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清原弘树颔首。「是古籍上说的。白木畺,又名榊,是专门在神御前供奉的神木。银叶,落花如雪,果实有
奇用。」他转头看了一眼小童子,「所以我昨晚派了它去御荫山走一趟,没想到带回了这个……」
「所以说,这就是神木的果实了?」
「我的式神不会骗我的。」
「只有一枚果实吗?」
「嗯。据说是每次结果都只有一枚。在果实成熟的时候,如果不能及时地摘下来,它就会像雪一样蒸发掉。看来我真是
撞运气了。」
虽是这么说着庆幸话,清原弘树眉眼间依旧一片平和。
「这么奇妙的树,藤原家却要砍了它,实在是可惜啊……」说到这个,才是让清原弘树扼腕。
陶生的关注重点却不在这里。
「弘树前辈是打算用白木畺的果实来入药吗?」陶生问道。
「嗯。」
「可是……」陶生迟疑着,在想该不该告诉他自己从藤原道长那里知道的事。又想了想,然后改口问道:「弘树前辈知
道它的用处吗?」
「……不知道。」清原弘树说着,垂下了眼帘,微笑低头。「对了,小陶,关于白木畺,我还找到一些东西。」
「请说!」陶生立即抛开自己的为难,认真地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刚才说到白木畺果实的采摘,你也知道的……」
「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陶生回想方才清原弘树说过的话。「前辈刚才说了,果实不及时收取,就会消失…
…」
「正是这样!」
「所以说,神木的树种跟果实不是同一个?」陶生问。
「据古籍上记载,想要获得白木畺的树种,就必须斩断它跟神明之间的缚链,火焚取种。」清原弘树像是自语似地说。
「你看,是不是很像凤凰涅盘啊……」
闻言,陶生出神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根据道长大人所说,白樟夫人不正是在大火中逃出了神社么?所谓的,斩断跟神明的缚链是什么意思?
陶生总觉得有哪里出了差错,偏偏这时候藤原道长又失忆了。
「我就只知道这些了,小陶。不知道这些东西对你有没有用处?」最后,清原弘树略带歉意地说。
陶生回过神后连忙摇头:「前辈告诉我这些,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了!」顿了顿,陶生说明自己的来意:「事实上,我昨
晚上已经抓到了要加害于道长大人的鬼……」
「噢?这么快就解决了?那真是恭喜了。」仿佛真心分享着师弟的喜悦,清原弘树的唇角浮出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但是……我心里有一个疑问。」陶生说道。
「是晴明大人让你来找我的?」
「嗯。」实在是越想越不明白了,陶生问清原弘树:「……弘树前辈,为什么有些鬼是我们阴阳师看不到的呢?即使开
了灵秀目,也看不到……但是被鬼纠缠的受害人却看得到?」
「这个意思是……」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清原弘树还没搞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陶生补充道:「昨晚,因为看不到它……所以我就用附着咒把它封印成了我的式神。」
「很机灵的应对办法。」清原弘树赞赏地点头。
「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这一点运气正是让陶生最头疼的地方了。说是藤原道长的心魔作祟,可也不像,因为无形的力量居然可以接受实体化。
「又村……就是那个鬼,它自称自己才是道长大人。」……而且,那鬼的说话风格实在跟斗牙大人有够像的。陶生心里
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陶。」清原弘树唤了一声少年的名字。
「嗯?」陶生抬起头看到清原弘树满面严肃。
「你把这些事告诉我,不算泄露雇主的秘密吧?」
「……」陶生摇头。「身为阴阳师的规矩,我当然懂的。」
「那我就放心了。」向来禀持着非礼勿闻的清原弘树松了口气。「那么,晴明大人是怎么跟你说的?」
陶生于是把安倍晴明说的那番话一五一十地跟他讲了。
清原弘树微笑听完,手中把玩着黑卵。
「嗯……」清原弘树斟酌着自己的回答。
「……」少年也很严肃地看着他,一付对求知孜孜不倦的表情。
「我不知道晴明大人有没有让你开始做「闻」的修行……」
「闻?」
「闻。」清原弘树肯定地点头。「我记得那个时候,晴明大人要我试试看,能不能听到「云」。听「云」算是那里面最
难的修行了。」
「原来是这个。大人也让我每天早晨做这个……」
「你已经开始做这个修行了?」清原弘树略有些诧异,毕竟陶生拜师才一年多而已……继而他又微笑:「嗯。看来你学
方术的天份比我高。」
「前辈已经完成这个修行了么?」陶生问。
「那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清原弘树点了点头,「小陶,你对晴明大人的这个修行有什么看法?」
陶生略思考了下才回答:「像前辈说的那样,听「云」是最难的。人可以听到树叶落下的声音,小鸟鸣叫的声音,风的
声音,人的声音……但我还是听不到「云」。云朵飘移真的会发出声音吗?也许我听到过,但我不知道那就是它的声音
。」
「呵……」清原弘树不知为何笑起来。
「当时您是怎么办到的?」陶生追问。「我的意思是,前辈您是怎么听到「云」的?」
「依我的理解,用耳朵听,和用眼睛看,是共通的。我的「闻」不只是听,而是感知。」
「感知?」
「打个比方,人为什么会听到风的声音呢?因为,当它穿梭过树丛,叶子会掉落,吹拂过水面,河水会荡起涟漪……所
以我们知道,风来了。」
「但是……云的声音?」
「影子。」
「什么?」
「云有影子。」
「不只是声音了……」陶生似有所悟。「前辈理解到的「闻」是感知。但是……」才解答了一个问题,又有新的迷惑到
来。
「晴明大人的意思大概是想告诉你,以自我为中心去感知这个世界,是虚妄的。」
「……」陶生震惊,攥着拳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这个批评对于阴阳师来说是很严厉的了。
更何况,陶生是第二次犯这样的错误。
第一次是在关于如何藤原千枝的真实身份的时候,他选择了不告诉水神,但安倍晴明否决了他本意出于体贴过世雇主的
考虑……
第二次,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相信藤原道长的话,就不会让他在鬼的手下差点死去了……
阴阳师和雇主之间的信任本应该是相互的。
那时候,道长大人是信任他的吧,否则也不会把几十年前不愿意让儿子知道的事都告诉了他……
陶生低下头,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沮丧感袭来。
这时,清原弘树拍了拍他垂下的肩膀,说话的口气放得很温和:「真正优秀的阴阳师,是能够让雇主将自己性命和名誉
全心托付的人。我想,假以时日,你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陶生抬头看了一眼他安慰的笑容,没有说话。
总之,藤原道长的事,就算这样子落下了帏幕。
第22章:榊御前(10)
十几天后,一个月隐的晚上。
所谓「月隐」,是月亮隐居起来的意思,又称晦日月或三十日月。那是每月的最后一天。
今晚是陶生守城门的最后一个晚上。
罗城门巨大的门楼在夜里变成幢幢的黑影。夜色如墨泼成一样沉重。这是漆黑到伸手不见手指的夜晚。虽然没有风,但
是空气冰寒。
神在月即将过去,红叶时节已逝。
陶生搂紧了身上的袍子,蹲在城墙下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明亮的光破开堆积着阴霾的重重云层,照射到陶生脸上。
「谁?」
被光吸引着站起来的陶生惊讶地看到熟悉的一幕场景——悠远的鼓乐声中,饴色的牛拉着华贵的车厢,腾云驾雾而来。
牛的两只角之间固定着一颗成人拳头大的夜明珠,幽幽地放射出柔和的光芒。借着这光芒,陶生看清了驾车的影子。
蓬乱的短卷发,尖尖的小角,青色的面庞。
是失踪已久的茨木童子。
牛车腾空飞来,挟带着清寒的风停在陶生面前。
茨木童子跳下车,朝怔愕的少年咧嘴一笑。
「好久不见了,小鬼。」它说着,红色的舌头卷过尖利的獠牙,一付垂涎的表情。「三个月不见,你的肉还是这么香乎
!」
陶生:「……」
「茨木,未经晴明大人先允,不要随便调戏人家。」车厢内传出鬼王酒吞童子慵懒的声音。
「……是,鬼王大人!」原本一脸嘻笑的茨木童子竟严肃起来。
陶生再次:「……」
「哎,小鬼,上车!」茨木童子转身对他说。
「……去哪里?」
「鬼王大人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鬼地方!陶生挺直了背脊,警觉地瞪着对方。妖怪年轻高大,身量足足比他长了一截。仰头久了,他脖子
好疼……
这个时候,一只洁白的手……呃,带着尖锐指甲的爪子,挑起了车帘。一股混合着多种香木的气息,难以言喻的冷香,
飘了出来。
「又村在我这里,陶。」鬼王说。
「……」陶生沉默片刻,便爬上了车。
车厢内部的车顶也嵌了夜明珠。
淡淡流转的光华中,一个面容俊美的男人端正地坐在里面。
垂到地上的黑发藏起了尖尖的犄角,尖利的獠牙收敛在丰满的红唇后,鬼王酒吞童子像人世寻常可见的贵族家公卿一样
,身上披覆着华贵的红梅直衣,手里还拿着一把夏日的蝙蝠扇。
……从某些方面来说,他跟晴明大人是相似的。
陶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地上的黑发,然后选取了最谨慎的距离坐下。幸好,车厢够宽,够广。
鬼王酒吞童子看着一米之外的少年,红唇边浮出淡浅幽远的笑意。
「鬼王大人,您好。」陶生恭敬地向他行礼——对待师父安倍晴明都没这么恭敬过。
「不必担心守城门的事……今天是茨木童子跟你交接的日子。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它吧。」
陶生一怔。
……三月之期不是晴明大人随口说的?
「具体原由,我不能向你解释,只能说,大约是三个月前,我去拜访晴明大人,然后从他那里听说了你的事。」仿佛看
穿了他的心思,酒吞童子微微一笑,扬起桧扇掀开车帘一角,朝外面的妖怪属下低声吩咐了几句。
而后牛车平稳地升空。
悬在角檐上的铃铛轻轻摇晃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悠远的鼓乐声再度响起。陶生不自觉地屏息听去,又只有叮叮当当的铃声了。
「陶。」酒吞童子的目光停落在走神的少年身上。
「……是!请说。」陶生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
「我们之前已经见过面了,你不必拘谨。」
「……」……拘谨是因为,这是绝对放肆不得的情况啊。陶生想着,又收了收自己的袍袖。「鬼王大人,请问,我们现
在是要去哪里?」
「御荫山。」
「……」去那里做什么?
「烧树。」
「……」陶生再也难以掩饰心底的诧异。
他现在可以确定,眼前这个妖怪的确是有读心术了。
半刻不到,牛车已经载着他们抵达御荫山的神馆之森。
「到了。」陶生率先跳下了车。
随之,酒吞童子也钻出了车厢,下车,踱到白木畺树前,一手持桧扇,一手压着袖子,面上浮出「久违了」的表情。
「榊啊,好久不见了。」
从鬼王口中准确地呼唤出了白樟夫人的名字。
深黑冰寒的夜里,只有牛角上夜明珠的光芒照射,隐约能分辨出这是一片荒芜的空地,中间是大树幢幢的黑影。
虽然是深秋,其他草木都凋零了,白木畺的每一片叶子都还停留在树枝上,繁茂的叶层像是积了雪一般。
「真漂亮啊……」陶生望着它。无论多少次,看到这样奇特的生命,他心里总是忍不住感叹。
酒吞童子倒是很赞同他这种说法的。「的确是非常美……这一千多年来,除了神,谁也不能欣赏到它的美……本应当是
这样的……」
白木畺的果实居然被采走了……突然,酒吞童子面上的神态微变。
陶生看到大妖怪居然轻轻叹出了一口气。
「陶。」酒吞童子把袖子插在腰上,从袖底摸出一张深色的纸人,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转身看着陶生。
「那个……」陶生看着他手上的纸人。「又村?」
「正是。」酒吞童子点头。「因为藤原道长的这滴心血是由你封印的,所以我才找了你来。我想你有权知道,我对你的
式神是如何处置的。」
「鬼王大人是要做什么?」
「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烧树啊。」
「……」少年短暂地沉默。
陶生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想要阻止鬼王酒吞童子是绝对不可能的,更何况,晴明大人会私自把又村交付给他,应该是已经
默许了他的做法。
但是……
「鬼王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陶生忍不住追问。
「焚烧神木这种事非同寻常,又叫做斩缚仪式。我听晴明说你以前曾是神官,这个应该知道的吧。」
「……嗯。」事实上,前段时间他刚由师兄清原弘树那里得知。
「所谓的斩缚,是要斩断神木和神社供奉的神明之间的缚链。」
因为怕陶生听不懂,酒吞童子还特意解释了下:「缚链指的是神木和神明之间订下契约,形成供奉与被供奉的关系。可
是,大约在三十六年前,榊单方面破坏了那个约定,私自离开朝风里,后来还抛弃神明,跟一个普通人类订下契约。」
他在这里再次作了详细的解释:「意思是,白木畺树种跟藤原道长的心血结合,长成了树。」
听了老半天,陶生总算抓住了重点。
「鬼王大人,指点白樟夫人把儿子当女孩养大的法师是您,告诉道长大人要如何种活白木畺树种的也是您,是吧?」少
年类似于质问的语气并没有把酒吞童子激怒,反而是静静地听他说完:「……所以,这一切,其实都是您处心积虑多年
的安排?」
「是的。」酒吞童子毫不迟疑地回答。「我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让它回归真正属于它的地方……榊啊,神明们都
在等你回家呢。」
说着,自鬼王指尖引燃了一朵绿色的火焰,挟卷着封印用凡人的心血精魂的纸人飞去……
磷焰接触到银色叶子的一瞬间,大火轰然而起。
酒吞童子拉着少年急急往后退去。
熊熊的火光映照着一人一妖的面庞,还有天上低垂的乌黑云层。
「等我取了树种,今晚的神宴也刚好可以赶上。」酒吞童子在旁边说了一句。
「几十年前,鬼王大人就应该这样做了,也不会造成今天这种局面。」陶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