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酒穿肠，不疼不痒。

一朵烟花升腾，绽裂成一树繁华，尔后寂灭，悄然落下。

“皇兄似乎并不欢迎臣弟……”惨然一笑，手中的酒壶落到地上，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戚戚然垂在轮椅一侧。不止不受欢迎，似乎还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呢……

“你知道就好。”

是啊，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啊，我也知道你只喜欢十三弟啊，可是我喜欢你，你也是知道的。

“可是皇兄，今日臣弟不得不扫你的兴了。”抬头，无视九五之尊眼里的怒气。

“何事。”恒武帝深深一闭眼，他竟忘了这个人是不惧他的，他的怒火再盛也对这个人无可奈何。

“十三弟，我与皇兄有要事相商，你且回府，莫宿醉误了明日早朝。”他看到了刘懿眼里的感激与庆幸，他暗自惨笑，刘沐河啊，你求而不得的东西，在别人看来却是毒蛇猛兽般可怖，你悲哀吗……

自己到底悲哀吗……

“有何事，你且说罢。”刘歌玄坐下，揉了揉欲裂的头。

“得闻新帝登基，白泽国王子携使臣来京朝贺，约五日后抵京。”

白泽，北三国中唯一与大兴交好的国家，居极北之地，冰雪之国。

“就为了这个？”武帝眼里的不耐烦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就为了这个你鬼魅似的出现，驱散我一场好梦？

果然，又不耐烦了啊。你几时对我有对他一半的耐心与温柔呢……几树烟火绽裂，他依旧笑着看着武帝，轻声问：“还有，皇兄今日可快乐吗？”

心似乎是被一根小小的尖刺扎了一下。武帝起身离开，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回答：“很快乐。”

只剩下一个人独坐在殿上，刘沐河抱紧了怀里的暖炉。真的真的，很冷啊。那个高瘦而桀骜的背影在烟火璀璨之下离自己越来越远，为什么，总是留我一个人孤单单看着你的背影呢。

第四章

待到刘懿回到王府时，刘夙已经在雪里呆呆矗了两个时辰。看到熟悉的身影从门口进来，刘夙急匆匆跑过去抱住了哥哥。

管家扶住已有些失去知觉的还良王，满是自责道：“王爷，小公子他非要等您……”

扬手屏退左右，刘懿伸手覆上了刘夙已经冰凉的脸。

“你回来了……王爷。”有些犹豫，却还是忍住了那句已到唇边的“哥哥”。哥哥的手掌还是那样灼热呢，即使再寒冷的冰雪，只要哥哥在身边便是温暖如春。

点点头，抱起了全身冰凉的孩子，眼前的一切重重叠叠，最终交汇在面前这张如玉般的面容上。

“来，进屋暖暖身子。”一步步往灯火处走，怀里的孩子却疲惫地闭上了眼。

“夙儿？”轻轻唤了一声，却又粲然笑了笑，还是让他睡吧，还是个孩子啊。

哥哥，其实夙儿没有睡，你知道吗，夙儿只是想在哥哥怀里再多呆一会儿。那时候哪怕只一刻的温暖，都足以让他铭记一生。

烟火璀璨，如梦似幻。

下朝回府，依旧是一袭红袍痴痴立在门口朝他归来的方向张望着。

“夙儿。”他牵起那只因为等待而冰冷的手往里走，道：“夙儿十六了啊，早该跟着先生好好学学功课了。”

“嗯。”乖巧而顺从的口吻，仰着头看着哥哥笑得很是烂漫。其实很想说，只要有哥哥就够了啊，哥哥教的，夙儿都学得很好呢。

“明日，你随我一起进宫吧，皇兄说，要你当太子殿下的陪读。”

啊？

那还可以和哥哥在一起吗？看着转过头去不再看自己的哥哥，刘夙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这是，被抛弃的感觉？

拒绝吧，拒绝吧。

刘懿转过头不敢看他，这个从来对自己唯命是从不懂拒绝的孩子，你拒绝吧，你明明是舍不得离开的是吗。你说你不愿，我便去向皇兄请罪留你在这里。

良久。

──“嗯。”

为什么不说“不”呢，为什么不抱着哥哥说要留下来呢。刘夙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早就习惯了听从吧，不管什么要求，他都会温顺地答：“嗯。”

“那么……你去收拾一下吧，明日随我进宫。”

对着哥哥笑一笑，刘夙不再言语。

哥哥，我知道你也是不舍的吧，不然你为什么不看夙儿呢。如果夙儿拒绝的话，你一定会留下我的吧？

会的，一定会的。

只要这样就够了。

太子宫。

立在梨花木案前，提笔在纸上细细勾了几笔，看着画中的人禁不住勾起嘴角满足地笑了笑。

──太子刘弘乾收起笔，端看着画上的人。十四岁的他眼里已经深深种下了皇家的傲慢和高贵。

“殿下，还良王进宫了。”一个宫人跪地禀告。

“哦，下去。”懒懒地应着，似乎被打扰了兴致，伸手将刚刚画好的画揉成了一团。

还良王进宫了，那个人也来了吧。想到即将到来的人，他又忍不住笑了。

那天父皇那一巴掌真是重啊，可是那个人似乎一点都不痛似的，那么淡然的眼眸，看得他的心都微微轻颤。

──说起来，应该算是他的叔叔？

刘夙看着眼前与恒武帝极为相似的人，恭恭敬敬地跪拜。

──“参见太子殿下。”

刘弘乾看着红袍跪地的人，心下突然有了戏弄一下他的念头。他拿起笔蹲在那人面前，笑道：“你抬起头来。”

一抬头，额头上却被毛笔狠狠画了一把叉！

刘夙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嬉笑着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又有了在穷人窟那种被欺负的感觉。

刘懿跟着武帝进门便撞见了这一幕，他看见了那一刻刘夙眼里的委屈与恨意。

“夙儿！”全然不顾身边的武帝，冲到弟弟身边撩起衣袖就为他擦拭。

武帝不悦，干咳两声拉起了刘懿。

“小孩子闹着玩很正常，你不必如此紧张。”你几时这般对过我？这个弟弟就对你这么重要？

意识到自己失态，尴尬欠身。而一边的刘夙却还是乖巧地朝武帝跪拜，“吾皇万岁。”

却没人要他平身，只有武帝冷冷地说：“乾儿，以后这便是你的陪读了。”

“是，谢父皇，谢十三王叔。”恭敬行礼下掩起狡黠的一笑，刘弘乾眼角瞟了地上的人一眼，从此以后，你都要陪着我了。

第五章

武帝与还良王离开后，刘弘乾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人向他伸出手道：“起来吧。”

伸出的手却没有如预料中被接住，那人只是看了他一眼，自己站了起来。真是倔啊，刘弘乾暗暗想，可是这么倔的人刚刚在还良王离开的一霎似乎脸上满是难过呢。

刘夙不说话，想找到点什么擦去头上的墨迹。他抓起梨花木案上那团被揉皱的纸团往头上擦了擦，好像墨汁干了，擦不去了。出于好奇展开了手里的纸团──这画上的人！

“谁要你拿的！”一声怒斥，手里的画被抢走。刘夙看着因为发怒而满脸通红的太子指着画道：“那画……”

太子一瞪眼，转身道：“多管闲事！”悄悄把画藏进衣袖。

那画上的人，不会错的，右眼下的那颗痣，那明明就是自己啊！刘夙看着怒气冲冲离开的太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刘弘乾恼羞成怒地冲出了太子宫，找到一处积雪，将那幅画埋了进去。临了，还狠狠补上了几脚。

而在他离开之后，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拨开积雪将不成形的画拿了起来。

──这父子两个还真是……

刘沐河摇了摇头，将画收好。

开始下雪了啊，他仰起头，静静坐在那里看着一朵朵落下的白雪，真是很美呢。

没有了刘夙的王府空旷寂寥，一身单薄的长袍，刘懿呆呆坐在门口看着几个小厮扫雪。

白雪裹红梅，艳红的梅花像是那一袭红袍，在他眼前跳跃。

夙儿，此刻你又在做什么呢？

“你，坐到这儿来！”太子指着身边的位子对刘夙发号施令。虽说刚刚发了顿脾气，可却无法对这个人狠下心来，看着他站在一边小心翼翼的样子，很想宽慰他几句，可话到嘴边却还是变成了颐指气使的祈使句。

不知道这个坏脾气的太子又要耍什么花样，刘夙依旧不动。

莫不是还在生气？只是说话重了点而已，难道要我堂堂太子跟你道歉？刘弘乾不管，一伸手将人拽了过来！

“啊呀……”被拽过来的刘夙一个趔趄倒在了刘弘乾身上，他挣开那只手，看着笑得得意的罪魁祸首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他很生气！他很委屈！可是他不能说！

太子殿下虽然脸上笑得得意，可是心里却是慌了手脚。他似乎，让他更不高兴了啊，真是弄巧成拙了。

要不要安慰一下他？可是该怎么安慰？从没有安慰过人的太子殿下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拿起笔在自己额上画了一把大大的叉！

一肚子怨气的刘夙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太子一脸惊愕──他这是在干嘛？他有画叉的嗜好不成？真是不可理喻！

“你看，咱们一人一个叉，扯平！别说我欺负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口气，指着自己脑门上的叉冲着面前的少年喊。

原来是这样──“扑哧……”刘夙忍不住笑。

又是满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斥着：“你……你笑，笑，笑什么笑！”我都和你求和了，你还笑话我！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

“我在笑你，你这把叉比我的可大了好多啊……”一边吃吃笑着，刘夙伸手用衣袖替他轻轻擦额上的墨迹。这样求和的方式，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个太子是个傻子么？

“你……”真的是很想骂人的，可是软软的布料触到自己额头时，刘弘乾还是噤了声。他长得真好看啊，比已过世母后还要好看呢。细细长长的眼睛，瘦瘦高高的鼻梁，还有因为受委屈咬得通红的嘴唇……还有……眼下的那颗痣。

注意到对方的视线，刘夙戳了他额头一下道：“你盯着我干嘛？！”

因为……你好看啊。

收回视线，太子殿下看着少年问：“你一直和十三王叔在一起吗？”

“是。”

“那你到这里来他也舍得？”

“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虽然自己确实很舍不得，可是这样说会让自己觉得好过一点吧。哥哥，定然也是这样想的对吗。

“我会比十三王叔对你还好。”认认真真的一句话，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声音。我会比十三王叔对你还好，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对你还好。至少，那时候的刘弘乾是这样认为的。

只是笑笑，刘夙不作答。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哥哥对我好，除了哥哥，谁也配不上刘夙一个“好”字。那些只有哥哥和我经历过的生活，只有我们才受过的冷眼和风雪，你们这些人都不会懂。

“呃……”刘夙不再擦拭，看着太子的额头皱眉。

“怎么了？”

“好像……越来越脏了啊……”额头被擦得黑乎乎一片，真是……失败。

太子殿下却全然不顾，大喇喇地一摆手，道：“罢了罢了，就这样吧，留着也没什么嘛，我看你留着这个叉也挺好看的，哈哈哈哈。”

明明是你额头留了一滩黑墨啊，你盯着我的额头在高兴些什么。刘夙无奈，任由太子将自己拉出了门。

“来，我们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拉着刘夙，两个人踏着白雪一路小跑。纷纷的落雪掩盖了两串长长的脚印，刘夙回头看着长长的宫巷──自己还能出去吗。

昔日的迎雨宫在重建之后成了一座小小的花园，深冬时节，其他的树都是碧玉妆成，可独独红梅满枝。刘弘乾折下一支红梅道：“这里很少有人来的，不过偶尔有些……”说着说着，他却神秘地笑了起来。

“有些什么？”

摘下一朵红梅斜斜插在少年的鬓角，刘弘乾对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拉着他往花园一角去。不要出声哦，虽然是冬天，可是也有可能会看到呢。

看到那个时，刘夙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看到，在那个小小的凉亭里有两个人，他们赤着身子，在一堆布帛里像蛇一样纠缠！而那个男人，他的下身却是……什么也没有！

──秽乱宫闱！

这四个字在他脑袋里炸开，他推了推身边的刘弘乾，刚想开口却被捂住了嘴，“嘘，不要说话。”

他居然……似乎是看得津津有味！

不行，不行，不行。哥哥说过，非礼勿视。秽乱宫闱，是要处死的啊！

用力掰着捂住自己嘴的那只手，不能留在这里，会死的啊！

刘弘乾没好气地松开手，对刘夙怒目而视。

刘夙不顾，他只觉得自己再多留一刻就要疯掉了，他从树丛里站起来就要离开，却正对上了不远处一双惊恐而怨毒的眼。

被发现了！

他像是被人撞破了丑事一般飞快地逃了，凉亭里的两个人也是惊慌失措地穿衣，刘弘乾叹气，这下没好戏看了，只好趁那二人正慌乱时偷偷溜了。

太子宫里，刘夙瑟缩在角落不肯和刘弘乾说话。对自己态度才稍稍好一点居然就带自己去看那种东西，这个太子绝对不可深交！

太子殿下蹲在一边好言相劝：“你别这样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你都十六了啊，我也十四了，这又有什么看不得的？”

真是一块朽木！刘夙咬着唇不肯搭理他。

太子殿下没了耐心，一把扭过面前刘夙的头，恶狠狠道：“你再不理我，我就要父皇把你发配到边疆去！”

而他自认为最恶毒的要挟并没有让刘夙服软，那个少年还是咬着唇一脸倔强。

太子殿下没辙，只好再次放下架子来说好话：“你不生我气了我就过几日带你去见白泽国的使臣，十三王叔肯定也会在的，你不是……”

“好！”太子殿下话还未说完刘夙就站了起来，可以看到哥哥啊，什么不平和愤怒都消散了。

第六章

白泽国王子朝贺，虽已入夜整个皇城却还是喧闹无比。所有人都想一睹那位冰雪之国少年王子的风采。

晚宴已经准备好，大臣们各自逢迎着踏着白雪往灵合殿去。

而太子宫里的刘夙此刻却是一肚子愤愤──尊贵的太子殿下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套舞姬的衣服非逼着他穿上！

“来嘛，你试试，我觉得你长得真的很好看啊，穿上这个会不会连十三王叔都认不出来，哈哈哈哈。”追着满屋子逃窜的人，太子殿下觉得自己这个点子真是棒极了。

这到底是什么恶趣味！皇宫里长大的人就没有一个稍微正常一点的吗？！刘夙恨不得给这位太子兜脸一拳。

太子不再追，只是坐在披着花锦的椅子上懒懒说：“你不穿的话，我就不带你去了。”

欺人太甚！刘夙是堂堂男子汉，怎么能穿这种衣服！心一横，他也坐在椅上不肯说话。

“好吧好吧，你就穿一下，只给我看一下就好，然后再穿你自己的衣服去见王叔好吧！”刘弘乾也很奇怪，为什么自己总是在这个人面前妥协呢？一定因为自己平日太寂寞了，有人陪着自己，当然要好生哄着不能让他走了才是。这样想着的话，似乎也不那么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