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牵强的笑笑:“红玉啊红玉,刘彻掘了坑,你就顺着他把我往里推。你倒是对他忠诚……”
红玉正理着我前襟的手突地一停,眼泪就刷刷的流,尤其隆重恭敬的跪了叩头:“大人,红玉想知道,大人是不是真觉得如此与皇上相处,如刀剜心,若大人当真不愿,红玉愿违圣意,哪怕如蛾逐火也无怨言。红玉的命本就是大人给的,能如此在玉堂伺候大人安然无尤红玉此生足矣。只是,红玉怕到头来,大人苦了皇上苦了自己……”
我望着门外又渐渐大起来的雪片儿,斜风卷着,狂舞如沙,愣了半晌缓缓道:“皇上对我好,我也该知恩图报,是不是?他到底是个皇帝……”
红玉依旧轻轻啜泣:“大人错了,皇上想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大汉朝的皇帝,独独不愿让大人这么想。”
“我知道,他在哪儿,我这就过去,时候也不早了。”
红玉起身道:“就在清飞亭,这会雪又大了,我去取斗笠,陪大人一同过去。”
出了玉堂,远远瞧见清飞亭里篝火耀耀,在铺天盖地的皑皑白雪中,显得热气腾漫洞亮人心,刚到亭里,红玉忙蹲下身扫我靴上沾的雪沫子。
刘彻在架起的火堆旁烤着野鸡野兔,见我就笑,拍拍身旁的塌垫:“过来坐,这边还有个火炉,马上就烤熟了。”
我对红玉点点头,她便回去了,我也默默坐下不说话。
“听红玉说,你有时在玉堂烤野鸟儿,怎么?想吃野味么?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让人出去给你猎。”
我侧趴在膝头,眯眼看火光在他脸上明灭跳跃,蜜色的肌肤被火的热浪微微熏动,缎子一般耀眼漂亮。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想伸手去摸摸。
“别看了,再这么看着我,我都以为你要爱上我了。”他忽然凑过脸来:“我又忍不住想亲你了。”
我忙坐端正,漠然道:“还没有好么?我饿得很。”
他递来一只鸡腿:“今天难得你这么好声好气。”
我一边吃一边装着不经意的与他说:“若是为了我为难,大可不必,若是为了陈皇后,我替你去说服她。”
他闭了眼,身子颤了颤:“王孙……你……”
我起身站在亭阶处,伸手接住飘落的雪,看着雪花儿慢慢化成水珠,却迟迟不忍转身看他:“我知道,红玉和玉堂的人……个个脑筋都好使……”
火堆里的柴禾噗噗的爆裂,散出一朵朵火星花,亭外风愈紧雪愈急,我站在火堆与风雪间,堪堪是冰火两重天……烈火耀目的黄光刺得人眼睛干涩,袖摆里凉到枯脆的指头抖得握都握不紧……
我不是不喜欢他么?我不是不喜欢他么?
我看着刘彻眼睛里跃跃的点点火光微微一笑,“你对我好,我也该知恩图报,是不是?”
我刚刚对红玉说过这句话,她说我是错的……
刘彻手里的烤兔掉的那么利索。
“你敢说这只是知恩图报?你敢说……”他一步跨过火炉子站在我身侧,抓着我的胳膊。我知道他此时怒火中烧,恨不得把我拆骨入腹,可我怎么能心甘情愿咽了这口气,谁让他是皇帝?我早就跟他说过,我非良善,可他不信。争权也就罢了,竟到了替他张罗后宫的地步。
我甩开他,依旧淡淡道:“红玉都那般说了,便是个瞎子也该看的出来了。我自然也知道,子嗣对于皇帝意味着什么。只不过,你会连这种事情也搞不定?兜这么大圈子有意思么?”
他垂眸黯然道:“阿娇本就心高气傲,登基前一年,因为宠幸了老太太送来的一个宫女,从此心生芥蒂,而后我一心为着新政,又觉着我毕竟是个皇帝,她总该忍让一些,所以罅隙渐增,又整日只与你习字温书骑射,那些日子阿娇没少因为你与我成年累月的冷战。阿娇与我成婚四年,未有所出,如今诸侯之所以如此猖獗,此为其一。”
我听了不由觉得心生愤懑:“因我?陈皇后这飞醋吃的,喝酱油似的。”
他摇摇头:“不怪阿娇,是我对不住她,曾经许她‘金屋藏娇’的是我,而今为皇位食言的也是我,她恨我是该的。阿娇从来骄傲,容不得我这般。其实,我对她,起初是爱的,但更是有愧。”
听他说对阿娇有爱,我竟觉得心里无端生涩,豁然转身反问道:“原来皇上不是个断袖,那你何必?我这么个缺心少肝怎么捂都捂不热的,委屈你了。”
第十章
他言语中有些慌乱:“王孙,说了这么些,你当真就不知,如今最让我为难不安的,不单是阿娇也是你。如若你觉着呕心,我便再也不提纳人入宫的事,老太太和母亲那里我自有办法,至于朝臣和诸侯……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我毕竟还是这大汉朝的皇帝……”
我缓步走到火堆处坐下,拿着方才吃了一半的烤肉细细嚼起来,“你说怪不怪,总觉得这味儿熟悉……可我这明明才头一回吃你烤的肉。”
“不是头一回了……打一开始外出打猎架火烤吃食起,都是我做的。你老说烟熏火燎的吃了闹肚子,可哪一回都是吃的精光,末了还嫌手脏,每回回宫里元安都说我的袖子跟抹布似地。”
我心里堵得发慌,只噙着骨头一点点咬下肉来,状似吃人。
刘彻夺了我手里的骨头,“你别这么不说话,看得我难受,我不再提这事好么?”
不再提,可迟早还是得再提。
我就着他袖子擦了手,抬头看了他一眼,别过脸去问道:“娶妻求德纳妾需色,你想要什么样的?”
他愣了半晌,伸了手扯过我胳膊拉到他身侧,声音有些低哑:“你不怨我?”
喉咙哽的难受,只好低着眼微微眯着:“怨你做什么?我早说过,你是皇帝,这怕只是个开头,往后……”
“没有往后……没有往后……”他紧张得很。
我也希望没有什么往后,可陈阿娇何故被废幽居长门?卫子夫又怎会后冠加冕、卫氏一门如日中天?
往后,只怕还是步步刀尖,寸寸油锅。
我都不知道我能活到几时,是死于谁手。
他定定的看了我许久,笑的极艰涩:“你在我身边,我还求什么德需什么色?不过是摆个样子货给人看的。”
我微微点了头,适意轻笑,“你不需解释什么,我懂。”
我自然知道此时他心里油煎火燎般抑郁,我若再寻死觅活的折腾,他极度压抑下指不定做出什么事,这皇位,眼见着岌岌可危。再由着他的性子来,捅下的篓子定不会比纳妾入宫更让人轻松。眼下,只得如此。
我看着他轻轻发抖的肩,心里一阵阵绳锯也似难过,颤巍巍的伸了手拉他,刻意放轻着音:“你放心,我不是陈皇后,你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都不为过,是不……”
他猛然反手扯我,与我的安然平淡不同,每个动作都因极致不安而颤抖。
也真难为他,我现下不论什么反应,都足以让他心肺俱焚。若真死咬着不愿他有别的女人,他虽会因我对他的不舍欢喜一瞬,却要因面对那些觊觎皇位的虎狼劳心伤神。若我平然接受,他虽暂时皇位无忧,却是要因我的漠然心死如灰,便是高坐天下也似万蚁噬骨。
是以我便是活生生的在心里呕死也一分表现不得。
他垂着的眼睫簌簌轻动,半遮着眼,看不清眸色。英挺清俊的侧脸蒙着层细细碎碎的黄光,让人看着就想上去捏一把。
雪依旧,火也依旧,只有偶过一阵北风掴进亭里一缕雪花儿散进他雪白的狐裘领子里,或是火堆里的柴哔哔啵啵爆裂时他轻轻眨动一下眼皮,往日里的坚硬和刚绝也没了许多,尽显着孤默……
更深夜,无人处,月胧明。
风卷如斯,莽苍苍,雪乱九天,人独殇……
我极艰难的吐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所以如此看开,不过是信你,若是真舍得下你,怎还愿意替你去说服陈皇后,难不成真如个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你才开心?”
他摇摇头,并不开口说什么。只是那微微垂着首斜侧的下颌看去益发削薄与隐忍。
我碰碰他,“雪越发大了,你先回去。我再坐会儿。”
他并不别扭,缓缓起了身下阶,不知是狐裘太宽大还是风太急,他的背影晃得厉害。
我伸出遮在袖摆下的手往火边凑凑,掌心尽是虚汗,分不出是冷是热。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红玉拿了暖手套和手炉来寻时,我还神魂不觉,盯着仅余的细小火苗怔愣。
她忙添了柴,“大人,回玉堂吧。”
她拢了我的手时,便有些自责:“怎么才一会儿就凉成这样?”
我抽了手垂下袖掩住,“不碍事,这就回去。”
许是坐久了,一站起便腿脚发软的趔趄。
红玉终究还是哭了:“大人慢着……”
一步一趋的走回玉堂时,元安在玉堂前殿的檐下走来折去,急得油锅蚂蚁一般。远远瞧见便跑到跟前,整个人都几乎扑倒着跪进雪里哭道,“大人去看看皇上吧,现在还在雪地里呢,奴才怎么说都劝不住。”
我微微仰头看了看天,一开口嗓子便有些低哑:“红玉,去宣室。”
雪比午时还要厚,一路走过去极费力气,还未到宣室殿前就瞧见宣室殿外雪地里站着个人形,身子被雪盖了大半,走近了才看清衣上头上尽是落雪,元安忙上去拍他身上的雪,“皇上,大人来了,您回殿里吧。”
“你们下去。”我冷着脸。
与他对着站了一会。他仍旧垂眸低沉,我越是觉得发怒,扬起手便劈头盖脸掴了他一掌:“你这是作践自己给谁看?你以为你冻死在这里,这大汉朝就真能塌天?还指不定多少人额手称庆。”
或是我气的很太用力,又许是他站得久了,生生受了我一巴掌往后退了两步还是倒在地上。
我又气又急,忙去拉他,这才看见他在雪里站久了,苍白如淬玉般的脸上浮起几道红印,嘴角也渗了些红血丝,尤为触目的是他眼角晶莹的盈着泪,却死撑着不流下,我看的心里又似刀绞火烧。
拿手擦擦他的脸和嘴角,沉着声低语的问道:“疼么?”
他点着头含含糊糊说:“疼。”
我重又把他推到雪地里,自己起身居高临下的斜睨着:“还知道疼。”说完转身便走。
刚走开几步,他从背后拦腰扯着。我知道,他打心里觉得愧疚对不住的,陈皇后比我更甚。我不愿去细问他与阿娇年少时是个什么样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后又如何从伉俪情深到苦大仇深。
却是一想到他对阿娇既爱又无奈,又因纳妾之事为阿娇揪心伤肝我就一心懊气。我这算是为个女人吃醋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至此为止,我他妈彻头彻尾从里到外的都是个GAY了……
我微微扬了头,深吸口气,视死如归似地:“刘彻,不带这么坑爹的,我是个自私的人,容不得你心里有别人,你信不?若我爱你十分,你敢只爱我九分我都不愿意,我倒也不会对别人撒火,只不过你的日子铁定不会好过……”不知道他听起来觉不觉得是威胁。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脊骨,蹭蹭的点了头。我顿时抿唇浅笑,觉得灵台清明豁然阔平。
回了宣室,看着他因今日的事困得倒头便睡,我才准备复道回了玉堂。
元安拦住支支吾吾道:“大人还是在这里陪着皇上吧,他醒了见不着大人,又要……”
我扭头看着缩在被子里的刘彻,额眉拧成一团,还有刚刚被我打了一巴掌微红肿起来的左脸。
回身交待元安:“打盆水给他擦擦脸。”
我坐在宣室中殿,烛火交错中轻闻雪落簌簌风声渺渺,偌大的殿堂如夜魅凄冷渗骨。
我又起身出门坐在檐下,身上冷的不住发抖,却仍固执的静坐着看雪夜。身上冷了心里就不那么疼了。
雪还在落,小了许多,夜有些放晴,隐约有月光从密云中洒落,天地净白无暇,是无尽的浩荡缈遥。
刘彻在宣室殿外俯瞰时,所见之处必是百里烟光,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自古长安集权洛阳集钱,他要的又怎会是区区一座长安城。
回宣室后,我留了几行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仅三日为限。
隔了一日,午后随步竟到了梅圃。
三日已过其二。
圃子里,绿萼梅更为鲜怒,一副清贵之气欺霜压雪,梅香隐隐飘荡丝丝沁血。我想起一句词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泛着绿蕊的白梅瓣,是更甚于雪的绝美艳冶。
“红玉,皇后娘娘现下在椒房殿吧。”
红玉一时愣住,顿了一会儿才回道:“兴许是吧,宫里内侍都知晓,娘娘素来畏寒,一到冬日极少出门,连太皇太后都特许娘娘可以不用日日到东宫问安。”
“那你说,我能不能到皇后殿里去?”
“自然去得,皇上早就准大人可随意进出未央宫。”
“皇上虽准了,可臣下终究是臣下。你说呢?”
“大人说是那就是了。”
“回玉堂换了朝服再去吧……”
跪在椒房殿外侯旨之时,脑中依旧是许久前阿娇站在梅圃的样子。鼻尖恍恍闻得见椒房殿中飘出的奇异香味。不止是梅香,似有四月梨花,又如清酒。还混同着玉堂里红玉常燃的苏合熏香。
雪渐渐化进衣中,膝下已不是雪,早已成了两滩水,椒房殿门紧闭无声。那个叫荃儿的丫头已进去一个时辰,阿娇似不愿见我。难道她能猜得到我今日来所为何事?
也是,她本该知道,她也早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殿门打开,有内侍说皇后娘娘宣。
我挣扎着起身,费尽力气也站不稳。
小奴回身跪在门口对着殿内低声道:“娘娘,韩大人起不来身了。”
殿里传出的声音是如洞箫般的雅韵,听上去远远的如九天中的雨雪,空而冷:“那便爬进来吧。”语气如同在说你今天的衣裳挺好看的。
我勉强扯起唇角笑笑,陈阿娇,你何需做恶人,欠你的终究是欠你的。我欠你,刘彻也欠你。
聪慧如你,刘彻便是踏平天下,怕也念你记你此生不渝了。他便是不爱,也会愧疚、会恨……你想要的不就是刘彻此生对你念念不忘么?果真如你所言,情入局,爱恨置外……爱也好恨也好。
我是该怜你此生孤清冷艳,还是该恨你心如蛇蝎。
红玉远远地站在椒房殿百余台阶下,我已在殿外跪了一个多时辰,若再爬进去,红玉又会如何与刘彻交代。
我缓了好一会儿,觉得身上有血液流过的知觉后才迈开脚走。每一步都极是艰难,或许爬进去会轻松很多,但是不能……
身边倒是跟了三五个宫人内侍,眼见我走钢丝也似晃得厉害,也没有一人敢上前扶。
宫人们一直把我领入里殿。
殿里四角处都生着炭炉,热气腾腾缭绕,熏香鼎里除却香料还有药草味儿,阿娇未着正装,只用了一支梨花银簪斜斜的挽着发,整张火狐狸皮做的大氅和兽皮毯子层层的裹着,拥着一只精巧雕花炉子侧倚着引枕,面色白的几近透明,两颊却被殿中的高温熏成一丝病态的绯红。比起之前,下巴益发削尖,看来也确实十分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