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清羽闭了闭眼,有雪花轻轻落到他秀美挺直的鼻尖上,带着一丝轻柔和寒凉。
他诧异地睁开眼,才发现满天满地的大雪铺盖而来,不过半个时辰工夫,已将整座皇城覆上了一层银色的外衣。
楼清羽愣愣地望着这个冬季里最盛大的一场雪,漆黑的夜晚被银霜映成了浅灰色。
当明日雪停之后,一定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吧……
蒋太后的话,彷佛一个预言,在意料不到的时候,措手不及地降临了。
春节之后,正月里李东明搜集齐了证据,当朝递交上去,引起满朝的轩然大波。皇上震惊,下令让两位国丈回家「休养」,慢慢彻查此事。
楼清羽本应该高兴,可不知为何却觉得事情过于顺利,隐隐有不安之感。
李东明第一次完成了这样一件大事,十分高兴,更充满了干劲。楼清羽暗中要他小心,那二人在朝堂上党羽众多,何况官官相护,中间不知几多层会出纰漏,一定要慎之又慎。
但李东明乃是书生意气,虽对楼贵妃的话附耳相听,可办起事来仍然我行我素,迫不及待地要将二人捉拿归案。
果然,事情办起来并不是那么顺利,许多证据和证人竟半途莫名失踪,同时又有人举报李东明曾在重孝期间纳妾等事,事情一拖再拖,直拖到了二月。
二月里,江南洛河经历了一场九十年来最大的洪水,灾情震惊朝野。迦罗炎夜急得三天没有合眼,险些又动了胎气。
治理江南水患的能臣黄显,偏偏是崔相的另一个女婿。而国库空虚,林贤王家底深厚,又有囤粮在手,迦罗炎夜出于多方考虑,朝堂上又有众人求情,无奈之下只得屈从目前形势,将二人官复原职,请回朝堂。
一切忙碌都付之流水。这还在楼清羽可以接受的范围,但两位国丈回朝后的第二天,李东明竟在家中暴毙身亡,给了楼清羽一记沉重的打击。而随后一个意外的陷阱,更让楼清羽被打入了冷宫……
清安殿,位于皇宫西北角,是整座宫宇中最荒僻的角落,也是历代冷妃居所。
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住过了,处处荒凉,带着一片萧索之气。
楼清羽已经在此住了半个多月,并不觉得日子如何难过。院子外有棵硕大妩媚的桃花树,春风中花枝摇曳,倒是让他十分喜欢。
楼清羽吹干笔墨,捉过窗台前的鸽子,将信小心翼翼地塞进信筒里,放飞了鸽子。
他向窗外望去,只见桃花烁烁,绿树红花,带来春的气息,不由想起半个多月前那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时春祭的时候,他伴皇上祭典,谁知祭典上,他所捧的玉制酒器竟突然碎裂了。
迦罗炎夜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沉声让他退下,之后便有人上书挑唆。
随后而来的,便是不顾他「三个多月」的「身孕」,撤去封号,变相打入冷宫的圣旨了。楼清羽十分镇定,他知道这是场不折不扣的阴谋,却终究是自己大意了。那祭祀用的酒器头天便送到了飞翼宫,他命人仔细保管,临上祭典前还检查过,谁知……
唉!后宫果然是女人的天下。一介男儿,终究防不胜防。
楼清羽低低笑了笑,想起离开飞翼宫的最后一晚,迦罗炎夜来看他。当时他问道:「如此你满意了吗?」
迦罗炎夜疲倦地坐在椅上,沉沉地看着他,道:「你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好一句迫不得已。」楼清羽幽幽地叹息一声,想起那日蒋太后的话,终于问出一直藏在心底的疑问:「炎夜,皇位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吗?比我和童儿,还重要吗?你付出一切代价就为了得到它,你觉得值得吗?」
迦罗炎夜苍白着脸,双手抚到腹上,沉默良久,才缓缓地道:「你不明白……皇位是把枷锁,所有人都愿意为它生,为它死。
「可对我而言,它却是我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即使用尽所有的阴谋诡计,付出所有的情感亲情,无论任何代价,只要拥有了它,哪怕一点点,也许便不会再寂寞。」
「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楼清羽忍不住轻笑。
答案竟是如此简单,也如此意外。自己的付出与陪伴,竟不能让他不再感到寂寞。
多么可悲又可怕,原来只是为了不再寂寞……
难怪蒋太后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他。
楼清羽一直以为他们是相爱的。可是这份爱,在这皇权和深宫面前竟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既然如此,楼清羽果然还是应该去冷宫。」楼清羽直起身子,静静地望着他,神情悠远而冷漠。
如果不能让你不再寂寞,是我的错,那就请你解脱。荒凉的沙漠里,我不是那泉让你解渴的绿洲,我只是寂寞的骆驼,遇到寂寞的仙人掌。
楼清羽慢慢伸出手,感受着清风从指尖拂过的感觉。即使是在冷宫这种地方,春风也是平等地、一视同仁地,彷佛情人一般缓缓地吹拂而过。
楼清羽微微一笑。
纵有波澜凄苦时,终有春风渡。
寂寞,只有真心的付出与接纳,才会慢慢消融。
经过这次事,楼清羽开始反省,觉得自己是心急了点。
崔、林两家根基深厚,以他现在的实力还不能同时扳倒他们,应该各个击破才好。只是李东明性格秉直,手中握有两家证据,没有听他的建议便递交了上去,果然难以同时撼动他们。
而后宫中那两个女人,经历了此次家族之事,大概也会暂时休战,说不定这次自己被陷害,还是那二人携手合作的结果。
不过……既然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吧。反正现在在冷宫,清闲不少,时间充足得很。
楼清羽靠在那棵桃花树下,忽然强烈思念起那个曾经逝去的孩子。
那个孩子是个双儿。虽然小小的身子,生下来还不到一个时辰便停止了微弱的呼吸,但他知道,那是个双儿。一个聪明漂亮的,将来可或为男,或为女的可爱孩子。
那个孩子……是否现在仍静静地沉睡在苍州郊外那小溪畔的桃花树下?没有爹爹和母父的陪伴,不知他寂不寂寞?
楼清羽忽然发自内心的希望,迦罗炎夜这一胎是个双儿。如果真的,将弥补他和炎夜的一个遗憾。
童儿被蒋太后接走了,暂时由太后教习抚养,如此让楼清羽安心不少。他已被陷害入了冷宫,失去保护他的资格。而蒋太后亲自接走童儿,自然能护他周全。
楼清羽正在沉思,小兴子忽然进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主子,老爷那边来信了。」说着塞给他一张纸条。
小兴子是楼相的人,让楼清羽与家族联系方便了不少。
他打开纸条,上面只有几个字:「少安毋躁,韬光养晦。其它一切安好。」正是楼相的字迹。
楼清羽慢慢思虑片刻,将字条揉碎,散在了风里。
这日楼清羽正在悠然地写着他的企业策划案,忽然小兴子来报,说沈御医求见
楼清羽虽被撤去封号,入了冷宫,但到底还「怀有」皇家子嗣,每月御医都会来诊脉
他收拾好东西来到前厅,看见沈秀清,刚笑一笑想说话,忽然看见他身后那人,不由浑身一震,惊愕当场
沈秀清身后那人看见他,激动地大叫一声,扑了过来。
「少爷——」
楼清羽愣愣地望着他,过了半晌才喃喃道:「秋儿……」
这人正是当年与他失散的秋儿。如今已过三年,青涩的少年也成长为一清秀的青年,面容也成熟了不少。
「少爷!」秋儿扑倒在楼清羽身前,紧紧抱住他的双腿。
「……秋儿!」楼清羽终于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拉起,惊喜得语无伦次:「秋儿,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对了,你去哪里了?你那时怎么不来找我?司锦呢?司锦在哪里?你是怎么进宫的?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迭声地问着,秋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热泪盈眶。
沈秀清道:「娘娘,秋儿是进宫来陪您的,以后他会留在这里照顾您。」
「进宫陪我?秋儿,这是怎么回事?」楼清羽疑惑地望着二人。
秋儿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擦了擦眼泪,哽笑道:「少爷,以后秋儿留在您身边服侍您,没人能赶秋儿走。」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这几年去哪了?」楼清羽满头雾水,一肚子疑问。
秋儿终于断断续续地将他们的近况讲了一遍。
原来当年他们引开追兵,要过江去与楼清羽会合,谁知司锦一路奔波,动了胎气,忽然早产。他们没办法,只能在江边的一个小村先安顿了下来,待司锦产下孩子再做打算。
可是司锦难产,几乎性命不保,产后不能轻易移动。而且江面那时也被北郡王封锁,与迦罗炎夜的大军临江对峙。秋儿和司锦见此情况虽然焦急,却无计可施。
后来司锦身体慢慢好转后,江边的形势更为紧张,战争一触发,二人不能在此久留,只能先行离开,找了个地方暂时隐居下来。
内战结束,迦罗炎夜登基,二人也曾数次潜回京城和当初约好的应州,却没有寻到楼清羽的踪迹。去年江南水患,沈秀清带着太医院的几位太医,一起随同朝廷的人到江南治理瘟疫,却巧遇司锦和秋儿。
后来秋儿听说了楼贵妃回宫和册封太子的传闻,立刻与司锦匆匆赶来了京城。
楼清羽听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也想象得出当时情况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沈秀清见他们主仆重逢,心情喜悦,自己在这里不便,与他们说了会儿话便告辞。
秋儿来服侍楼清羽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楼清羽对此大奇,心下起疑,问道:「你若留在这里服侍我,那司锦呢?而且你又不是双儿,怎能留在宫里?」
秋儿眼神闪烁了一下,微笑道:「司锦留在外面照顾孩子,您放心吧,不会有事。我入宫是皇上允许了的,我现在的身分是双儿。」
楼清羽吃惊道:「皇上没有为难你们吧?我当初还以为你们被他抓走了。」
「没有。皇上其实是个口硬心软的人,我看皇上对您还是十分上心的,特别叫我回来照顾您。」秋儿说着细细观察楼清羽的神情。
楼清羽没有应他的话,只是道:「你跟着我在冷宫,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我这里还有个小兴子,是宫里的老人了,以后你和他好好相处。他也是楼家的人,不过还是莫让他发现你是男子的身分好。」
「是。」
楼清羽觉得此事真像做梦一样。迦罗炎夜竟如此轻易地原谅了秋儿和司锦?秋儿是他的人也就罢了,司锦却是炎夜的人。背叛主子是多大的罪过,他真的能原谅吗?还让司锦照顾孩子,把秋儿送来给他,这份荣宠,实在匪夷所思。
楼清羽从不是自以为是的人。他不认为迦罗炎夜竟能为了他爱屋及乌到这种地步,不过当这一晚迦罗炎夜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时,倒让他有些意外。
这日正是月圆之夜,也是楼清羽来到冷宫的第二个月,迦罗炎夜只带着王宫侍一人,无声无息地来到他的面前。
他似乎有些醉了,面色潮红,脚步有些虚浮。
「你喝酒了?」楼清羽眉宇微蹙。
「只喝了一点。」迦罗炎夜似乎很累,斜靠在椅背上,歪身支着自己。
楼清羽迟疑了一下,走过去轻轻扶住他,低声道:「怎么到这里来了?也不怕别人看见。」
迦罗炎夜低低一笑,道:「看见又怎么样?这里还是朕的皇宫,你还是朕的妃子,朕来看看自己的老婆有何不可。」
楼清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皱眉道:「你到底喝了多少?你现在的身子怎么能喝酒?王宫侍也不劝劝你。」
迦罗炎夜伸手搂住他,将脸埋在他怀里,喃喃道:「我有些想你……」
楼清羽轻轻拍拍他的背,正要说什么,却见迦罗炎夜忽然推开他,脸色大变,「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吐了满地秽物,迦罗炎夜无力地倒在楼清羽怀里。楼清羽见他神态不好,连忙扶他进内室躺下。
王宫侍早已听到声音,进来指挥着秋儿收拾了地面。楼清羽出来正看见他,厉声道:「皇上最近怎么了?你怎么让他喝这么多酒!」
王宫侍苦笑,低眉道:「皇上最近心情郁结,谁的话也不听。何况奴才这种身分,有什么资格在皇上面前说话。」
楼清羽平静下来,看了看他,道:「王宫侍,你是皇上身边贴身的人,又是太后派来的,应该知道皇上的近况。如今皇上身体不比寻常,妄为的时候你应该提醒他,这才是你的本分,这才不负太后的嘱托。」
王宫侍一凛,恭声道:「是。」
他贴身伺候皇上,就算再怎么瞒着下人,皇上的身体变化他还是知道的。只是他虽尽力服侍了,但皇上的脾气又岂是他这个奴才可以约束的?
他十分清楚这位楼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因而今日见皇上离开宴会,只带了他一人来到这清安殿,便知道皇上是想念此人了。
「娘娘,自从您来了这里,皇上心里很是惦记。皇上这两月都没有召幸任何嫔妃,今日前朝举行宴会,皇上看见楼翰林,差点脱口唤出您的名字来。」
说到这里,王宫侍抬眼窥了一下楼清羽的神色,见他神色不动,便又道:「皇上这些夜里都睡得不安稳,沈御医开了几副方子都没用。那天夜里奴才贴身服侍,亲耳听到……听到皇上在梦里唤您的名字。」
楼清羽微微一动。
王宫侍见他终于动色,再接再厉道:「娘娘,奴才伴在太后身边多年,看多了这宫里的起起伏伏。皇上心里也苦,您多担待些,皇上早晚会放您出去的。」
楼清羽失笑。没想到这王宫侍如此忠心,倒还想着劝和他们。却不知道他根本不想出去,住在这冷宫里倒比那后宫逍遥自在的多。
他点了点头,道:「劳王宫侍费心了。你去帮皇上弄点解酒药来,看皇上这情形,只怕要在这里歇歇。此事不宜宣扬出去,你多帮忙遮掩一下。」
「是。奴才明白。」
第二十四章
迦罗炎夜正闭目躺在床上,双手搭在腹上,见楼清羽进来,侧头望了过来。
楼清羽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还不舒服吗?」
迦罗炎夜有些倦倦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楼清羽见他一直捂着肚子,便伸手抚了上去。那里早已圆隆起来,只是迦罗炎夜的身材实在好,加上衣物的遮掩,站着的时候看不太出来。但是一躺下,那里的隆起便无所遁形了。
「已经六个月了啊……」楼清羽似乎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着看见他出生……」
迦罗炎夜蹙眉:「胡说什么呢!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楼清羽低低一笑,「放心,我有能力保护自己。想要我的命不是那么简单的。」
迦罗炎夜慢慢坐起身来,看了看四周,道:「你在这里还住得惯吗?这里……也太清冷了些。」
楼清羽淡淡道:「这里是冷宫。」
迦罗炎夜似是醉了,竟呵呵笑了起来,指着房间道:「你不觉得这里有些像苍州咱们住的地方吗?你看,连桌子摆放的位置都一样。」
楼清羽知道他不胜酒力,刚才王宫侍说他并没喝多少,只是宫宴惯例,小酌了几杯而已,想是心情不好,所以易醉。
楼清羽拉下他的手,柔声道:「你累了,躺下歇歇吧。」
迦罗炎夜确实十分疲倦,正好王宫侍送了解酒汤进来。楼清羽扶着他喝了,见迦罗炎夜从怀里摸出那瓶沈秀清制的安胎药,就着汤水服了下去,想他还没醉糊涂,竟记得吃药。
迦罗炎夜身子沉了,又倒回床上歇着。楼清羽帮他脱下衣服,迟疑了一下,也脱下自己的衣物,躺到他身边。
迦罗炎夜忽然侧过身来,长臂一伸,搂住楼清羽。
楼清羽轻柔地抚摸他的黑发,手指一下一下顺过他的发丝。过了半晌,见他还没睡,低声道:「炎夜,和我在一起,也会让你感觉寂寞吗?」
迦罗炎夜静了静,轻轻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