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着玩。刘歌玄,你那个样子不像是要吞哥哥手里那颗核桃,倒是像极了要吞下那个拿核桃的人。
满心的愤恨却在那墨绿衣衫的男子一个回眸间烟消云散,那一眼里,仿佛看到了所有将说未说的隐忍。
这样的眼神以前总是能看到,当被别的孩子欺负的时候,当问起自己父母是谁的时候,哥哥总是这样隐忍却又温柔的看着自己。
京都的春风没有江南的温柔,此刻的刘夙想念去年的江南,那时候还是第一缕春风吹进江南的时节,皇城里弑兄杀弟的夺位之争对他们这样生活在底层的百姓没有任何影响。哥哥会牵着他走过杨柳青青的江南河岸,偶尔会有一声声娇俏婉转的低吟浅唱,是附庸风雅的文人邀了好友红颜三两游湖,画舫凌波,金粉楼台。
江南啊,尽管在那里过着并不富足也并不十分如意的日子,可是却是实实在在的觉得幸福,连记忆里的风都带着奢侈的温柔。
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也不知旧时王谢堂前的春燕,此刻又飞入了哪一户百姓人家?
好想回去啊,好想离开这个连春风都肃杀的京都。
“夙儿……”什么时候牵着自己的人变成了哥哥,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思绪里仿佛已经回到了秦淮河边,粉墙黛瓦的江南。
“突然好想回去啊……”哥哥,我们回去吧。
没有回答,只有握得更紧的手,和掌心渗出的湿热。
握得更紧一点,甚至想要从手指感受对方此刻的心跳。
夙儿快十七岁了啊,这时候的男子,似乎前一夜还是孩子一般的容颜,而在第二个天明的时候却已经成了眉眼分明的翩翩公子。用目光一遍一遍描画着他的眉目,像极了母妃。
那时候骑着竹马戴着红花说要一辈子和哥哥在一起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了和自己一般高大的少年。
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时候那个孩子笑着说:“哥哥等我长大了就要娶我做新娘,像买豆腐的王叔娶王婶时一样,给夙儿穿红衣戴红花,还要好看的红盖头!”而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是笑着摸着他的头说,夙儿是男孩子,是要当新郎的,还是抱着他说,好,哥哥只要夙儿当新娘子,给夙儿戴红花?
忘了。亦或是当时并没有回答。
第二十章
“王爷,皇上回宫了。”矮胖的太监小声地提醒,万年不变的恭谨与谦卑。生活在皇宫里的人都会在有意无意间变成一样的语调,一样的性格,甚至一样的让人辨认不清的模样。
“哦。”松开了手,只能疾步朝着前方那个身影走去。
握紧了手心,不让那丝温度太快散去。哥哥,你又走了。
“大理寺有事急奏,父皇准我在外多留一会,你想去哪里?”不是没有看到他眼里的失落,太子站直了身子,尽量用无意的口吻询问。
“好想回去啊……”脱口而出的还是梦呓般的呢喃,转头看着太子错愕的眼又接着说了一句,“回江南。”
终究还是哪里都没去,两个人呆呆在湖边矗了许久,直到天已渐渐暗了随行太监小声提醒回宫时也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往回去的马车走。
一路相对两无言,挂在马车前的镂花灯斑斑驳驳的灯影从荡开的帘缝透到车里,照出一条长长细细的光影,刚好将车里两个少年无声地分隔成两个世界。
一路疾行的马车骤停,在夜色里走神的刘夙差一点被甩了出去。
一边扶稳刘夙,太子已经一脸怒火地掀开了门帘,“李萼!”
再一眼就看到了差点被踩在马蹄下的人──正三品朝服,因刚刚慌乱而歪斜的朝冠顶饰小红宝石,上衔小蓝宝石,正是大理寺颜寺卿。
“臣该死,惊扰了太子殿下!”此刻还在宫门口,这一声惹得一众将士都一齐跪了下来。
“罢了罢了,是李萼赶急了,倒是没伤着大人吧?”
“臣无碍……”下半句话在看到探出头来的红衣少年时生生哑在了喉头。
太子殿下看着他哑然的样子当他是受了惊,不禁心生愧意,匆匆下车扶起一直跪地的寺卿。
“殿下,该进宫了。”
“嗯,”上了车,尤掀帘对着寺卿歉意的一笑,方吩咐道:“走吧。”
后来太子与六王爷下棋时,与六王爷无意提起那日的相遇,六王爷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日颜寺卿进宫急奏的是一本名册,名册上大小官员三十六名,都是在姜都水利兴建一事上贪了国库银子的。又笑笑,望着早没了热气的茶水说:“颜寺卿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乾儿以后继了位,此人可以重用。”
继位,德妃的二皇子已经七岁了,贤妃的三皇子也五岁了,前不久两个女人求着皇上把儿子送到太子宫的书房与太子一同受教,非要争了那一个老太傅有什么意思?还不是想着让自己儿子能多受一分太子这个头衔下的福,盼着什么时候风云一转,自己孩子就真成了那九五之尊的真龙。
轻轻笑笑,太子捏着通透的棋子不说话。
彼时已是盛夏,离那日游湖已过了许久。灼热撩人的日光被承恩殿院里的高大树木层层阻隔,落到地上时已经成了斑斑驳驳的光斑,早没了灼人的暑气。
想着受不住暑气而躺在太子宫的刘夙,太子叹气,早知就该带他来六王叔这里避避暑。
“怎么今日不见小刘公子?”太子的心怕是只有六王爷看得最通透。
“啊,他昨日受了暑气,现下还躺在太子宫呢,本想叫他一同来的,”又叹了口气,“就该叫他来的,王叔这里可是上好的避暑胜地!”
两人不由得都笑了。
此刻躺在凉席上呼呼喘气的刘夙也笑了,因为他刚刚掐死了一只烦人的鸟儿。
鸟儿并不名贵,可是鸟儿的主人是千人爱万人宠的三皇子。刘夙不管那些,那只烦人的鸟第二次将他吵醒时,他立马跳下床,在那个小皇子惊恐的目光下打开那只镶着红蓝宝石的金鸟笼抓出了那只彩色的聒噪鹦鹉。
轻轻一下,那只口吐人言的小畜生就歪着脖子重新躺回了鸟笼。
小皇子长大了嘴准备喊叫,刘夙冷着脸横了他一眼,“太子宫里还有一只皇上御赐的白泽雪獒,你想把它叫来就尽管喊。”其实哪里有什么雪獒,太子宫连野猫都没一只。
小皇子被不存在的猛兽吓得闭上了嘴,扁着嘴提着鸟笼去找那个趴在后花园斗蟋蟀的二皇子。
“呼──”长长舒了口气。
天有些灰暗,蒙在头顶一层厚厚的灰色的云,一场大雨的前兆。刘夙只觉得自己心底烦闷极了,看着那两个总在太子宫进进出出的小皇子,他恨不得也手一伸,掐死!
算算时辰,太子也该回来了。太傅告了一日假,这人一得空就只记得往外蹿。也不知道昨日太傅吩咐要抄的书都抄完了没有,要没抄完今夜怕是睡不了了。
这样想着,听着外面树上知了的叫声,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一只手极其温柔地抚着他的脸颊,还有人为他在床头打着扇,一阵一阵的风拂到脸上,刘夙舒服地翻了个身。梦里似乎还梦到了哥哥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床头,自己枕着哥哥的大腿,慢慢入眠。
一觉睡醒已经是暮色四合,午时那场憋闷的雨还是没有下,依旧憋在云里,把本该凉爽的夏夜也生生憋出了几分燥热。太子在书案前一页一页抄着书,见他醒了,示意他过去磨墨。
“今天我回来时遇着十三王叔了。”
“嗯?”
“今日父皇宣他进宫,怕是出宫前来看看你,不巧你正睡着。”
“哦。”那为什么不叫醒我呢,我很想和哥哥说话啊。刘夙扁了扁嘴,还是没有说。
“你掐死了毓儿的鹦鹉?”太子停了笔,满是笑意地望着他。这个人还会发火吗?似乎很久没见他有过什么情绪了。
点头,这下是连“嗯”都不想答了。
太子哈哈笑了起来,“你还和一个五岁的孩子置气?我当你早没了脾气了呢!”
“那鹦鹉烦人,搁门口喊了一个时辰的‘吾皇万岁’,闹!”继续磨墨,刘夙不打算再说话。
太子也不笑了,眸色深深地望着刘夙道:“毓儿乖巧,若是别人,你掐死了他的鸟儿,指不定就告到父皇跟前了。以后谁闹你你和我说,我去掐他。”
这时起了风,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火把两个人的影子也拖曳得一晃一晃,憋闷燥人的空气突然流动起来,难得的让人觉得有些神清气爽。
刘夙就当初是料定了三皇子乖巧才掐死那只鹦鹉的,不过此时他还是点了点头,朝太子难得的笑了笑。
太子殿下也不再说什么,继续提笔抄书。
半个时辰之后太子乏了,刘夙就接过太子手里的狼毫仿着他的笔迹继续抄。
太子趴在一边慢慢磨着墨,小指点了一点墨印在刘夙眉间,“这要是朱砂就真真美极了。”
大兴有民俗,大婚之日,新郎为新娘取朱砂点眉,即为礼成,结百年之好。
刘夙也不恼,只提笔,也在太子额上轻轻点了一点。两人相处久了,也时常这样闹一闹。
太子对着铜镜擦着自己额上的墨迹,漫不经心一般道:“其实今日十三王叔是来找我的。”
“嗯?”
“他央我一件事,不过我拒绝了。”擦干净墨迹,太子朝着满脸疑惑的刘夙一笑,“他说,要我把你送出宫,离这里越远越好。”
“为什么?”放下了笔,一双眼只盯着正笑得灿烂的太子殿下。
第二十一章
太子收住了笑,施施然走到他跟前,“王叔为何要我将你送出宫我不得知,但是我不想让你离开这里,因为……”
“小的明白,太子殿下自有道理,不必费心解释。”刘夙扫了他一眼,眼里也不知是怨还是什么别的情绪,一下子把太子殿下的话头掐灭。
轰隆隆一声惊雷,从天际排山倒海而来。
这场雨是要下了。
“你真的那么想离开吗?!那么想回你的江南?!”也许是方才的雷声太大,太子说话的音调提高了许多,听着像是气急败坏的质问。
没有回答,那人连头都不抬,只继续提笔专心替太子抄书。
没有得到回应的太子此刻是真的有些气急了,“我不会让你走的!你要陪着我!”
“我不会走的,哪儿也不去。”抄完最后一个字,刘夙开始收拾笔砚,在隆隆雷声中他轻轻说:“哥哥在哪,我就在哪。”
太子没有听到后面的话,前半句话已让他欣喜不已,他不管不顾,一把抱住还在清洗砚台的少年,“我喜欢你,喜欢极了,你陪着我好不好!”
又一声雷鸣,雨终于瓢泼而下。
被猝不及防的拥抱打翻的砚台,和着清水的墨汁泼湿了红色的衣衫。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一声接着一声的询问,虽然早预料到了,可此刻却还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
只一个字,顷刻间那紧紧抱着自己的人已经将埋在他脖颈的头抬了起来,一双已经英气初显的眼弯成好看的弧形,一只手钳着他的下颚,将唇牢牢贴在他的唇边。
“答应了,不许反悔。”
“不反悔。”
大雨淅沥,灯火照得一室静谧。两个少年相拥着,一个是满心满腹的欢欣,一个却在背光的一面拧起了长长的秀眉。
此后夜半时分,太子总是悄悄爬上红衣少年的床,从后面贴着少年的脊背轻轻地环起双臂将他拥在怀里,满足地睡过去。
秋风送走酷暑,冬雪掩盖秋叶,时光匆匆而过。
似乎从未被他惊醒过的少年总会在他熟睡之后替他轻轻掩被,然后侧身呆望着他的睡颜,在黑夜里发很久的呆,如同许久前那一个第一次听见他说喜欢的夜晚。
那时候身边这个太子小声说:“可是我好喜欢你啊,你当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
太子十六纳太子妃,此时的太子已十五,过了这个冬天,明年太子就要娶丞相祝龄之女为妻。
尽管刘弘乾从未见过那个传闻中姿颜姝丽,容德兼美,曲尽和敬的女子,可前朝后宫都已将那祝丞相当了未来国丈,连礼部都早早筹备好了太子纳妃的一切事宜。
这一年除夕的宫宴,武帝也笑着举杯敬了座下的祝丞相一杯,道:“祝爱卿,待到明年此刻,你我已是亲家了。”
于是宴上一片逢迎贺喜之声,只有太子冷了一张俊脸望着替他添酒的红衣少年,而那人却悄悄偏了偏头,看着武帝身边那个空着的座位。
那里本该是哥哥的座位吧,已属白泽的纥泽扰境,半月前还良王请命离京,远赴纥泽交涉。这些都是在太子宫零零碎碎听到的,同时听到的还有那个去年亲自来大兴朝贺的如良王子与自己亲叔叔正为白泽王位兵戎相见的消息。
白泽王还没死,他们就这般急躁的想要他的王座。权力果真是最让人癫狂的一味药剂,亲情在它面前只是一张薄得没了形状的纸。
权力越大的人,越是无情。
“父皇,孩儿身体不适,先行离去。”施礼退席,有几位臣子已开始打趣说太子年轻面子薄,听到娶妻便红了脸。
太子的确红了脸,因为他看到了刘夙望着那个座位时眼里的失落──太子生气了。
回到太子宫的太子殿下甩下了落了一层冬雪的锦袍,摔了一方御赐的砚台。除了刘夙,没有人敢靠近这间充斥着太子殿下莫名怒火的房间。
望着跪在地上收拾砚台的红衣少年,太子捏紧了榻上的云锦,“我不想纳妃。”
“嗯。”收拾了砚台,又小心拿水擦拭着地上的墨迹,为砚台磕了的那个角心疼,这可是上好的端砚,如今因了一口无名气,白白缺了个砚角。
冬日里的水是彻骨的寒冷,只消片刻,那双拿着绒布擦拭墨迹的手已冻得和衣裳一样红。太子下了短榻,跪在他面前将他冰冷的双手放在怀中。他刚抬头,便被紧紧抱住,手还贴在太子心口,可以感觉到对方有些急促的心跳。
刘夙笑了,他贴在太子心口的手挠了挠,“你这是干什么?”
刘弘乾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无奈,刘夙还是笑着:“你怎么还是小孩脾气,再不松开要被人看到了。”
“看到最好。”索性抱得更紧。
“看到是好,我可以早点去见阎王。”
话音还没落,刚才还不依不饶的怀抱已经松开。刘弘乾望着面前嘴角弯弯眼里却毫无笑意的人认认真真说:“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不想纳太子妃。”因为太喜欢一个人,所以不想把自己分给别人,想让自己完完整整的只和一个人好。
可是刘夙却站起了身,他只说了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太子,因为你是下一任国君。”
“我……”本来快要脱口而出的一句“我不想当什么太子!”在看到刘夙眼里的寒光之后吞回了肚里。他不能不当太子,刘夙和他说过的,他说殿下,您只要登上皇位,我便不娶妻生子,这一辈子,也只在宫中陪着你。
刘弘乾站了起来,他定定的看着刘夙斜长的眼睛,只问:“若是我娶了妻,继了位,那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话──一辈子在这里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