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玉+番外——画天
画天  发于:2012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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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梅表情开始抽搐,那段噩梦有在他脑海里翻滚,让他颤抖,他靠近火盆,似乎很冷。小梅接着说:“小凡带着我生活,很不容易,我们冬天常常连一件御寒的棉袄都没有,小凡把吃的都省下来给我,他那时十三岁,却扛下了所有重担,还债、种田、理家,还要照顾我这个拖油瓶,我晚上一直做噩梦,小凡总会抱着我一直到天亮,常常一夜不眠,我们相依为命两年,后来,小凡死了!他真的死了!我拼命摇他晃他他都不理我,他也不睁开眼!方舒,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小梅一把抓住方舒的手,勒得方舒手腕发紫,方舒看到了,看到小梅眼里的恐惧和恨,无尽的恨意,“方舒,他是被一群男人杀掉的!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被小凡藏到墙角的竹篓里,小凡不许我出来否则他再也不要我再也不要我了!方舒,你知道吗?我母亲死的时候给我带来的那种害怕那天又来了,把我层层裹住让我惊悸到窒息,方舒,我从竹篓的缝隙里看到了,小凡被那些人拳打脚踢,被打的遍体鳞伤,面目全非,他嘴角一直在流血,我又看到血了,我害怕我不停地颤抖!那些人在小凡脸上乱踩,小凡缩成一团,他在看我,像是告别,我看到小凡透亮的……跳动着心痛的透亮的眼睛……在绝望里无尽挣扎,方舒……方舒啊……你知道小凡怎么死的吗?”

一个从来都在笑的人这刻像个孩子般哇哇大哭,双臂箍紧蜷缩的双腿,不停地哭。被这一幕吓坏的方舒猛地抽痛,上前抱住小梅,他这才感觉到小梅是这么瘦,抱在怀里真像个要人保护的孩子。

小梅哭着搂住方舒的脖子,抓紧他的衣领,瞪着灵光涌现的大眼睛,推着方舒哭道:“小凡被那些恶棍撕碎衣服,我看到了,他身上一处处比碗口还大的淤青,还有……他被踢翻倒在泥淖里,身上全是污水,他趴在地上被那些狰狞的面孔凌辱,那些丑恶地笑,被撕碎的衣衫,我都记住了,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模样,记住了小凡一声声绝望的嘶喊,记住那个角落里发生的每一幕……方舒,我要报仇,我发誓我要报仇,不论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报仇!”

小梅眼里的凶光能吞没这里的一切,比熊熊烈火还要痴狂的仇恨,这样的小梅让方舒感到害怕,却毫无保留地让方舒看到了他内心深处,及其脆弱的地方,他一直尘封埋藏的角落。

“方舒,我把那些人都杀了,当我举起刀杀第一个人时,我看到了血,无尽的血从那人胸膛里滚出来,我没有害怕,我感到兴奋,从来没有过的兴奋,于是从此嗜血成狂,我每杀死一个人都会在那些畜生身上补上十刀百刀,然后看他们的血变成黑色凝固……方舒,我把那些畜生都杀了,还杀了他们的家人,独独留下他们最小的孩子,我要让他们活在痛苦和仇恨里,这才是真正的报仇,我要让他们尝尝失去亲人的滋味,孤苦无依的滋味,我要让他们带着对我的仇恨活着,我一直在等他们来找我复仇,我要让他们最终死在自己手里!方舒,你知道么,我从小凡死的时候就恨男人,恨所有肮脏的臭男人,永远都杀不完的臭男人,于是,我要他们想我低头,匍匐在我脚下,受尽各种折磨,可贱骨头天生就是贱骨头,明知我是什么人,会怎么做,他们还趋之若鹜!你说可笑不可笑……哈哈……真是一群可怜又可笑的人……方舒,我也是可笑的人,对不对?”

怀里的小梅突然挣开,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方舒,“我也是,对不对?”

方舒看到了,看清了,小梅眼里的绝望,疲惫不堪的容貌,还有千疮百孔的心。他想到小梅魅惑里的死亡美,小梅身上的洁癖,小梅疯狂呕吐的神色,小梅一直用笑伪装的伤口。

方舒的心从来没有过的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他以往的痛怎敌得过眼前这人的万分之一?

方舒伸出食指扣住小梅指向鼻尖的食指,将他的手拉过来,用两只手紧紧包住,小梅凉到心扉的手被方舒放到嘴边,方舒不停地对着哈气,方舒不说话,看小梅,静静地看着他。这个时候,无言是安慰,沉默才是疗伤。

小梅与那双澄亮透澈的眼睛默视,那双眼睛里跳动的痛让他流泪。一滴泪跌落,碎心花万朵。无言对视至天明。

正月初四。

江枫站在院子里梅花树丛中,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昨天晚上他看到了,和方舒默默对视的小梅,看到了倒在方舒怀里大哭得像个孩子的小梅。

那样的小梅,真实的小梅,一刻不曾属于自己。

原来,小梅那么爱惜他,爱惜到愿意牺牲,亲手埋葬自己的情感。

小梅带方舒去了一间黑沉沉的房子,里面有个大铁门,小梅打开很多锁,拉开门。

门里都是衣服,让人眼花缭乱的衣服,江枫清楚地听到小梅说,方舒,我每换一个男人就换一身衣服,这里成堆摆放的衣服你看清楚了,我估计你数到明天也数不完,碰过这些衣服的男人,有老,有小,有美,有丑,有官员也有屠夫,有嫖客也有赌徒,我从来没记过他们的名字,记得的倒也有两个,就是你知道的那两个。

江枫心猛地沉下去,自己原来……和那些衣服一样。

江枫看到小梅在笑,得意狂妄的媚笑,那笑里藏着欲断绝决的伤痛。江枫看到方舒难看的脸色,还有沮丧的神情。

小梅又对方舒说,如果你乐意,明天早上这里也不在乎再多一件衣服。

方舒走了,半个时辰前下山了。

小梅站在屋檐上,看他离去,直到现在还没下来。

方舒,江枫心说,你比我幸运,幸运在得到他的心,而他,曾经有那么两夜,属于我。

江枫还在沉思,暗香让他惊起,回头。

小梅今日的白衣上多了两枝鲜艳的红梅,几笔苍墨下,红梅妍丽怒放。

小梅说,你可以去了。

江枫笑道,我只想和你辞行,不过,我想我们会常见面的,我会把他的消息亲自带给你。

小梅淡淡的抿了下红唇,转身,起步,又停下。

小梅说,谢谢你,江枫。

江枫在原地直到小梅消失在梅雪之中才回过神来,满足一笑。

06.

正月十五,元宵。

大雪前几日就停了,今年的雪下得富足,瑞雪兆丰年,人们都这么说。

方舒走在飘零的雪花里,小雪估计今日就会停了,太阳已经露了头。方舒昨日一宿没睡,他等今天很久了。

毫不犹豫牵上快马,从后门走出。在这里,他看到一个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方东流。

从认识小梅以后,方舒就开始有意无意躲着方东流,能少见就少见,最好是不见。他现在想到自己的亲爹抛下娘亲,淫荡地躺在小梅床上呻吟就感到反胃,更加反感他最近用猜忌的目光扫视自己。十六年来,他从来没有如此厌恶过自己的生父。

“你要去哪里?”方东流问。

方舒抓紧马缰,冷道:“在家里闷得慌,出去透透气。”

“用得着骑马?”方东流斜眼打量方舒。

这哪里像一个父亲看自己的儿子,他恨道:“骑马快。”

“你很赶么?”方东流抹了抹胡须,抬头问。

“我喜欢在马上的感觉”,方舒踏上马凳,坐稳后又说,“听说花满城的紫英常念叨爹,爹要不要去探望探望?”

方舒不顾脸色发青的方东流,径自骑马离开。小梅,我带你去骑马吧!方舒心说。我不知你在那天为何对我说那样的话,我想你需要冷静,所以我离开了,我好想你。

小梅独自坐在庭院里,看梅花飞过秋千,眼看要落进泥泽中,小梅中指轻弹,花儿又飞起,缓缓穿透微薄的阳光,浮上一块白雪,安身。

院子里雪融化了,山上还有积雪,小梅喜欢坐在阳光下看雪化成水,水积成泽,泽浸入土。这个过程,似乎暗示着新生命喝饱雪水,终会破土而出迎接温暖的黎明。

丫头来了,欲言又止。

小梅说:“你知道我的规矩,有雪不见人,今天……还在下小雪。”

丫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是方舒。”

小梅闻言回头,看到丫头垂下的眼睑,笑道:“你不是很讨厌他么,那就打发走吧。”

丫头抬头诧异地看着她的主人,那冰雪美人安然转头,云淡风轻地接着看雪。丫头咬牙,一声不响走远。

小梅,丫头心里痛道,我真希望你一点也没变,和从前一样,没有温柔,不会落泪,不委屈自己,绝不妥协,不为任何一个人着想,那样的你,才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对我而言没有什么不公平。

小梅,你一直痛恨厌恶男人,却把难得的柔弱,把不曾有过的泪水,把自己的真心通通给了一个男人,普普通通的男人。小梅,我记住了,从你将他打伤,看他血溅梅花,等他血干入土,走到他身边看他那一眼,我就记住了这个男人,他会让你离我们远去。小梅,我们这些人和你近在咫尺,却注定遥不可及。这种远去,意味着我再无立足之地,我有自知之明,却很不甘心。

“小梅,我若给冻死了,你把我骨灰洒在有梅花的地方。”方舒打着哆嗦道,掩不住一脸喜悦。丫头竟然开门了,是小梅想开了么?

小梅扔了一条毛毯给他,戏谑道:“才一会儿就冻成这样,亏你还穿得像个球。”

方舒露出纯净无邪的笑脸,开心得裹紧了大毯子,抱着暖炉不停地看着小梅,这个朝思暮想的人,眉头上挂着淡淡忧郁。

小梅一直克制自己不要见方舒,没想到丫头会开门放人,见他冻得像个冰块一样站在面前却怎么也狠不下心,说伤他的话赶他走,就是这么一点短暂的温情,自己也不肯放手,纵容自己越陷越深,放任他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心,然后……

在以后一个个漫漫无边的长夜,任凭思念象无数只坚定的蚂蚁一样,啃噬着我的落寞痛楚的心。爱,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这样的人爱上了,一定要放手吗?小梅迷惑了。方舒,你真懂什么是爱吗?

“小梅,今天还有雪,再不来我会悔恨终生”,方舒笑着,露出一个甜甜的酒窝,“今日元宵,我们去看灯会吧!”

小梅站在火炉旁,他懵懂地看了一眼方舒,他什么时候看的灯会,那时,娘亲还在吧……凝视方舒闪着澄亮光彩的黑眼睛,道:“你怎么只有一个酒窝?”

方舒先是一愣,然后飞快丢了毯子,跳到他跟前,拉起他的手往外跑:“等到了我再告诉你。”

“你放开我,我不出去。”小梅不费力就拉住了疾奔的方舒。

方舒一个踉跄往回撞到小梅,小梅“哎哟”一声,捂着鼻子皱上眉头。

“我真蠢,站都站不住”,方舒拿开小梅捂住鼻子的手,笑道,“这样也好,红了鼻子没人会打你主意。”

小梅听了,有些局促,瞪眼道:“你没长耳朵么,我不出去。”

方舒被甩开的手不屈不挠又去抓紧小梅,撅嘴说:“我听到你问我为什么只有一个酒窝,我回答到了灯市再告诉你,这一问一答没错啊!”

小梅盯着方舒,方舒这次很有勇气将眼睛瞪圆了直视小梅。

小梅被他那副样子逗乐了,忍不住笑了起来,纯净如孩童,浓密的睫毛如两只纯黑孔雀蝶调皮地扑动翅膀,灵动的眸子似水一般明丽动人,又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绝美。

方舒看傻眼,抓住小梅的肩膀,对上他的笑颜,说:“我会保护你,跟我出去吧。”

方舒拉小梅上马,小梅坐在他身后,方舒一手将小梅的双手握在胸口,一手提住马缰,快马加鞭往山下奔驰。终于能和心上人策马奔腾!疾风耳畔过,小梅身上的暗香在风里飘散,靠在他背上,这次,没有拒绝。

方舒知道,小梅一定很久没看花灯,很久没出小院,很久没见过人群了。所以,他一定会牢牢抓住他的手不松开。

“小梅,我中毒了。”方舒抓紧柔若无骨的手。

“什么?”小梅反握方舒,从背后勒紧马缰,马儿收住前蹄,纵身嘶吼。

方舒转过脸,他看到小梅惊悸的眼,方舒贴近小梅的脸,明澈地笑:“花越美毒性越强,小梅就是一朵带剧毒的花,我中了一辈子都不愿解的毒,祈求上苍让我永远永远做你的叶,守着你看着你开花,然后一起枯萎。”

小梅如玉的脸颊卷起一阵潮红,忽而渐渐转白,他在透亮的目光里融化了,这份甜蜜太沉重,沉重得让他不敢承受。

“方舒,这毒你一定要解,我会让你解!”小梅猛拍马肚子,马儿吃痛又开始狂奔,方舒在颠簸中不得不拿起马缰,安抚失控的马儿。

“我的心已经千疮百孔,肮脏不堪,流的是黑血,你再敢接近我,我保证你会死得很难看!听到没有!现在立刻骑上你这匹可怜的马回到你该去的地方!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小梅柔媚的嗓音里饱含悲愤果决,方舒只觉得身后清风徐来,再转头,小梅已无踪影。

小梅发誓,他真的很想再多待一会儿,他真的很想和方舒去看花灯,真的,很想再多看他几眼。而现在,只能在那人焦灼渐远的呼喊中消失。

方舒快马加鞭赶回小院,小梅不会去别的地方,他只有小院。

小梅,你要我回该去的地方,那我告诉你,小院就是我最该去最想去的地方。

丫头对方舒说,小梅没有回来。方舒不信,丫头对他生气,要他把小梅找回来。

方舒骑着马在来回的山路上找了很久,小梅,你既然不想见我,又怎么会让我找到?小梅,我要去等你,我要带你去看花灯,你答应的。

丫头说,方舒一直等在门外,已经一天一夜了。

天寒地冻,山里寒气比城里重几倍,尤其是夜晚,方舒不知这一夜他是怎么寒风中熬过来的,他从小畏寒,小时候母亲不许他冬日出门,只能在府里走动。方舒想到了母亲,一直以来母亲都只希望他平安快乐,不督促他考取功名建功立业。男儿志在四方,方舒从小就希望能够出去闯荡一番,所以自幼便喜欢骑马,常和子榛一起到城外旷野赛马,方舒喜欢画马,尤其是骏马奔腾的雄姿,每当子桓从京师回洛阳,子榛总会帮他缠着子桓,两个人跟着子桓学作画。方舒记得自己常笑子榛画得不传神,可在子榛给落雁作了一幅画像之后,方舒再也不笑他了。

小梅,你在哪里?

方舒在院子外和马依偎在一起,这匹千里良驹陪了他三年多了,他从一个马贩子手里买下时,这匹马性子列得很,而且瘦的皮包骨,方舒一眼看中,老板只收了他五十两银子,说是这马是好种,可惜不吃不喝早晚要饿死。方舒买回来服侍调教了三个多月才让它长膘,好马遇伯乐,终有一天会光芒万丈。过了一年,连子榛都赞叹这和子桓从草原买回来的神骏白马不分伯仲。

“小梅说你是可怜马,我看我比你还可怜,马儿啊,幸好有你陪着,不然我真熬不到天亮。”方舒抚摸顺溜溜的马毛,那双手已成浅紫色。

丫头开门,“方舒,你怎么还不走!想死在这儿么?”

看到她不快的表情,方舒道:“我等小梅给我开门,你出来干什么?”

丫头狠狠地唾了一口,“咣当”一声,关紧大门。

方舒心笑,你是妒火攻心了吧,如果我是你,能一直这么陪着他不知会有多满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梅,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和你赌,今晚你一定会出来,要不就把我扔到山下,要不就让我进去,除非你真杀了我,否则我一定带你去看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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