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十八岁前没恋爱过，没想过要谈，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那时候只想快点长大，我说长大了要干嘛？他说要保护他妈。可是还没等到他长大他妈就死了。他初中的时候被送去了法国，他有个姑姑在那儿。去了法国先读语言学校，他那时候又瘦又小，被外国人欺负，又没有监护人，捱到十七岁才上高中，高一结束以后他姑姑就不让他在她那住了，要他在一个星期内搬出去，因为他十八岁了该独立了。我说是你亲姑姑吗，怎么这么没人情味。他说不奇怪，外国都那样。
也就是在他到处奔波找房子那段时间他妈过世了。尸体还没火花他那个阿姨和他妹妹就搬进了她们从前的房子。他办完丧事第二天就又坐上了去法国的飞机，并且发誓这辈子不回家了。他读的高中都是有钱人，大家都很变态，特别歧视黄种人，洗澡的时候洗到一半会有人关掉水闸，逼他在浴室里呆上一个钟头。法国的冬天冷毙了。鞋子里会有人放玻璃碎片，校服会被人扔到垃圾桶，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千万别走开，否则那盒饭就不能吃了，谁也不知道里面会不会被掺点兴奋剂，当时他最好的一个朋友，一个中韩混血，对LSD不能自拔，偷了其他同学的钱，盗刷信用卡，最后还冤枉他是同伙。校方通知他爸，他爸发飙说是送他去读书，不是送他去当小偷丢人现眼的，他有胆子偷，他爸就狠得下心让他自生自灭。幸好那时候有人借他钱帮他渡过了难关，那个人后来成了他的情人。我问他：“外国人？”他摇摇头，说那个人我也认识，就是林晨。
我说草，早看出来你们俩不对劲了，原来是传说中的初恋，他不是说自己不是GAY吗？他嘲讽地笑了。林晨宣称全世界只爱邹子凯，不管他是男是女，林晨都只爱邹子凯，其他男人休想碰他林晨一根毛。
“他也是你同学？”我问。
“本来是，他比我高一年级，但是比我小一岁。”他弹掉黏在衣服上的灰：“我们是寄宿学校，他每天晚上爬铁栏杆出去，在脱衣舞俱乐部跳艳舞，我进校没多久他就被开除了。”好劲爆的八卦。“他跳脱衣舞给男人看还是给女人看？”我问：“就这样还不是GAY？”“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GAY，他长得那么漂亮，还干这种工作，他的朋友里也很多是弯的，最重要的是，他对我那么好……每天嘘寒问暖，睡觉前一定要给我打电话他才睡的着。有一次我和他约好在哪儿见面，他失约了，电话也联络不到他，他答应我的事情从来没做不到过。我觉得很奇怪，可是我更生气，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我把他骂了一通，后来别人告诉我那两天他阑尾炎进医院动手术了。我又自责又心疼，问他怎么这么傻，什么都不说？他说他知道别人会告诉我我冤枉了他，他就是要我为他心痛。那天法国国庆放假，我没告诉他就到他公寓找他，本来想给他个惊喜，结果他和一个法国女人没穿衣服躺在床上，他那时候才刚十六岁，可那已经是他数不清第几个女朋友了。”
邹子凯的眼神渐渐飘远，外面开始下大雪，他也陷入了迷离的回忆。他说：“我跑出他家，他追了上来，我说他是个骗子，他说他从始至终没骗过我。的确，他从没说过他是GAY。我说那你干嘛一天到晚说喜欢我？他迷茫地说他是真的喜欢我。我说去你妈的喜欢。你怎么一边说喜欢我一边和别人上床？你真恶心。他呆呆地站在那里。那天也和今天一样冷。他只穿了一条短裤和拖鞋。我两个月没理他，他也整整求了我两个月，每天都在校门口等他。他说他想清楚了，以后再也不和别人在一起了，只要我。我说我不可能再相信他。后来他不再求我了，只希望我最后见他一次。我心软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憔悴，他本来下巴就尖，人一瘦脸都快没了，他的手还在流血，手腕上被剪刀戳出了几个窟窿，他举起手血就顺着衣服留到他的脚边，染在白色的雪地上，他问我这样够了吗？这样我能相信他了吗？我抱着他去了医院。他不让医生给他缝针，除非我说我原谅他。我说：我怎么还能不原谅。他就非常开心地笑了。我问他痛吗？他说痛，可是他不怕。他说他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他说没有人能拒绝他，包括我。”
我夺过邹子凯手上的烟，让他别抽了，踢开满地的烟蒂，他继续说：“现在我们分手都好几年了，有时候他还会问我我爱他吗？我说你怎么有脸问。他说这辈子他不会像爱我一样爱别人了。其实他那时候到底爱不爱我？我怀疑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只是向往那种爱的疯狂。那段时间他疯了，我也疯了，全世界对我来说只有他还有我。我脑子里只能装下他，他也只能看着我。我们本来都有很多朋友，可那段时间我们消失了，整天就腻在一起。他给我做饭，他从来没做过饭，可他做得好极了。他喜欢看我吃东西，他说看我吃饱他比什么都满足，他说爱一个男人就是要喂饱他。我们的事传的很快，我爸和他爸本来在生意上有合作，生活里也是很好的朋友，为了我俩他们闹掰了，两家都给我们断粮了。我们算是私奔了。那时候我还在读高中，他说没关系，他赚钱养我。等我上大学以后他就能享福了。我不准他再去跳脱衣舞。他的身体只能给我一个人看。他说不会的。让我放心。他这么丑的身体只有我想看。其实他的身体……他兼了多少份差我都记不清了。他早上很早就要起来替别人遛狗，耳朵上都生冻疮了，太冷了，雪又很厚，他每天回家以后把脚泡在热水里都要痛得龇牙咧嘴。他还学会了修车，每次见我前他都要洗很久的澡，他说怕我闻到他身上的机油味儿，特臭。我就假装嫌恶地说：真的有点味道。他就大声哭了。”
“我和他说我的家庭，我的父母，我的童年，他边听边流眼泪，我问他我都没哭你哭个屁啊，他说他从小就很任性，他们全家都顺着他，宠着他，他是家里的小皇帝，他说如果可以，他要我当他们家的小孩，他要把他所有的幸福都分我一半。我就抱着他，亲了又亲，我以为他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天使。可就是这个天使，又骗了我一次……”我抱着邹子凯，他说他没事，他现在已经“好”了，他说：“他和我交往以后介绍了一个他的所谓表姐给我认识，那个表姐看上去老得可以当他的阿姨了，我们三个人还一起出去喝过酒呢。有一天林晨不在，有朋友拐弯抹角地提醒我那个表姐是个富婆，专门包小男生玩的，我一开始还不相信，我想那么丑的女人他怎么能看得上呢？可有天那个表姐喝醉酒了给林晨打电话，逼他在电话里说他爱她，只爱她，他不肯，那个表姐就威胁他要告诉我他和她的关系，她不知道我就站在旁边，就听着他们讲电话。我问林晨他俩什么关系，林晨让我别问，我凶他，把他推到墙上，我的手砸在装灭火器的玻璃箱上，他被我吓坏了，他求我别虐待自己，他说他只是和她上床，她有时候会给他钱。他说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女的。我让他滚。我去哪儿他跟到哪儿，我说这次我不会再理他了，我要离开他。他没办法趁我睡觉的时候把我反锁在屋子里，还留了张字条，说他知道我不想看见他，他走，但他不能失去我。没过半个小时他又回来了，他对不起三个字还没说完，就被我掐住了脖子。我当时一点理智都没有了，只有愤怒，手上用多大劲自己也不知道，他一声不吭。那天我差点把他掐死。他在床上咳了半天。他哭了，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是让我也为他想想。”
“他真的不是GAY，是为了我他才没了家，他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么娇生惯养，你注意到他很爱漂亮了吗？他从小就那样。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连最便宜的衣服都不敢买。可是买我需要的东西的时候他可大方了，好像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那天晚上我说我饿了，想吃东西了。那会是放假，我们住在郊区，周围也没什么吃的，家里冰箱也空了好几天了，快夜里两点了，他跑出去给我买吃的。等他出去以后我才想起来晚上的巴黎有多危险。他回来以后很不好意思地说只有超市还开着。他给我买了点零食，不知道我愿不愿意吃。我觉得我不可能不要他。可我也没办法对他好了。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个异性恋，就算他在街上连一眼也不敢看漂亮妞了他也是，我永远爱男人，他永远可以离开我回到正常的世界。有一段时间，他为了安抚我，经常偷偷用电脑看G片，然后我回家了他就关掉电脑，可我开屏幕浏览记录还在那，他开始说他是GAY，他要融入我的生活，可我从来没相信过他，我总叫他闭嘴，别他妈给老子装。”
“我们在一起三年，吵完了好，好完了吵，有时候为了女人，有时候为了钱。我考上大学以后也开始打工了，可我们从来存不下钱。一有钱我们就挥霍掉了。他对生活特别挑剔，会一个人给我张罗出一桌子法国大餐，借邻居的餐具和蜡烛。他其实是过不惯苦日子的，倒是我无所谓有钱没钱，有一次我看到他给朋友发的短信，他说他讨厌挤地铁，讨厌坐公车。他说我虐待他，一个星期才给他一丁点零用钱。其实他是开玩笑的，可我又和他吵了一架。我说他不应该把我们俩的私事拿出去大肆宣扬。他说他不能连抱怨的权力都没有。有一天，特别平常的一天，他告诉我他要去面试一份工作，然后他就走了。我等到半夜他还没回来。他的电话关机了。一点预兆也没有，他就消失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预兆，在那之前，我俩整整冷战了一个星期。可后来我们明明已经和好了！但他还是走了。两天以后，我在中国的朋友告诉我，他回家了，过一个星期他就要举行婚礼了。他爸爸死了，死前只有一句话，要他尽快结婚。他如果不结婚，就拿不到一分钱，如果他生了孩子，那所有遗产都归他。”
“我等了他两个月。可能你觉得两个月不久吧，可是实际上那两个月和二十年没差别。每天我都在想，他该回来了。我没想过回国找他。我怕回来真的见到他已经是别人的新郎了。后来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国了。为了他我回到我发誓不回的家。他和我是一个地方人。我到他家门口躲着，看见他开车送他老婆上班。我想他是有办法让我心碎的。”
“后来呢？”我问。
“后来？没什么后来了。他很久没找我。后来有一天，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他了，就像提一个陌生人一样和朋友提起他时，他突然给我打电话了。他问我我好吗？我说还好。我说你结婚了？他还好像特别惊讶，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是自己傻逼，还是拿我当傻逼。那一瞬间我真的想杀了他。后来他离婚了。他在家大搞SM派对，他老婆吓傻了。我们市的人也都吓傻了。他在那呆不下去了。那天情人节，也是我生日，他笑嘻嘻地在我北京的家门口等我，手里还提着一桶玫瑰花，他说他来祝我生日快乐了。我说：你还没死掉啊？他特别瘦，他说他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他求我收留他一晚上。我身后还跟着一个小男孩呢！那段时间我和那男孩子同居。那男孩子真的很年轻。起码看上去和未成年差不多。林晨说，你真狠心啊，这么快就有新欢了啊，我还以为你还在等我呢。我说等你麻痹。他赖在我家不肯走。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他就说他要走了，他说我家有三个人，太挤了。后来他生日，他生日就在我生日以后十几天，那天十二点他打电话给我，他喝醉了，问我还记得今天是他生日吗？我说记得。他说：我还以为你忘记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心软了，可我还是要耍一下他，我说：没人舍得忘记你生日。后来我又换了一个男朋友，那段时间我换人特别勤，和谁我都能上床，可谁上床都没两样。我偶尔约林晨出来吃饭，吃饭的时候就和他说我又和哪个男人谈了，又玩了谁了。他对我还是这么温柔，我说什么他都耐心地听，可有一次他生气了。他问我我爱现在这个男朋友吗？我说没想过要爱。他说不爱就别和别人在一起。我问他他管得着吗？草。我想他真搞笑，人不是一定要有爱才能活的。我照样开心。后来他又主动找我，这次是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了，是个女画家，我问他她怎么样？他说她是完美的。我不知道他说她这个完美是绝对的，还是和我比来着。认识你之前，我们俩都单身了，我们好像真的变成好朋友了。有事没事也聊天，可不说爱不爱了，就说点工作上的事情，聊点圈子里的八卦。认识你之后，我和他说起你，他说叫我别老说你，我说你不耐烦听啊？他说我们在一起过，你老和我说你现在的男朋友，你这样很不尊重我。我说你也说我们是在一起过了，是过知不知道？他说反正别提你现在身边的那些小贱人。我说有人能比你更贱吗？他很生气。诅咒我诅咒十八代。我倒觉得他有点可爱了。哈哈，他好像觉得我这辈子只能爱他一样。他说你本来就只能爱我，因为我也爱你啊。草。他真不要脸，什么话都敢说。”
我问他：“你现在还爱林晨吗？”
他说：“我现在和你在一起啊。”他也没说不爱。但我他想爱不爱林晨他不会爱我。和他们的故事比起来，我渺小的什么也不是。一个人经历了那么死去活来的过去，是不会再满足于平凡的关系了。
他和我倾诉了他的过去，我考虑要不要告诉他我和韩旭的事情，可我最终没说，我一辈子也不会和别人提起，这些感情甚至没真的发生过，假如我把积蓄在身体里的热情一下子倒出来的话，也许就会烟消云散在空气中了。
十七
那年经济危机，立春之后，股票市场狂跌，但贵金属雄起，邹子凯赚了不少的一笔。
“你想要什么礼物？”他问我。
“我说过不要送礼物给我！”他又来了。
他是情人节出生的，过年之后不久便是他生日。二月十四那天，他问我有没有帮他准备生日礼物，我说：“我们天天在一起，想买礼物都抽不开身。”
他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入场券，是周杰伦演唱会的前排座位。
他以为我喜欢周杰伦，其实我天天听周杰伦的歌，是因为韩旭喜欢。
“给我的惊喜吗？”我问。
“这算什么惊喜。我今天要去趟学校，有点工作要做，你先去等我，我忙完就去找你，顺便给你机会替我买个蛋糕，好吗？”
我点头。
其实我已经给他预备了礼物，只是打算十二点再送他，是件羊毛背心。离开他家是晚上六点半，还在放年假，街上挤满了人。我等了半天他也没出现，我钻进一家餐厅找洗手间，有个人叫我，我回头，原来是韩旭。没想到和邹子凯的约会，竟然遇到他。
“你这几天都去了哪里？”他问我。
“我有发短信给你说我去朋友家住。”
“我没收到短信。”他理所当然地说。
“韩旭，这里也没位子了，我们去别家吧。”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是没收到还是没空看？
“你一个人上街？”韩旭盯着我手里的蛋糕盒。还有一瓶红酒。
“和朋友。”
“什么朋友？你住在他家那个朋友？”他在拷问我。
“小愚，你也在！好巧哦。好久不见。”赵璧涵微笑着和我打招呼。
“你好。”我有点无奈，一种恶意报复的心理促使我和韩旭说：“男的朋友。”
他应该懂我说的是男朋友。
“对不起，我和别人约好了。你们玩的开心点。”我冷冷地和韩旭说。其实我没资格生他气，但每次看见他的时候她都要如影随形，我明明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却只能做他感情的看客。
洗手间门口排了很长的队伍，终于轮到我了，前面的男人问我不进去吗？我摇摇头。韩旭也冷冷地注视着我，他的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我别过脸，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新的一年了，我会不会也是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