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东风归何处 上——楚清明
楚清明  发于:2011年1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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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轩饮尽杯中所余,看着他道:“你不是说喝酒时不谈伤心事么?”

“话是如此,”冯启云说,“可我总要知道你是怎么了。”

被问话的人不理睬他,只沉默着继续饮酒。冯启云见状,会心一笑道:“我来猜猜,是和皇上有关,对不对?”

容轩抬头看他,冯启云说:“你也不用惊讶,你这个木头,除了皇上,谁能叫你烦恼至此。”

“身为臣子,不该私下如此议论的。”容轩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说。冯启云一愣,随即笑倒:“你还……真是……”他

擦一把眼泪,“为什么你能这么认真地说出这句话?”

容轩不为他的反应所动,一本正经地说:“冯大人,你喝多了。君是君,臣是臣,虽然此时不必往日,但这一点你不要忘

了。”

“君非君,臣非臣……你在说笑吗?”

“冯大人!”容轩忽然提高了声音,状似不悦。

冯启云闻言并不畏惧,将酒杯往桌上一放,直视着容轩双眼:“陈国,早已经亡了。容轩,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容轩张口想反驳,却想到一干人处境确实尴尬,也不好多说什么,脸色阴沉地闭上嘴。冯启云却不就此放过,继续道:“

我们几个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玩什么君臣游戏,真是滑稽啊……”

虽然明知他说的是实情,但容轩仍觉得极为刺耳,当下脸上浮现几分怒容:“你此言未免太大逆不道,”他停顿了一下,

继续说:“当年冯丞相大义,舍命保护皇上,而冯大人却……”

这话说出口,冯启云的脸色立刻有些白。容轩看惯了他神采飞扬或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乍见他这样反而有些愣了,忽然想

起冯启云的父亲,也就是冯丞相的长子在和邺国的战争中身死;而冯丞相也在破国之日为陈王挡了刀,可以说是一门忠烈

。冯家本就人丁稀少,冯启云又被送进了宫,想必冯府其余众人生活会有些难处。

冯启云自小心高,变成如今这样也实属不得已。

想到此处,容轩又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确实有些重,面上露出几分后悔的神色,想说句话来挽回,还没开口就听冯启

云冷笑一声说:“我就是这样不知羞耻,容大人高洁,自然瞧不上。”

容轩尴尬道:“抱歉,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冯启云也是一时火起,听见这句话便冷静下来,不再跟他纠结,反而说道:“容大人,我国和邺国之战,为何会一败涂地

?”

“邺国罔顾道义,趁先皇驾崩,我朝未稳之时突袭……”容轩话说到一半,便见冯启云摇摇头道:“太后全力周旋,也支

持了两年。论天时虽不利,但地利人和却是我方占优……归根结底,还是国家弱小罢了。”

容轩乍听得“弱小”二字有些不适,陈国在众国之中实在称不上“弱小”,若真说起来,百年前隐隐还是群龙之首。可是

与邺一战,竟至亡国之境,让他无言反驳。

冯启云将杯中酒饮尽,然后对他叹道:“你有没有想过,皇宫之外现在是什么光景?”言下之意,竟是隐约将矛头指向陈

国的皇族了。

虽说皇族腐败之事自古不缺,但身为一国之君疏于朝政还是十分少见的,大多没有好下场。

先皇沉溺于烧窑制陶,国事多由太后处理已经是陈国宫室之中心照不宣的秘密,大臣们虽然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肯站出

来指责皇帝。好在太后确实有几分本事,倒也弄得像模像样。

但是上梁不正,难免影响颇广,陈国到底渐渐凋敝。只不过全国上下就如温水里的青蛙,谁也不曾察觉到而已。直到与邺

的战鼓敲响的时候,一些人才忽然意识到陈国的处境,然而为时已晚。太后和众位大臣费尽心思,也只能将败势稍缓,最

终还是将大好河山尽数送于敌手。

冯启云言语间所说的正是这件事,算起来这番话更是大逆不道至极。但是此言只让容轩一愣,脱口问道:“你有办法和外

面联系?”

“容大人说笑了,我有这等本事?”冯启云一扬眉稍,反问道。容轩知他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实际上拿定主意的事很难更

改,当下也没有再问,两人继续喝酒,此时却是各怀心思了。

到太阳向西偏的时候,一坛酒喝光了,冯启云拱手作别,一挥衣袖转身就走。容轩站在哪里,保持着送别他的样子不动,

却在内心深处翻江倒海。

冯启云到底能和宫外联系上么?他那番话状似无意,却又像在传达着什么信息,但虚虚实实的,容轩一时也摸不出深浅,

只能先暗自留意。

***

晚膳的时候,瑞臻照例叫人来请容轩过去。他沉思片刻,换了衣裳就去含清殿。

他一踏进含清殿大门,就感受到瑞臻的目光远远落在他身上,随着他往近走的步伐移动,片刻不离。

容轩一直低着头,也不敢去看瑞臻,就这么走过去。

“容轩,你来了。”他听到前方传来瑞臻的声音。

相似的一句话,却又是如此不同,他能听出来里面压抑着的激动与胆怯,似是见他出现而难以平静。但容轩却不敢回应,

只当什么也没发觉。

“你坐吧。”瑞臻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福禄听得这句话,将容轩引到桌子的左侧坐下,正是瑞臻座下的第一个位置,而不像以往那样与他并排。瑞臻也没有上来

,只是坐在原处看他。容轩心知这是瑞臻在向自己道歉,心里便有些松动了,而某一个隐秘的角落,似乎还因为这样的礼

遇而有些说不出的空落落的感觉。

这些情绪自然都深埋在心里,容轩脸上什么也看不出。他走到座位边,对瑞臻行礼后起身时下意识抬眼看了看瑞臻,然后

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眸。

那眼神布满哀伤,一瞬不瞬地看着容轩,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容轩心中一痛,一句“对不起”就要脱口而出,但那一瞬间

他又生生忍住了。

“谢皇上。”容轩沉声道,然后稳稳地坐在距离瑞臻一丈远的座位上。

似乎从容轩右侧传来一声轻叹,然后他听见瑞臻说:“开吧。”

福禄低身,一边唱着菜名,一边揭开菜碗的盖子,伺候君臣二人用膳。

君臣同席,这场景如同从古至今多少书中所赞颂的一般无二,但却叫在场的二人低头无语。

这日之后,容轩完美地扮演着忠君之臣地角色,像从前一样关心着瑞臻的大小事务,只是两人之间的那一点点气氛消失无

踪。

他很多次感受到瑞臻欲言又止地动作,但是他巧妙地避开了,就和避开瑞臻受伤的眼神一样。

有些伶俐的宫人觉察出异样,但没有人说出口。沈凤臣和冯启云也早就知道了,他们一个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一个冷笑

一声,也没有戳破。

于是就这么过了小半年,时间久到让人觉得仿佛皇宫之内个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一般。

七月中,从邺国来的一条消息彻底击碎了这种表面上的平静。

第十六章:噩耗

十六 噩耗

奔波千里的使臣在一个清晨到达陈宫。

宫外包围着的重重关卡在见了他所持的令牌之后,无一不是神色恭敬立刻放行。使臣一路畅通无阻到达陈宫,进了平时紧

紧关闭着的皇宫大门,他只来得及说一句:“我要亲自见陈王。”便昏了过去。

沈凤臣匆匆赶到,一番诊治之后说:“他是过于疲惫,恐怕这一路上不吃不睡,只顾着赶路吧。”虽然沈凤臣说只要休息

一下就好,但众人悬着的心还是没有一刻放下来。

是什么事能让使者如此焦急,竟然顾不上吃睡连夜赶路?

本来陈宫众人活在邺国士兵的包围下,心里都有些不安稳,总觉得自己不知何时便会一睡不醒。这些年境况平静,他们才

稍稍有些安心,不过被这么一搅,一时间又是人心惶惶。

容轩听了小竹报上来的消息,眉头一皱,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他沉思片刻问:“皇上如何?”

“福总管说,皇上听了消息之后没什么反应,只说叫那使者醒了去见他。”小竹低身回报。

容轩点点头,叫他派人去沈凤臣那儿等着,一有什么便立刻回报。看着小竹匆匆而去,容轩轻叹一口气。刚才听他说的关

于瑞臻的一番话,容轩便知他和自己一样,觉得此事恐怕有些严重。他是最了解瑞臻的,瑞然福禄和小竹都说瑞臻没什么

特殊的反应,但容轩知道他内心深处此刻恐怕已经坐立不安了。

容轩没意识到自己在想着这件事的时候,不自觉地在寿阳宫来回踱步,落在旁人眼里,怎么也不是平时的淡定样。

使者两个时辰后醒了,匆匆喝了杯茶便去含清殿面见陈王。他进门一拜,抬起头来,满面倦色,声音沙哑。

瑞臻上下扫他一眼,见衣衫上风尘仆仆,心中更觉不妙,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等使者说出那个消息,瑞臻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手里的茶杯不知不觉落了地,摔得粉碎。

“你……说什么?!”他不敢置信地问。

使臣低着头,又重复了一遍:“太后驾薨了。”

瑞臻呆在当场,眼神顿时空了。

使臣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道:“太后临终给您留书一封,请您过目。”他双手将信举过头顶,福禄上前接过去,却见瑞臻还

是那副样子,象没听见一样。使臣还想说什么,福禄赶紧打手势阻止了他,生怕陈王一个不高兴把这使臣弄出个好歹。

“还是去叫容大人吧。”他轻声对身后的小太监说。

容轩得了消息,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开一样也呆住了。他随即想到瑞臻,面色一沉,提步就往含情宫奔去。

等他到了,见福禄和一干小太监都守在门外,殿门紧紧闭着,里面寂静一片。福禄见他来了,面上松了口气的样子,凑近

来小声道:“皇上把咱们都赶出来了,谁也不叫进去。奴才瞧着,怕是不太好……容大人,还要劳烦您了。”福禄轻声说

,脸色很是担忧,他见多了瑞臻闹脾气,没有哪回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因此觉得分外不妥。

容轩点头,环视了一圈问:“那使臣呢?”

“奴才叫他先下去歇着了。”说着福禄从怀里将那封掏出来到:“容大人,这个还是给您吧。”

容轩接过来:“这是……”

“那使臣说是太后留下的,皇上刚才没接……”福禄说。

容轩闻言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快步走到殿门前道:“皇上,臣容轩求见。”

殿内依然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就像里面根本没有人一样。容轩略一沉吟,直接推门进去了,倒叫殿外众人惊了一

把。容轩回身将门掩好。

“皇上?”他一边轻声叫到,一边独自一人往进走。仍然没有人应声,容轩快步过了几道门,绕过屏风走到内室,总算看

见了瑞臻。

他呆呆坐着,脚下碎瓷一地,脚踩在上面都没有发觉。容轩叫他,他回过头来,脸色惨白,眼底却是红红的,嘴唇也在微

微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容轩见他这样,心一下子揪起来,上前一步跪倒在他身前道:“皇上,臣来了。”

碎瓷透过衣服,扎破了他的膝盖,星星点点的血迹渗出来,染红了容轩的衣服。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抬头十分担忧地看着

瑞臻。

瑞臻听见他的话,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叫:“容轩?”

容轩一下子回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一日,瑞臻从一场很长的睡眠中醒来,似乎也是这样轻轻地叫了他的名字。瑞臻两次遭遇

大变,他恰好都在身边,容轩眼眶一热,低头道:“臣在。”

瑞臻起身,到他面前,慢慢蹲下道:“母后去了……”

容轩抬起脸,正好看见瑞臻一双哀痛至极的双眼,泪水在眼眶里闪动,就是不落下来,他紧紧咬着牙关,仍然止不住身上

轻轻地颤抖。

容轩顿时心痛难当,半天只说出一句:“皇上……节哀……”他极为痛惜地抚上瑞臻撑在地上手,这双平日画画抚琴的手

如今都是被地上的碎瓷划出的细碎伤口,红红的一道又一道。容轩一点一点将伤口上的渣子清理干净,然后伸手将瑞臻扶

起。

瑞臻想忽然反应过来,紧紧攥住容轩的袖子,又说了一句遍:“母后去了。”

容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所有的言语都不能表达他此时心中的感受,很多复杂的心思混在一起,连他自己也弄不清了

。他扶在瑞臻胳膊上的双手慢慢用力,代替他说不出口的话。

瑞臻哽咽一声,往前一把抱住容轩,头低埋在他肩头。容轩不敢动,直到感觉到怀中身体微微的颤动,才犹豫着,慢慢将

手放在瑞臻背上。

“没事的……没事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瑞臻,只是笨拙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这三个字,不断轻轻拍着瑞臻的背。

终于怀中的人慢慢安静下来,等他从容轩怀中起来的时候,神色已经平静了大半。容轩特意看了看他的脸上,并不见泪水

的痕迹,不由在心中叹息——他也太过要强了,明明是这么悲痛的事,为什么却不肯让自己哭一次呢……

瑞臻深深吸了几次气,开口道:“你都知道了吧。”

“是。”容轩低头回答,“是否要把那使臣叫来,详细问问。”

瑞臻摇摇头:“不忙……母后的信呢?”

容轩掏出福禄给他的信递上去。瑞臻接过,拿在手里默默看了半天才动手撕破,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容轩站在他身侧,之

间那纸上只写着一句话:

瑞臻我儿,日后凡事能退则退,好生活着。

容轩心想,太后这是在劝瑞臻收手了。

想太后一生手段强硬,先皇驾崩之后宁肯倾尽全国之力与邺国周旋,也不肯称降。谁也想不到她临终却写出这样一封信,

难道是她看出些什么……

瑞臻看完,将信紧紧捏在手中,片刻后又反应过来,小心地展开,仔细折好装回去,放到怀中对容轩说:“叫那使臣过来

吧。”

那位使臣,据说是太后从陈国带去的,是她在邺宫中最信任的人。瑞臻和使臣单独在含清殿密谈一个多时辰,两人出来时

面色皆十分平静,谁也不知道他们在紧闭的殿门内谈了些什么。

第二日,那位使臣就自尽了。

瑞臻知道这个消息时,面带几分哀色,沉默片刻对福禄说:“尽量厚葬他吧。”

容轩在旁看着,却越发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

这位使臣既然是太后的近臣,按理说不会不受到邺国的监视。而他一路如此顺利地进了陈宫,据说是拿了邺王亲手签发的

令牌。邺王为何选这样一个人作为使臣,他不怕太后传些隐秘的消息么,还是说无论传什么消息他都根本不担心——使臣

自尽,显然是因为他说了些什么,不想叫第三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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