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眉张着嘴说不出话,一口鲜血呕出来。
青罗的手慢慢加了力道。
昨夜,披上明珠生前最爱的衣裳,为自己画上一张吊死鬼的脸,等着他来勾魂摄魄,是那日雨中送灵柩出门时下的决定
。掐着他的脖子,看他惊恐万分挣扎不休,至死仍要强辩,便愈发痛恨起来。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错的是这世道!”
“你别来找我!”
“走开!走开!”
冷笑着,掐住咽喉的手根根青筋暴起。
窗里透进的天光慢慢收了,暮色染了一屋子。
楚眉不再动弹,面色发黑,七窍流血,一望便知是中毒而亡。
“你这又是何必?”逸春别过了脸,不忍去看地上的尸首。
青罗涩涩笑了一声,说道,“我知道我对不起明珠,也不想寻什么借口。昨晚上我化作是他待在沉香阁,那房里每一样
东西,都有他的影子,衣裳上面还有他的味儿,可我待在屋子里觉得真冷,真孤单,那一刻便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去
了,我也无法苟活。”
十年相守,未远行,已别离,他去时心中想着什么?是恨还是怨?
霜降日,青罗被处斩。
午时三刻,逸春在沉香阁的廊檐下坐着。这些日子天气陡然凉了,庭院里的草叶枯黄掉落,秋意浓了许多。
天色阴沉,不久下起了蒙蒙细雨,雨虽不大,打在落叶上却簌簌作响。
那一日,也下着雨,那雨似岸堤决了口。
那一日,四个不知忌讳的伙计抬着棺材从沉香阁出去,遇到了他,棺材送出去时,他又看到了青罗,哭得心碎。
也是那一日,他知道青罗悔了。
“我要亲手杀了他。”
“杀了他明珠便能活过来?”
“他素来骄傲,从不在人前示弱,我不想让他在黄泉路上流泪。”
当日离情苦,近前一生悲。逸春缓缓站了起来,慢慢往雨地里走。
“砰”……砖瓦碎裂的声响从身后传来。
转身看,原是廊边摆着的芍药花盆碎了,红泥散了一地,花枝混在其中,他走过去,蹲下身,拾起一截断枝。芍药是明
珠最喜欢的花,爱它妩媚艳丽,只是他不知道……
芍药还有个别名,唤作离草。
第七章
月夜花朝,欢浓爱长,不提防流年离乱,救不得韶光飞散。
灯火潋滟,木桨划拨开明丽灯影,激起水声潺潺。
逸春坐在船头,望着沿岸挂起各色花灯,玉兔,莲花,双鱼,葫芦,方胜,圆珠,绚烂多姿。又有踩着高跷张罗粉绿娇
红行头的巡游队伍锵锵敲打着沿着水岸走,小孩子拿小支的烟花挥舞,围着巡游队伍又叫又跳。过往路人或驻足观看,
或大声与相邻者交谈,脸上全是笑意。
正是满眼繁华似锦。
“怎么回事儿?又不是过节,怎么有这些?”逸春扭头看许子安。今日又是默不作声地带他出来,坐上船,穿行于都中
闹市,怎么知道有这副景象。
许子安拿了酒杯送到他嘴边,让他就着喝了一口,余下的自己一饮而尽。“九月初一,是南斗星君诞,为了祈延寿,大
家就都出门来了。”
逸春笑着观望两岸灯火,“怪不得,我们整天在堂子里,倒是少留意这些。”入夜是堂子最忙的时候,恨不得一个人顶
两个用,哪里来的时间往外面跑。
“看,笑着还是有愁色。”许子安抚过他的脸庞,“我就是看你这些日子闷闷不乐的,才带你出来散散心。”
逸春望着他,他的眼睛闪耀着醉人的光彩,直直望进人心里,揉碎了一腔欢情爱恋。
“子安。”他唤他的名。
“嗯?”
不待许子安反应,逸春的唇已经贴了过来,不消再动作,许子安伸手揽过了他。
这些日子下来,彼此已经熟悉对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举动。
许子安将逸春包裹在自己斗篷下,发了烫的身子紧紧贴合,舌大肆探入攻城略地,只把香津软意尝了个遍。
“嗯……别……”意识到许子安的手不规矩起来,逸春轻轻推他。
换作往日,许子安定不能从,这次却真停了手,轻喘着压抑自己,又不肯放他离开怀抱,只静静抱了他许久。
“娘亲,娘亲,快来看,舞龙了!”河岸上有小孩子在雀跃。
许子安轻轻咬了一下逸春的耳垂,声音有些哑,“走吧,我们也上岸去瞧瞧。”
“好。”
圣音庙前,果然见到舞龙队伍,纺绸绣金线的龙身,翠羽点金箔的龙头,翻腾舞跃,煞是好看,两边的狮子舞着绣球凑
趣,灵巧跃起,利落跃下,好不热闹,引得众人一阵喝彩,见此情形,锣鼓在旁更是当当锵锵卖力起来,声响直冲云霄
,
“要看么?”许子安牵着逸春的手,站在人群之外,见逸春摇了摇头,便再往前走。入街市,便瞧见两边商肆檐下点着
红纱灯笼,小商贩摆了一路,吃的玩的用的尽有。
大姑娘小媳妇穿梭在各类摊子之间,拿了胭脂又要花簪,扯了布料又试花鞋。小孩子围着做龙须糖的大叔,眼巴巴瞧着
一丝丝的糖聚成一堆,有铜钱的孩子摸出个大子儿,买上一包,得意洋洋吃给自己的伙伴看。
“你要吃么?”许子安见逸春盯着那龙须糖,眼睛不眨一下,便小声问了一句。
逸春摇摇头,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是想起小时候了,跟柳爷出来办事儿,见到龙须糖,馋得不行,又没有钱买,就
站在那边看好半天,柳爷办了事儿出来,见我这副馋样,只得买了给我,柳爷说,看你那副馋样子,等以后看人家怎么
用龙须糖就把你拐跑。”
许子安也笑了起来,去龙须糖摊子上买了一包,递给逸春。逸春摇摇头,“不吃。”
许子安却硬塞在他手里,“拿着吧,我可是怕有人用龙须糖把你拐跑了。”分明是取笑。
“那你用龙须糖来堵我,以为我就跑不了了?”
许子安拉了他手往前走,“那倒不是,我拴着你,还附加一颗心。”
逸春听得一怔,旋即又笑道,“我又不是茹毛饮血的妖怪,还吃人心不成?”
“吃人心倒不至于,就是要了人心。”
说着扭过头来看,逸春只是一笑,指着前边,“过去瞧瞧吧。”
前边许多人围着个小摊子,传来姑娘们窃窃笑语。
“玉枝,你看,画得可真好看,你家刘秀才一定喜欢。”
“才没有,你的才好看。”
“其实都挺好的吧,是画师画得传神!”
两人过去看,原是个替人画像的,画纸上黛眉青云鬓绿,袅娜佳人端坐其中,确实画得传神。
“可否借你画具一用?”许子安掏出一锭银子搁在画师桌子上。画师打量了他一番,起身让道,“您请用。”
逸春不解,却见许子安坐定,取了笔在纸上勾勒点划,未用颜色,只用墨色渲染,寥寥几笔便勾画出了人形。有人凑过
去看,看着便把目光投到逸春身上。
原来那个人形虽非工笔,走了写意一流,却描绘出了眼前这人通身的神韵。
“哎呀,原来公子是大家,这手笔……”画师在旁惊叹了一声,未及说完,便被人挤到了一边儿,许多人伸长了脖子看
许子安作画。
他此刻却搁下了笔,收了画纸,朝画师点头微笑,“多谢,叨扰了。”
“公子,不知在下可否向您讨教……”
“对不住,还有要事,不妨碍你做生意了。”说完便拉着逸春出了人群,到了静处,才将画纸展开递给逸春。
画中人衣袂轻扬,眉眼宁静,上方题着字。
“黛浅眉痕春情逸,花影顾盼子不安。”逸春轻声念出,脸微微烫了起来。
他扭头看许子安,对上的也正是一双炙热的眼,和夏祭烟花夜时一般,却更多了份眷恋。
“许子安谨以此画贺逸春十六生辰,莫要嫌弃才是。”
“你……怎么知道?”逸春楞了。
这么多年,他的生辰除了柳爷和琅嬛记得,再没有人记挂过。犹记得,那年生辰,七岁的他被卖进了凝香雅舍,害怕无
助的只会哭。是柳爷端了碗面搁在桌上,说小孩子生日时候不能这么哭,会把福气哭没了的。又是琅嬛见他迟迟不肯吃
面,便拿了碗,轻言软语打岔说笑着喂他吃了。
“你的生辰我本该知道,不是吗?”许子安微笑着在他唇上偷得一吻,又拉着他往前走,“走吧,我肚子饿了,前面是
正阳楼,菜色颇好。”
逸春坐在正阳搂最好的位置上,临窗可以瞧见灯影水岸,有歌姬在画舫上抚琴吟唱,便飘飘摇摇传过来,让人薰薰而醉
。
落座后,许子安便让人备了好酒好菜,自己却离了座,去了倒有小半个时辰。
逸春拿着小杯,浅浅啜饮,量浅,没留神已经上了头。
“逸春。”珠帘哗啦撩起,许子安端了个托盘站在那儿。
逸春忙站起来去接,却被许子安拦住了,“你只管坐着,哪里有劳动寿星的?”说着走过来,把托盘往桌上放,却是一
碗堆着大虾豆芽儿的面。
递过碗来的时候,逸春看到他的手背上红了好大一块儿,隐隐起了水泡。
“你……”
“别说话,这是寿面,趁热快吃。”许子安缩回手,一双笑眼紧紧盯着他。
逸春望着他,“你又何必亲自……”
“快吃吧,难不成要我喂你?”许子安拿起筷子,塞到他手里。
逸春接了,轻轻挑起一缕面,刚想咬断,却听许子安说,“别咬断,寿面不断预示长寿,图个好彩头。”
“嗯。”面慢慢挑着送到嘴里,升腾起的雾气迷了眼。吃着,不意碗里多了双筷子挑面,他抬头,望见许子安微笑着,
“我和你一起吃。”
“嗯。”
两人碰着头吃一碗面,许子安一口下去,皱了眉头,夺下逸春的筷子。“别吃了,太难吃了。”
“怎么会难吃?”
“咸。”
面确实很咸,吃得舌头发苦,嗓子发涩。
“我不觉得。”逸春拿过筷子,继续挑面吃,吃着吃着泪珠子落在碗里。
许子安轻轻抚过他的发,柔声说道,“别哭,今天该高兴才是。”
逸春手中的筷子停了,仍旧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话。“你其实不必做这些。”
“什么?”
“你何需做这些?平日里已经处处想到了,已经够了。”逸春缓缓抬起头,虽然挂着泪,神色却平静异常。
许子安盯着他的眼,没作声,老半天才一笑,“我却觉得还不够,是我想不到了,若能想到,为你做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是我?”
许子安怔了怔,临窗透来的绯红光影在逸春脸上笼了一层迷离,他望过来的眼睛满是不解。缠绵爱恋了这么长的日子,
他向来是婉转承欢,从不曾问过这些,如今问来,却不知从哪里说起。是小时候的邂逅?还是琅嬛初夜那日,看到了他
被逼顶包?
那一夜,凝香雅舍风头压过了其他堂子,舒家的少爷硬拉了他去看热闹,几个友人本非专好男风,只是那琅嬛艳名在外
,少不得去看个究竟。
偌大一个厅堂里坐满了人,涂脂抹粉的小倌黏黏腻腻围在客人身边,打情骂俏,抚摸呻吟,叫人看了心烦。
悄悄抽身到园子里散心,却看见个少年拾起被人撞落的茉莉花,一脸的心疼。
“逸春,快走吧,不然琅嬛恼了可就有你受的了。”
听到有人唤了这么一声,他心里一跳,又见少年把花塞到了怀中,往后院跑,便不知不觉跟了过去。
那少年笑嘻嘻跑进了茗月阁,不多时,却一脸苍白地跑了出来,后头还跟着个人。
“逸春!你回来!”那人扯住了少年,跪了下来,“逸春,我求你了,求你了,你帮帮我。”那一张明艳动人的容颜足
以令月华繁花失色,此刻却挂满了泪痕。
“逸春!如果我一定得留下来伺候晋王爷,那他见到的定是我的死尸……可是,我死了,木雅怎么办?我们说好生死与
共,说好不离不弃,如果我死了他也定不能活!”
“逸春!你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琅嬛一辈子不曾对人低过头,也唯有在你面前,能笑能哭能露出真性情……我知道我自
私,要你顶包拖延时间,好让我们能远走高飞,可是,除了这个办法,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逸春……”琅嬛的手紧紧抓着逸春的手臂,每个指节都暴起,生怕他撒手不管,看着就不禁叫人替他疼起来。
“别说了!”逸春不再挣扎,静静站在那儿,却不看琅嬛的脸。
“我答应你。”说出来的每个字都极冷。
“你……真的?”
“我都答应你了,你为什么还不走?”逸春脸色愈发苍白。
琅嬛走了,月光下的石榴花儿染了霜一般,逸春的脸也染了霜一般。原以为他会落泪,他却只是慢慢整着自己被拉散了
的衣裳,系紧了腰带,扣上了扣子,拂掉了灰尘,往茗月阁内走去。
或许,一颗心便由那夜孤寂的背影失落了去。
又或许,追溯到前尘往事,当年那小小孩童说:我啊,就要有人一辈子对我好,便在不知不觉中有了那么个印子?
“逸春,没有为什么是你,只能说……就是你,偏是你,唯有你。”许子安拉过逸春的手,轻轻吻了下指尖,手指头真
凉,他的心是不是也这么凉?
拥住他,嗅到一丝淡淡酒气。
“你酒量不好,喝了这些可觉得头晕?”
逸春软软地靠在他怀中,说话带着鼻音,“嗯,有点儿,不过你说的话听得却清楚。”轻声笑了起来,双手摸上他的胸
口,“咱们回去吧。”
听他软绵绵的话音,心里也欢喜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腰身,“回去做什么?”
“明月夜下,春情几多。”
“这可算情话?”
“你说呢?”
这一夜正是旖旎风光无限好,只羡鸳鸯不羡仙。
大雪节气,凝香雅舍烧了炭火,午饭后小倌们便让人在后院暖阁里烧足了炭,备上果子点心香茶,斗牌取乐。
逸春不是不合群的,虽不斗牌,却也坐在一边听他们闲磕牙,只是一恍神,不知怎么这话就扯到了他身上。
“哎,逸春,昨儿子安公子带的那只粉彩赏瓶釉色可真好,怎么着,插上花儿没?”
“还是咱们逸春有福气,金银珠宝不在话下,连这些风雅之物都想得到,那瓶子在市面上可不多见,只为给逸春摆花儿
就特地来一趟,好像昨晚也没有留宿吧?”
“是坐了一下就走了吧?听说丞相大人这几日就要到都中的,别是昨晚上就到了吧?”
小倌们一言一语挤兑着逸春,他抬头笑了笑,“瓶子搁在案头上,没放花儿,你们谁喜欢拿去吧,反正我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