不冷酷残忍。萧延啊,脾气是真的很好。这些年来,从没见过他跟谁生气。宁儿那样调皮,他也总是耐心哄劝教育,从没有言语、肢体上的虐待。
对自己呢?怀孕以来自己脾气不是一点半点的古怪,时常挑战着萧延的脾气。每一次似乎都踩到了他的底线,总以为他下一秒就会勃然大怒,一走了之。可他总是好脾气地忍耐,似乎永远不会生气,永远对自己宠溺。
萧延抿着唇给贺镜西擦干双脚,抬头对他笑笑,却发现贺镜西正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贺镜西“明窥”被抓了现行也不尴尬,放下书摸摸萧延的脸颊:“燃犀,对不起。我这段日子也不知怎么了,脾气特别差,有时候说话做事都考虑的,你别见气。”
萧延手上占着东西,只拿脸蹭蹭贺镜西的手心:“我知道,你太辛苦了心情自然烦躁。还是那句话,气不顺就撒出来,别把自己憋坏,我怎样都无所谓。”
贺镜西眼睛有点湿:“唉,我如今这么难看,脾气还不好,真是难为你。”
语气有点酸,萧延心笑,但不敢说出来。倒了水净过手扶着贺镜西躺倒床上,支着上身俯视爱人。修长的手指一一拂过贺镜西的五官:“说来你也许都不信,二十五年了,很久之前就没再注意你的美丑胖瘦。不是厌了烦了,而是你就是你,你怎么样我都觉得美丽欢喜。”
贺镜西脸红,把脸扭到一边:“好肉麻!”心里却像喝了蜜水一般熨帖。
“真的!”萧延握起贺镜西的手指亲吻“而且你是为了宝宝们才牺牲这么多,待孩子们生下来你不用操心,只管好好将养休息,早日把身体恢复过来。绝对比从前还漂亮风雅!”
贺镜西哼哼:“我才没那么在乎容貌~”
“是是,夫人天生丽质,无需在意容貌!”被贺镜西狠狠地拧了一下,萧延心中苦笑:绍卿越活越小了,但也总算晓得宁儿的别扭调皮承自何处。
萧延坐起身,在贺镜西的肚皮上又摸又听:“这两个小家伙不晓得会像谁?千万别像你们宁哥哥,像你们爹爹也不可以啊……”
贺镜西被按摩着腰腹已昏昏欲睡,含糊不清地问:“你说什么?”
萧延此地无银地摇着头:“没说你,没说你,快睡罢。”
半夜,贺镜西照常起夜。伸腿踢了踢萧延,萧延一下激灵就醒了,颠颠地去点了灯,小心扶着贺镜西起床。
方便之后,贺镜西揉着肚子回走,临上床莫名其妙地对萧延来了一句:“不对,临谁前你跟儿子们说我坏话呢!”
萧延大惊,连连辩解。贺镜西不信地瞪他:“哼,信你?你明日最好买来羊奶酥赔罪!”
萧延讪讪应下,揉捏起贺镜西僵硬地腰背,直到孕夫打起小呼噜才作罢。
“绍卿,开开门!”午后阳光大好,贺镜西脸上盖着本书睡在前院晒太阳。瞌睡正起,便听见萧延打着门环。
贺镜西慢慢拿下盖在脸上的书,清清喉咙:“来了,来了!莫敲了!”
怀胎九月,贺镜西的身形更加臃肿。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拉下门闩,萧延腋下夹着信,左手一只羊右手一只鸡。
雪白的母羊咩咩叫着,芦花鸡被倒提着几乎没了精神。贺镜西看萧延狼狈地样子哈哈笑起来,抱着肚子哎哟哎哟只喊疼。
萧延无奈,故作恨恨的样子:“还不是为了你,你每日要吃羊奶,我干脆去集上买了只产奶的母羊,圈在后院便日日有鲜奶吃了。”
贺镜西听了内心感动,便上前抽??出萧延腋下的信,挺身在丈夫嘴边亲了一下:“谢谢~”
萧延笑着摇头,贺镜西又欢喜地去牵那只白羊。白羊咩咩叫,在贺镜西小腿蹭蹭。
贺镜西脚步蹒跚地把白羊往后院牵,从身后看真是摇摇晃晃啊!
萧延单手栓了门,去厨房收拾鸡。
巷口有两个少年,准确说是一个少年一个男童。少年捂住男童的嘴,男童掰着少年的手指直跳脚。
直待那扇木门被合上,少年才松手。
男童黑黑的眼眼睛瞪得极大:“天啊!那个父亲亲嘴儿的是爹爹么?!太可怕了!”
少年痛苦扶额:“阿宁,要不要这么口无遮拦!延边民风开放,夫妻在自己门前、额、那个很无可厚非好吧?”
男童乜斜自己少年老成的哥哥:“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爹爹怎么变成那样了,我一时都没认出来。”
少年呼出口气,斟酌着才开口:“有身之后都会那样,好吧,就是说,咱们要当哥哥了。”
男童嘴巴大张,很傻气的模样。
少年拍拍弟弟,算作安慰:是啊,猛一见谪仙般的爹爹大了两倍不止的模样真的是很---突然啊……
兄弟俩一人提着一个包袱,牵手走到门前,拉响了门环。
萧延开门的时候手上还沾着鸡血鸡毛,两个儿子一高一低站在跟前,萧延一时愣住。
“不是放春假才回么?”萧延想拍拍长乐的肩,但看到一手鸡血忍住。
长乐接过弟弟的包袱把弟弟往院内推:“别站门口说话。”又对萧延温声道“春假要留在平州演戏,所以就带着阿宁现在回来探亲。”
“哦哦,这样!挺好,挺好,我给你们煮鸡,是红烧还是清蒸?”
萧宁拍手:“红烧!红烧!阿宁要吃大鸡腿!”
长乐摸摸弟弟的脑袋,很宠爱的样子。萧延欣慰地看着长乐:“昨儿买了条鱼,给乐儿蒸上。”
长乐淡淡笑着,翩翩少年,不再是儿时娇憨白胖的模样。
贺镜西听到声音,高兴地往外走。可看到身前的肚子,顿住脚步……
萧宁眼尖已看到爹爹,欢呼要往上扑,贺镜西也大刺刺地张开双臂。萧延大骇,长乐黑线把弟弟拉进怀里。
“不记得哥哥跟你说过什么?”萧宁耳边,长乐咬牙切齿。
萧宁垮下小脸,嘟嘴:“爹爹,我们回来了!”长乐这才松下力道,笑着对贺镜西打招呼:“爹爹,孩儿们回来了!”
贺镜西羞红着脸托着腰走过去,摸摸长乐的发冠,又拍拍萧宁的肩:“好,好,爹爹很欢喜。”
萧宁一张小嘴噼里啪啦讲着学堂里的趣事,长乐细心,搀着爹爹往花厅走。贺镜西偏头看大儿子,又欣慰又难为情。长乐笑着和爹爹对视,又看看爹爹身前的肚腹,眼底都是满满的欢喜祝福。
贺镜西这才放心,索性放开讲出来:“月底乐儿、宁儿就要当哥哥了呢,家里要多两个小弟弟。”
“两个?!”萧宁心中呐喊,崇敬地看着爹爹小山般的肚腹。
长乐笑得更开心:“极好!只是爹爹辛苦了……”
儿时乖巧懂事,现今稳重勤勉。自己怎么有怎么优秀的儿子!贺镜西内心庆幸,看向长乐的眼光更加慈爱。
再看小儿子!贺镜西直摇头,萧宁蹦蹦跳跳地坐到圆桌前,左手羊奶酥,右手腌玫瑰地吃起来。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萧宁见爹爹歪在躺椅上凝视着自己,黑乎乎的小手捏着雪白的白糖糕递过去:“爹爹,给您!”
还晓得疼人,贺镜西不无安慰,挥了挥手:“宁儿自己吃。”
“哥哥?”萧宁又将白糖糕递到长乐嘴边,贺镜西担心稍有洁癖的长子会为难。没曾想长乐就着萧宁的手一口吃下,还抹掉萧宁嘴边的饼屑:“少吃些,一会儿就开饭了。爹爹,让阿宁陪你说话,孩儿去厨房搭把手。”
贺镜西点头,看着少年翩翩离去的身影,招呼萧宁过来。萧宁坐到贺镜西脚边,把脸贴到爹爹肚皮上。贺镜西在萧宁头上脸上摸着,幽幽叹气:“宁儿要是个丫头就好了~”
一家人欢喜地吃着团圆饭,萧延的手艺很好。火腿豆腐切得薄而均匀,汤汁浓白;红烧鸡块鲜香美味,几乎被萧宁一人干掉;贺镜西和长乐的筷子不住落到姜汁蒸鱼上,萧延竭力推销清炒白菜,让他们不一味吃荤。
当年,还是景弘的萧延为了让他的帝卿吃上最爱的桂花糕,会让数百宫人在御苑拾木樨花做馅,另派数百人在太液池收集晨露和面。场面蔚为壮观,极尽奢华。
如今,寻常菜蔬,人间烟火,却比当年更让贺镜西欢喜感动。
贺镜西给萧延夹了块鸡翅:“你自己也尝尝。”
萧延温柔笑着,不住给妻儿夹菜盛饭。
其实,贺镜西问过萧延:这样油盐酱醋、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你每日做着不嫌烦么?萧延笑着摇头,这才是过日子。人间烟火,甜苦百味,虽然琐碎平凡,却让人从心里踏实温暖。
前半生惊涛骇浪,风剑霜刀。只想余生平淡安逸,细水长流。
贺镜西问这句话时他刚诊出有身,反应很大。萧延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地为他调理,那日萧延提着药包和菜蔬揽着他回家。边城小镇,古巷斜阳。贺镜西看着温和宁静的男人,于是发问。
男人那样回答,全然的真诚。
如血的夕阳下贺镜西的白衣像染红的嫁纱,贺镜西突然觉得自己很爱这个安守平淡的男人:“燃犀,我爱你呢!”
“嗯,我知道~”
贺镜西吃得有些神游,直到萧延第三次温声问他要不要盛汤才回过神。
贺镜西递过碗,笑得幸福甜蜜。
看到两位父亲在饭桌上公然的眉来眼去,兄弟俩交换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低头扒饭去了。
第二天一早,长乐就起床在院子里练起拳法来。萧宁睡眼朦胧,却也跟在哥哥身后扎起马步。
贺镜西心疼,直嚷着要和萧延一道为儿子们做早膳。
一家人吃过丰盛的早饭,贺镜西提议带着孩子们逛逛集市。贺镜西难得愿意出门,萧延自然乐得答应。
贺镜西穿着宽大的黑氅,把肚腹遮了个大概,颇为得意。萧延还是不敢马虎,搀着贺镜西,一下不敢撒手。
虽然不是初一、十五的大集,可街上还是很热闹。十里镇不大,镇上的人都认得萧延。知道他有个极美的夫人,眼下怀着身孕。于是看到萧延一家四口在街上逛着,都热情地打招呼。
“萧先生,萧夫人!”
“哟,这是两位公子罢?长得真精神!”
“萧先生,您什么时候回镇上的私塾啊?孩子们可等着您教课呢!”
萧延笑着摆手:“怕是不回去了,家里要添丁家口,有我忙的呢!”
“哦哦,可惜了哦!”
一路寒暄招呼过去,贺镜西只保持着微笑不开口,任户主萧延周旋。
萧宁歪着脑袋说:“这里民风哪剽悍了?很淳朴嘛~”
父亲们和哥哥都笑起来,萧延笑着给了长乐一吊钱:“我和你们爹爹先去戏院等你们,你们自己去买些喜欢的零嘴,待会儿听戏时吃。”
在萧延的影响下,长乐也是戏迷。萧宁不喜听戏却因为有零嘴吃,也很兴奋。两人得了钱忙不迭往卖吃食的谱子跑去。
“慢点儿跑!”贺镜西摇头。
萧延订了戏院的雅间,居高临下,整个舞台尽收眼底。
当下演的是《骊歌长恨》,是今上根据《长生殿》改写的。要说如今的成帝,真是跟当年的景弘一个样。不时也要动手写写话本,只是不再像做东宫时会亲自登场。
御制南剧,先在宫中首演。再从朱雀街的骊园向全国戏院推广,到后来必是家家戏院都唱御戏,无一免俗。
萧延和贺镜西进戏院时,几个文人在水牌下大摇其头:“唉,一个月了,天天唱《骊歌》!”
“无法啊,御戏不演满百场,别的戏不能上。”
“罢了,总比没有看的好。今儿演《合镜》,讲皇帝和妃子别后重逢的戏码。应该还不错,进去看看罢。”
“走吧~只有如此了~诶,据说这《骊歌》是今上自己情史的别版,可是真的?”
“不能够啊,难道是他和并肩王?”
“诶诶诶,说御戏怎么说到通天人物身上了!还要命不要!走走走,听戏去!”
贺镜西听了忍笑,萧延倒是难得郁卒地皱了眉:“瑜儿也真是,御戏演满一百场的规矩怎么还不改改!比我还霸道,景弘年间,御戏演个四五十场就下水牌给旁的戏让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