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轻轻拢起手指握着盒子。
片刻之后,她忽然突兀地笑了一声,奥拉尔和爱琳娜略微讶异。女王伸出手,托起加西亚的脸,冰冷的手指激得加西亚起了一身寒粒。
“还是个孩子。”女王端详着加西亚的脸,用沙哑的声音说:“你想杀我,就算你掩饰得再好,我也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想为你的家族报仇?”
加西亚矜持地垂下脸,就像被人说中心思那样,腼腆地笑:“当然是想的。但是,我更想和你达成和解。”
女王让他讲下去,加西亚有条不紊地叙述道:“您宣布我是富尔克五世的儿子,承认我对耶路撒冷王位的继承权,然后我会给您的两个王子一片封地,庇佑他们,爱护他们,让他们永远享有富裕的生活。
“说到底,我和萨珊不同。”
加西亚温顺而善意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您和我父亲的儿子,也都是我的兄弟。”
梅利森德隔着面纱静静注视加西亚钴蓝色的眼睛。末了,她轻轻点头:“如果真是这样,我带着十二分的愿意,把耶路撒冷的王位给你。但是。”她的语气忽然转折,“你和你父亲简直一个样子,温柔,迷人,满口真诚的谎言。”
这话刚一说完,弥撒堂的外面忽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整个大堂都被震得晃了几晃。
天顶上有碎石和泥灰扑簌簌地掉下来,奥拉尔和爱琳娜惊讶地望向加西亚,加西亚也很意外,唯独女王不慌不忙,她揭开面纱,露出一张白灰色毫无生气的脸。
谁都能看出来,女王已经病入膏肓了。
梅利森德问加西亚:“你认为‘阿萨辛’为什么会替你杀人?”
加西亚自信满满的表情顿时变得凝重,他开始意识到事情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
女王接着说:“因为那些穆斯林和你一样,要我走下王位。但是他们追随的人不是你。他们追随的那个人,不需要弗兰克,不需要亚瑟,不需要高弗雷,不需要撒利狄安,即使圣殿骑士团和国王军都死光了,我弟弟也一样能统治耶路撒冷。”
这时,一个穿黑袍的僧侣急急忙忙从圣坛后面跑出来,他朝爱琳娜说:“小姐,穆斯林大军忽然包围了耶路撒冷,攻城炮实在太厉害,路易陛下恐怕守不住了!”
奥拉尔和爱琳娜双双花容失色。
加西亚阴沉地对梅利森德说:“萨珊依靠穆斯林的军队,就算他能占领耶路撒冷,终究是异端。”
“我早就要死了。”女王说,她的嘴唇呈现出濒死的人那种灰黑色,嘴角带着解脱的胜利微笑:“我的性命没有什么要紧,我两个儿子的性命也没有什么要紧,你不了解鲍德温家族,你也不了解我和我弟弟——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不惜一切代价要他死;在我死去之前,我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活。今天之前,我已经宣布了你的真实身份,但是我也宣布了让他继承王位。他现在是名正言顺的耶路撒冷国王。”
加西亚默不作声,奥拉尔听罢,眉峰紧蹙,手指收紧,手里的羽毛扇噼啪一声断做两截。
爱琳娜急于应付眼前的大战,大声唤道:“格里高利,赶快让人把这里的门打开!”
弥撒堂的大门很快被破开来,上百骑兵冲进大堂。爱琳娜与加西亚和奥拉尔商量:“现在要怎么办?”
加西亚权衡道:“先看情况,如果守不住就要尽快撤离。”
奥拉尔气恼地问:“女王怎么办?”
加西亚冷冷地看了梅利森德一眼,毫不留情地说:“趁乱处死她。”
梅利森德依旧一动不动地笔直地站在原地,几面剑锋同时抵在她的颈项上,她仍平静地说,带着一个女王不容侵犯的威仪:“公爵,我会死在你手里,但你永远赢不了我弟弟。就像你父亲赢不了我,你的家族永远也别想统治耶路撒冷。”
第17章:
加西亚和奥拉尔登上圣殿山塔楼,他们可以望见远处城墙上士兵正在纷纷撤走,越过垛口往外,城下的大平原上,三路穆斯林骑兵集结城下,紧随骑兵之后,还有更大的步兵方阵和投石机,银亮的弯刀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星月旗帜在方阵前飘扬。
他们再看向耶路撒冷城内,南面的城墙最脆弱,先前一阵猛烈的攻城炮,城墙被砸开了一个豁口,穆斯林武士像黑蛇一样从豁口里流进来。这座城池原先就是伊斯兰的大城,如今要打起巷战,十字军还不如主动投降。
加西亚站在塔楼顶上望着全城的局势默不作声,奥拉尔在他身边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得出城。”说完她拉着加西亚一起走下塔楼,迎面正遇到爱琳娜和她的黑袍僧。
格里高利站在爱琳娜身边委屈地说:“路易陛下已经带着人往北方撤走了。”
爱琳娜一脸苦笑。
奥拉尔更加坚定地说:“我们得出城,然后退到海边再集结军队。”
加西亚依旧沉默不语,奥拉尔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不甘。她用力拥抱他,然后对爱琳娜说:“陛下请带上你的人,和我们一起撤往海边。”
爱琳娜点头,带着格里高利离开,让出奥拉尔和加西亚独处的时间。
奥拉尔握着加西亚的手说:“加西亚,我们没有输!”
加西亚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
奥拉尔说:“今天太过意外。我们只是缺乏战斗的准备,不久之后我们就会重来。”
加西亚带着奥拉尔再登上高处,他俯视耶路撒冷全城,穆斯林正在由南向北占领整个城市,各国的十字军甚至都没有尝试抵抗,纷纷由西北方向撤出城,一眼望去溃不成军。加西亚看得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崩起,他转身托起奥拉尔的下颚狠狠地说:“我们撤走。今天我撤退是因为我手里没有一个统一的军队。等我重回这里,我决不依靠任何一个国王。”
奥拉尔点点头,加西亚和她疾步走出塔楼,爱琳娜已经集合了一支四百多人的轻骑,加西亚翻身上马说:“西面的城墙里还有西班牙的重骑兵和我的舍伍德弓箭手,我们从西面出城。让四支弓骑走在最先,四支弩兵走在最后,尽可能集合步兵据守,日落之前我们必须越过拉姆拉河。”
西面迎接着遥远的地中海,加西亚和奥拉尔带重骑兵走在最后,沿路布下木刺。黄昏时分他们共有七百多人到达拉姆拉干枯河畔,加西亚下到河床中央,忽然停下来,奥拉尔已经上到对岸,不解地折回头来:“加西亚?”
加西亚顺着河道望去,一轮血红的夕阳正在河道尽头落下,他的坐骑火焰轻轻摇摆着头,发出烦躁的哼哼声。
奥拉尔骑到加西亚身边问:“还有什么事?”
加西亚摸摸火焰的头,说:“皇帝在雅法,他现在必然沿着海岸线往南,你到海边之后折往北,一旦和你父亲汇合就开始集结军队,我很快就回来。”
奥拉尔眉尖蹙起:“你要去哪里?”
加西亚按着她的嘴唇,不容反驳地说:“我一定得去耶路撒冷看看,萨珊不死,我们打回东方就要吃尽苦头。”
奥拉尔拽住他的缰绳:“你不能回去。他到今天都还没有中毒的迹象,你要是等不住这一时被他抓住,一切就都完了。”
加西亚拉开奥拉尔的手:“我不能等,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奥拉尔强硬地横着马拦在加西亚面前:“教皇派出的人从不会失手,你知道的,只要时间足够长,他会死的。”
加西亚开始有些不耐烦,他直接抽出短剑刺进奥拉尔的手镯里,沉声说:“让开。他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我要确认他死,这是所有事情中最关键的一件。千万别让我生气。奥拉尔。”
奥拉尔沉默下来,稍后她骑着马往后退出几步,加西亚从她面前经过,奥拉尔忽然又说:“加西亚!我一直在等你和我结婚。”
加西亚吃惊地扭头看着她,片刻后,低头吻她的手:“好。等我一起回西方。”
奥拉尔点头,她回身往对岸跑去,加西亚用力拽起缰绳,火焰一声长嘶,红马好像归心似箭一样,朝向耶路撒冷的方向发足狂奔。
加西亚骑到城下时已经接近午夜,天上挂着一面车轮大的圆月,耶路撒冷的白城墙被照得雪亮。穆斯林关上了所有城门,加西亚绕到南面,连南墙的豁口都被守得很严,于是他决定做好准备,然后等到天亮。
和他料想的不差,第二天一早城门外就聚集了熙熙攘攘的阿拉伯人,大声吵嚷着等待进城,加西亚披着黑袍裹着头巾混在其中,阿拉伯人宽和散漫,他轻易挤进了门。
然后的景象和他料想的就差了很多,他牵马穿过犹太人的街区时,内心受到不小的震动。几个肮脏的马夫聚在瓦砾堆边生火做饭,大嗓门的女人吼叫男人起床,小孩从街这边跑到那边,捡起炮坑里的碎片,圣城遍地炊烟袅袅,这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清晨。
不仅是犹太人,班布大道上的基督徒也三三两两地走出门,他们清扫着门前的碎石和泥灰,粉刷熏黑的墙壁,穆斯林成群结队地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甚至互相问好。
到这时,加西亚也不得不承认萨珊在某些地方是对的。人民不关心统治他们的是哪个民族,甚至不在乎治理国家的是哪个国王,他们今天欢呼你的凯旋,明天换了一个人来他们照样欢呼。他们既热情又无情,唯一关心的只是每天餐桌上是否有足够的面包和酒,就连他们的信仰也充满了退让和妥协。
朝阳落在街道中央,磨得光滑的石砖上反射着点点金光,新来的占领军只顾着急匆匆地去朝圣,城里的基督徒还为他们热心带路。圣城总是这样温暖祥和,似乎只有耶路撒冷王宫受到了摧残。昨天的攻城炮砸毁了西面和南面的宫殿,死了不少人,王宫大门坍塌,女王失踪,宫殿易主,王宫里有几分混乱,从没有戒备的走廊和无人熄灭的壁灯就可以看得出来。
加西亚顺着西面的残垣断壁翻进王宫,花园里晨草还结着露珠,偌大的西殿静悄悄的没有人迹。忙乱的脚步穿梭在东边,王宫草坪上,仆人架起火堆焚烧尸体,有人大声叫着医生,带面纱的侍女端着满盆血水急急忙忙地走到睡莲池边,池边堆满瓦砾砖石,侍女把血水倒进池里,忽然她惊叫一声:“殿下!”
加西亚吓了一跳,他隐藏在巨大的花坛后面,看见侍女把蹲在池边玩水的少女抱起来,大声斥责几个仆人,她仔细叮嘱他们把公主带回房间,然后又匆忙离去。仆人抱起公主,少女却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回头望向加西亚藏身的地方,加西亚隔着枝叶对她笑笑,莎耶尔已经长大许多,她趴在仆人肩头,冲加西亚招了招手。
第18章:
仆人都走了,加西亚从窗口跳进去,莎耶尔正在莎草纸上画画。他盘腿坐在地毯对面,少女并没有抬头看他,两只手都拿着削成长条的炭块,认真地在纸上画着怪异的线条。加西亚觉得很有意思,他先是倒着看了一会,什么也没看明白,然后他凑过去挨着莎耶尔身边,终于看出来纸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脖子上套着枷锁,还戴着手铐脚镣,加西亚于是好奇地指着这个人问莎耶尔:“这是谁呀,这么惨?”
莎耶尔不太会说话,她拿起摆在一旁碟子里的几朵番红花,笨拙地把花瓣捏碎,涂在那个人的头发上,加西亚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指着自己:“难不成是我?”
莎耶尔低着头继续画。
加西亚更好奇了,他望着那人手里拿着的一根长条形状的东西问:“我拿了什么?”
莎耶尔一面画一面说:“剑。”
加西亚忍不住扑哧一笑:“我都带着手铐脚镣啦,怎么还能拿着剑?”然后他看见画上的红头发骑士把剑刺进另外一个人的胸口,他又问:“我拿着剑杀的这个人又是谁呀?”
莎耶尔似乎很生气。
她忽然很用力地拿炭块在纸上乱划,发狂一样,加西亚赶紧将她抱进怀里:“喂!我的小公主,你怎么了?”莎耶尔抱着他的脖子,这时房间的门从外面推开。
加西亚转过身,一个瘦高的人影进来,看见加西亚将莎耶尔抱在怀里,他无声地关上门。
“别喊人。”加西亚说,匕首从他的袖子里弹出来,抵在莎耶尔的背上。他站起来,嘲笑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人:“你现在是国王了,怎么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保护好?”
萨珊朝加西亚走过来,他脸色依旧惨白,现在连嘴唇都是紫黑色的了,深邃的紫色眼睛显得尤为明亮艳丽,在浓重的睫毛下像是两颗水晶。
加西亚喜欢他的眼睛,两个人互相看了一会,萨珊说:“我并不知道你还会回来。”
“我当然会回来。”加西亚说,“我知道你既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你女儿。”
萨珊点点头,他垂下脸去看地毯上的那幅画,看到加西亚刺死的另一个人,他忽然猛烈地咳起来,捂住嘴,一片血滴喷溅在画纸上。
加西亚见状忍不住笑起来:“你看,我告诉过你,但是你不听。”他很是得意地说:“我让你别吸那玩意,那东西迟早毒死你,可你就是不相信。”
萨珊咳了一会,直到指缝间流出暗红的血。他对加西亚说:“我当时并不知道……”
“算了吧。别解释。”加西亚负气地打断他,“你就是不相信我。从你第一天跟我说,让我当你的骑士的时候,你打心底没相信过我。”说着他恶劣而快意地咧开嘴:“瞧,这就是下场。教皇下毒的本领可是源远流长了。这是每一任教皇上位所必须的才能。他们毒死红衣主教,毒死学者,也毒死国王,你姐姐差不多就死在这个上头。当然也少不了你。”
萨珊放开手,黑色的嘴唇被血又染成红色,他看着加西亚说:“放开莎耶尔,她母亲才刚刚去世。”
“好吧。”加西亚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放下少女,然后捡起炭块塞进她手里,“我的小公主。”加西亚微笑着亲了亲她的脸,“我和你爸爸有话要说,到那边画画去好不好?”莎耶尔点点头,拿起画纸走到窗边。
加西亚宠溺地看着莎耶尔,忍不住高兴地对萨珊说:“你女儿一直很喜欢我。”然后进一步,他又说:“其实我也一直很喜欢你——如果你不当国王,我就可以继续当你的骑士,和我一起回法国好不好?”
萨珊没有说话,他走进了一步,忽然间脸靠得很近,他肤色透明,连皮肤下青色的细血管都能看见,加西亚看着他的嘴唇,开心地说:“要不要亲个嘴儿?”于是他伸出手搂着萨珊的腰,还没亲上去,忽然听到一声很大的脆响,加西亚吓了一跳,萨珊把旁边桌上的水瓶推下桌面,砰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门外立即响起了脚步声。
萨珊喊道:“卫兵!”
加西亚吃惊地看着他,摇摇头,他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萨珊,你还真是……”话说到一半,终止于噗呲一下细小的声响。
很轻,就像蝴蝶拍打翅膀的声音一样轻。
似乎是很薄的刀刃刺进心口,然后是血,一滴接一滴落在地面。
第19章:
“有时候你让我很没辙。”加西亚低声在萨珊耳边说,“这世界上如果不要有你就好了。”
血顺着匕首拔出,喷溅在加西亚胸口,他搂着萨珊缓缓放在地毯上,莎耶尔还在窗子下面毫无知觉地画画。
地毯很快就被浸透了,毯子上的沙草纸被染成暗红色,加西亚望着上面的画,忽然觉得十分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