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就是电影电视看见过下跪磕头,可那些人不是古装至少也是一袭长衫,哪见过穿着西装或校服磕头的?待见潘瑜真朝自己跪下了,赶紧过来抓住他胳膊道:“别,咱俩差不多,你快起来。”
潘瑜心里这才舒服了些,道:“潘瑜见过少爷,以后请少爷多关照。”林奕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关照你什么啊?你快起来吧。”潘瑜给他扯了起来,便垂手侍立一边。林奕看他还背着书包,问道:“你不去放下书包?”潘瑜答一声“是”,看了林老爷子一眼道:“潘瑜刚放学,去换身衣服再来伺候。”
林老爷子挥一挥手,潘瑜躬身退下;林奕张了张嘴,很想说自己跟潘瑜一块儿走,想想连句正经话还没跟大伯说过,就这么走也不合适啊;他们家规矩这么大,自己可坚决不能在这里住——唉,潘瑜跟自己一般大,他怎么说跪就跪,说磕头就磕头,一点儿心理障碍也没有?难道两地差异就这么大?
他这里胡思乱想,就听父亲叫道:“林奕!”林奕吓了一跳,想起刚才父亲嫌自己不肯跪下迁就大伯就喝了一声,如今又喝一声——老不给父亲面子,惹急了送他回去可就得不偿失了;算了算了,看来人家这边跪下磕头就跟大陆那边鞠躬握手一样是一种礼节——想到这里,林奕忙应一声“是”,学着潘瑜那样屈膝跪下,叫道:“大伯”。
其实林老爷子方才见他眼神追着潘瑜,显见是也想走,也就挥手让他下去。林奕走神没看见,林天麒这才出言提醒儿子,没想到这会儿他倒跪下了。林老爷子看了他一眼,挥挥手道:“你去跟潘瑜玩儿吧。今天歇一歇,明天去拜祖宗。”
林奕答应一声,起身出门,到外面四处逛逛。走着走着遇见潘瑜——他果然把校服换了,一件淡青色的毛衣配休闲裤,挺秀的鼻梁上一副无框眼镜,越显出一股书卷秀气。
潘瑜见着他就站住,叫道“少爷。”林奕赶紧手一立拦住他:“我叫林奕,你就叫我名字吧。”潘瑜应声是。林奕道:“你们家正牌儿大少爷呢?”潘瑜看了他一眼,林奕道:“我是说我大伯的儿子,我那位堂兄。”
来之前父亲说过,大伯一子二女,长女远嫁澳洲,最小的女儿和他那嫡出的姐姐林宛同龄,现都在英国读书,身边只有次子林正帮他打理生意,所以林奕问起。
潘瑜道:“二少爷去国外出差了。”林奕道:“那他太太呢?”潘瑜道:“二少奶奶只有周末才带孩子过来,这里离市区太远,孩子上幼儿园不方便。”林奕道:“也就是说这里平常只有老爷子在?”潘瑜点了点头。林奕道:“那你在哪里上学?离这里远不远?”潘瑜道:“我在山下的镇中学,骑机车二十多分钟就到。”
林奕点了点头,道:“大伯让我来找你,你陪我各处看看吧。”潘瑜于是跟着他往别墅里面走,原来这整座山都是林家的,因之这别墅可以说象一座庄园,山间溪水潺潺,依形附势还有几处亭台楼阁,青山满目,溪水扬波,景色着实可观。
林奕跟潘瑜说了几次话,见他淡淡的,自己不问他就一句话也不说——他在家常听姨妈舅母他们说港台人都看不起大陆人,自己又是小老婆养的,看潘瑜对自己敬而远之的态度,索性也不兜搭他了,径自沿着小溪逆流而上。
潘瑜就在后面默默跟着他,两个人暗中叫着劲,谁也不说话,直走了近一个小时,潘瑜终于忍不住,叫道:“少爷,该吃晚饭了,咱们回去吧。”
林奕早就等着他这句话,终于等到他先开口了,心中暗暗得意,当即跟着他回去;路上潘瑜的手机响了几次,都是问两人在哪里,叫他们赶紧下山吃饭。山间小道汽车开不上来,不一刻林奕就见一辆摩托车过来,乃是到机场接林奕父子的那司机财叔——看见他俩叫道:“光顾着玩,不吃晚饭了?”
林奕从机场回来的一路跟财叔聊了半天各种车型,两个爱车之人很快熟络无拘;此刻林奕看见这摩托车马力超强,正是自己心仪已久的那种,叫声“财叔”,立刻跑上去细看,拍拍摸摸爱不释手。
潘瑜道:“财叔你带着少爷先去吧,我自己走下去就行了。”财叔道:“你们爬山也白天爬呀,天都黑了,从这儿得走半个多钟头才回得去——这个后座大,你们俩挤挤也坐得开。”
林奕道:“我有驾照,财叔你让我试试这车吧。”财叔道:“明天随你怎么试,今天晚了,山道你又不熟,可不能让你开。快点,老爷和八爷叫你们赶紧回去呢。”
林奕实在喜欢这车,跳上去道:“财叔,你要捎我们两个,让潘瑜坐后面,我在前头把着好不好?”财叔连连摇头:“我的小少爷,山路你不熟,你个子又这么高,在前面挡着我看不见,那可危险得很。”
潘瑜听林奕并不想跟他一起挤坐后座,遂道:“财叔你带少爷赶紧下去吧,别让老爷和八爷等着;山路我熟,溜达一会儿也就到了。”说着自己拔脚顺着台阶先往下走。财叔一愣,道:“唉,你们俩都这么瘦,在后座挤一下,几分钟就到了;你身体又不好,别再累着。”
潘瑜不答,自顾自埋头走下十几节台阶,财叔只好招呼林奕上去,摩托车顺着小路疾驰而下。林奕道:“潘瑜他?”财叔道:“这孩子从小身体不好,脾气又倔!算了,老爷等着呢,我先送你下去,再回来接他一趟。”
到正宅时天已全黑,各处灯都亮了,隔着玻璃就见一楼左侧灯火通明的餐厅里大伯和父亲都在。财叔直接送他到餐厅门口,潘伯面沉似水,迎上来道:“小少爷快进去吧,老爷和八爷等您半天了。”等林奕答应一声进去,这才低声问:“潘瑜呢?”
林天麒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潘伯已吩咐下人端上饭菜;林奕和父亲大伯吃完晚饭出来,潘伯带他去二楼左手他的房间——这正宅共三层楼,每层都有几百平米,一层是客厅、议事厅和餐厅厨房佣人房,二三层各有四个套房,还有健身房和娱乐室——林老爷子住二楼中间的一套。三楼是林家三位少爷小姐的住处,当然只有二少爷一家周末会回来。
(十一)罚跪
林奕打开房门,是个三室两厅的里外套间,书房浴室齐全,他们父子的行李都已放在房中。潘伯指给他空调电视等各种水电开关和用法,又告诉他自己的对讲机号码和房间的分机号码,有什么事可以随时打电话——说他们父子俩就住在二楼右手,随时可以过来。
林奕问:“潘瑜回来了吧?”潘伯道:“回来了,不过他在做作业——下个月期末大考,作业比较多。”林奕因办了休学不用参加高考,早把书本都丢了,有点不好意思:“哦,我忘了,下午只顾爬山,耽误他做作业了。”潘伯笑笑:“潘瑜不会说话,有什么不到的地方,小少爷别跟他一般见识。”
林奕洗了个澡,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却发现房里根本没有网线;知道潘伯事情多,也不好意思打扰潘瑜复习功课,便下楼去找财叔。一问才知道这山里偏僻,线路局的网线没有开通!财叔说自老爷而下没人用电脑,听说电脑是有病毒的,有事打电话多方便?——就是二少爷偶尔回来也是用手机上网,就有病毒也传染不了别人。
林奕瞠目结舌,想想这家里大伯年近六十,佣人也都有三四十岁,所以才会搞不清电脑病毒是不会传染给人的——怪不得堂兄林正一家都住在城里不愿回来。他是每天上惯了网的,这一来简直不知道干什么;想想跟这些叔伯也说不清,潘瑜和自己同龄,难道他也不上网?不如找他问一声。
他走到二楼最右手——刚才上来时潘伯随手一指,此刻看这房门跟自己住的乃至大伯的正房完全一样,都是红木压花的房门,极尽富丽华贵,和楼下那排佣人房显然不是一个档次——林奕禁不住犹豫,他们家主仆分明这么大规矩,这真是潘家父子的房间吗?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他再往周围看看,斜对面也有个门,会不会是这个?正在犹豫着,听得身后房门开合之声,却是潘伯急步出来,招呼道:“小少爷,你想去健身房?”林奕含糊道:“哦,潘伯,潘瑜在吗?”潘伯点点头道:“在呢,小少爷,老爷叫我,我先过去一下。”
林奕看潘伯急匆匆走了,自己推门进去找潘瑜,客厅里却并没有人——林奕看这套房子跟自己住的那套格局相同,卧房和卫生间都在对称的位置,家具布置也是基本一样——看来潘家父子在这家中的地位也很微妙啊。
既然看不见人,他开口叫声“潘瑜”,却听一间房中“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林奕循声过去,透过半开的书房门,就见潘瑜跪在地板正中,一本《朗文英语》跌在他身边。两个人对视一眼,潘瑜原本白皙如玉的一张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林奕下午就给他几番跪拜惊着了,现在看他又跪在地上,挠挠头道:“你,你这是?”心说你们家难道跟小日本一个规矩?干什么事都是跪坐在地板上的?
潘瑜是因为没招呼好他在给父亲罚跪——潘伯原是岛上渔民,三十年前风暴打翻了船,父母兄弟都落海而死,他抱着一块浮木在海上漂流了三天,恰好为经过的林天龙救起,林天龙见他忠厚无依,便让他给自己做了管家,后来又给他娶了老婆——如今长子潘宝随二少爷林正在外办事;他老婆几年前过世,剩他自己带着幼子潘瑜生活;他感激林老爷子救命收留之恩,觉得两个儿子伺候林家少爷也是天经地义——下午本想让潘瑜给林奕介绍一下宅中生活诸事,哪知两人竟一去不回,晚饭都耽误了不说,林奕却连自己的房间在哪儿还不知道呢。
潘瑜因为自幼身体不好,潘家夫妇和哥哥潘宝都很照顾他;潘瑜读书又好,连林老爷子看他文弱,也从来不差遣他,让他只管读书上进,学得好也送他去国外读大学。潘瑜从小在学校就是小班干部;家里一群识字不多的老仆就他一个小的,众人也都当他是个学生哥儿——没想到林奕来了,一见面就让他磕头拜见,主仆立分,这个下马威耿在潘瑜心里,自然是看见林奕就别扭。
潘瑜倒也知道自己该说的没说到,老爷为了等侄少爷晚饭耽误了半个钟头;又连累疼爱自己的财叔再跑一趟山上接自己,把父亲气得不轻——因此也不敢再耽搁,饭也顾不上吃赶紧回房赶功课。潘伯自己不识几个字,大儿子又不爱读书,因之对读书好的幼子很是看重,只要是读书需要,要什么给什么——这回虽然生气,见儿子埋头一大堆功课中,却不忍再骂他,只让他在房中罚跪;又怕他饿坏了,单弄了他爱吃的饭菜;因他快大考了,许他跪着复习功课。
潘瑜却没想到跟林奕这么犯冲,罚跪的糗事又给他撞见——父亲说告诉过侄少爷他要参加大考,侄少爷也说不会多扰他;因之父亲接了电话出去,紧接着有人进来潘瑜只当是父亲忘了什么东西,没想到却听见林奕的声音——他吓了一跳,掉在地下的书也顾不上拣,拼着给父亲加罚也要赶紧起来,偏偏两条腿都跪麻了,跪在地板中间手边也没个可扶可借力的,正自挣扎着,林奕已经推门看见了。
潘瑜窘得满脸通红,羞得眼泪差点下来,只好闭上眼睛。林奕捡起那本滚落过来的《朗文英语》,翻开看看里头的单词和文章可比自己的水平深得多,心下不免惭愧,道:“你看书呢?怪不得财叔说你功课一直很好,每年都拿好几个奖状回来。”——这简直是头悬梁锥刺股啊。
潘瑜半天才顺过气来——父亲原吩咐他不许起来,既然林奕都看见了,他也不遮掩了,索性跪直了身子,冷冷道:“没伺候好少爷,便该罚。”
林奕一呆:“你说什么?”见潘瑜不言语,又道:“你,你这是,因为我在受罚?为什么啊?因为我,我回来晚了耽误了老爷子吃饭?”潘瑜心说你也知道啊?林奕伸手便往上拉他:“我回来晚了又不是你耽误的,罚你干什么?你起来。”
潘瑜心中有气,你说起就起来?又不是你罚的,你要我起来也得跟我爸说一声吧?就是二少爷也对我爸尊敬有加,你初来乍到,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潘瑜心中对林奕有了芥蒂,便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人可恶,一时甩不开他,冷冷看着他道:“少爷请放手——下人有下人的本分!少爷亲自过来,有何贵干?”
(十二)承当
林奕只道他代自己受罚冤得慌,给他噎了一句,心说他这是说我做主子的本分没尽到啊——自己来找他本是想问他上网的事,可看这架势,老爷子不懂电脑,便不准家里联网;老爷子晚饭迟了半小时,便要有人受责罚;怪不得他待人那样倨傲无礼——在这家里他就一直这么称王称霸,蛮不讲理!
林奕是一开始对林老爷子心存芥蒂,因之什么坏事都往他身上联想。给潘瑜这么一激,心说你们怕他,我可不怕,我非讨还这个公道不可。一跺脚道:“你等着。”转身冲出门去。
几步奔到林老爷子门外,伸手敲了几下,推门进去。里边只有林老爷子一个人,看他气冲冲地进来,老爷子拿着茶杯的手都没顿一下,送到口边呷了一口才道:“什么事?”
林奕道:“大伯让我跟潘瑜去后面玩,是我一时兴起去爬山,所以才回来晚了——既然耽误了大伯晚饭有罪过,要罚也该罚我,凭什么单罚潘瑜?”
林老爷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知不知道家里几点吃晚饭?”林奕和母亲在家自来是各吃各的,母亲每天都睡懒觉,他从一上学早饭就是拿钱到外面买着吃,于一家人吃饭这种事根本不当回事——听林老爷子这么问,料来他们家规矩大,必是有时有点的,遂道:“我刚来,不知道老爷子几点吃饭。”——我不知道,你总不能怪我了吧?
林老爷子果然道:“不知者不罪,你回来晚了不怪你;可潘瑜在这里住了多年,他是知道各种规矩的,既然他陪着你,没劝你及时回来便是他的不是,罚他不应该吗?”
林奕想想潘瑜似乎一开始说过一句天晚了不宜上山的话,自己没在意,他也没再说,可现在争执起来却不能输了这口气,大声道:“做下人的又不能勉强主人,也不能违背主人之命,出了错倒要替主人背黑锅,这公平吗?”
林老爷子深深看他一眼:“你的意思,潘瑜受罚不公平,你做主人的要自己承当?”林奕给老爷子这冷冷一眼,不知怎么气势就馁了,硬着头皮道:“要是我真有错,我自然承当。”
林老爷子点点头,拿起电话说了一句,不一刻潘伯敲门进来,问道:“老爷叫我?”林老爷子道:“你罚潘瑜呢?”
此话一出,房中两人都是一呆,潘伯“啊”了一声,低了头道:“潘瑜不会办事,累小少爷误了点,我让他在房里跪着。”
林奕更是后悔,心说潘伯慈眉善目的怎么对自己儿子说罚就罚?我犯那么多回错我爸顶多骂两句而已——这老爷子真是阴险,不是你罚的你直说不就完了,兜这么大圈子来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