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下——沈纯
沈纯  发于:2011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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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微动,细碎的脚步随窗户吱呀乱响,杀气如山雨狂风呼啸而来。沈白聿右手立刻一挥,不知何故眼前烛光爆涨。自窗口纵身甫至眼前的黑衣人也被火光耀得眼前一花,趁这片刻,沈白聿左手微抬,就有七只袖箭齐出。七箭力道不均,有快有慢,分打头部晴明、左肩中俞、心口乳中、小腹气海、侧腿环跳、膝下三里、足背冲阳,那人听箭声呼啸,隐含金玉之声,显见劲道非常,也不敢含糊,抱元守一。后抽身让过头部左肩两箭,再起手“桂树丛生”唰唰两刀砍断心口小腹。正准备躲过下腹三箭,眼前却灯火全灭,料想是沈白聿所为,生怕夜长梦多,黑暗中那人听风辨位踢破侧腿膝下两箭,要上前再战。忽觉沈白聿已不在眼前,最后一只袖箭竟也失去了声音,正在惊异,忽然灯火又亮,沈白聿却在自左方,那人转身,就觉方才避过的面门左肩两箭中夹杂啸声,竟又转回来了!

沈白聿手中持灯,也不怕暴露位置,目光烁烁地盯着那偷袭自己的黑衣人的眼睛。这时两人忽听得远远有声闷响,然后便是脚步由远及近,不知是何人。那人心道大势已去,今日再难讨好,变招“山气嵯峨”,虚中带实地退身连下五刀,回身“云虚飞渡”,侧翻就要跳窗。沈白聿无力追击,本已抬起了手要出箭,看见月光下那黑衣人的身形轮廓,心中猛然一片雪亮,收起了手,以极低的声音道:“我认得你是谁。”

黑衣人身形蓦地微错,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纵上楼边一棵老樟,逃之夭夭了。云敝月来,消失的身影逐渐与夜色混成一体,再也分辨不出。

房顶上被人轻点几下,沈白聿挥手灭了灯火,退至窗背屋角,手心暗扣了三只飞刀,嘴唇紧抿。

突然,一只手如鬼魅般从窗口伸进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了他的左手,还未及反应,便被熟悉的气息抱了满怀。有人低声道:“小白,有没有受伤?”

沈白聿松了口气,收回右手的飞刀,道:“你被无忧公子身边哪位美人伤了?”

“唉?”温惜花愕然松手,沈白聿顺势脱身,点起了手里的油灯,淡淡地道:“香味。你身上都是白日里无忧公子侍女点的沉香。”

温惜花苦笑起来,道:“我追出去在大街上和那黑衣人对了十几招,他忽然跑了。正要再追,却半路杀出个蒙面人责我莫要贪晚,我就乖乖回来睡觉了,你信不信?”

沈白聿望着他,摇头道:“我不信。”

温惜花叹道:“你实在应该相信的。人家对我真是温柔体贴极了,怕我不肯回来,左手拿着剑,右手还拿着霹雳弹。”

沈白聿这才注意到温惜花下摆的衣角有些烧卷了,念及方才那阵响动,板着脸正待说话。却瞧见这人一副可怜兮兮紧张无比的模样,心中一软,终忍不住笑出声来。

温惜花心情大好,笑眯眯地接过油灯,拉他至桌边坐下,嘿嘿笑道:“无忧公子看起来聪明,却居然教出这么笨的徒弟,满身的香气熏得死人,生怕旁人不知道似的。”

沈白聿道:“这或许她们的师傅从来不需妄作宵小罢,须知也有句话,叫做:积习难改。”他说完,见温惜花装聋作哑满脸天下太平,不禁一笑,摇头叹道:“无忧公子剑法究竟如何?”

温惜花现在学乖了,绝不胡乱接口,正正经经道:“非常之不错。比小关的确硬手,却比从前的你差,临敌经验略逊,内力也不够沉实;而且,这人显然不懂得拼命。”他笑笑,又道:“不懂得拼命,剑法再高也同虚设。以这样若要试出我的真功夫,未免太小瞧人了罢。”

沈白聿今次居然没有反对,道:“我白天看他侍女的剑法,很是耐人寻味,快、准、狠且不说,难得的是剑法虽不开阔,却威力惊人,最宜室内施展。”

温惜花回想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这样说我倒真觉得了,这剑法虽高明,同无忧公子的性情并不合宜,施展出来几多顾忌,功力打了折扣。这么说,倒不能小看了他。小关曾言及无忧公子出身成谜,如今种种,倒是呼之欲出了。”

沈白聿声音冷澈,淡淡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温惜花微微一笑道:“这倒是有趣得很,我们在怀疑他,他也在怀疑我们。但他既然只是来试试我,又为何要对你下毒手呢?莫非前者后者不是一伙……”

沈白聿右手食指敲着桌面,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认得那个人。”温惜花诧异地看他轻笑起来,悠然续道:“是你见过,我也见过的人,有一双刀一般的毒眼。”

温惜花略一回想,诧道:“竟是她?”

哐啷一声门被踢开了,循声望去,却是纪小棠纪大小姐提着柳叶刀流光雄纠纠气昂昂地站在门口,豪气干云地断喝道:“沈大哥别怕,我来救你!”

*******

折腾大半晚,第二日大家起身都已天光大亮。昨夜纪小棠又是踢门又是大喊,差不多把半个凤凰镇人都吓醒过来,客栈中一片鸡飞狗跳。楼下一对做生意的夫妇拎着裤带抱了包袱便要逃命,掌柜的哆哆嗦嗦拿了个铜盆子护住心口,抄上门闩来抓贼。别的不说,只看今早上,大半夜没消停的伙计边拿着茶壶沏茶,还边呵欠连天。

纪大小姐难得自觉闯了祸,羞得窝在房里,死活不肯出来。众人苦劝无用,无奈何只好丢下她来吃早饭。三人对视,都是哭笑不得,叶飞儿筷子拿在手中,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掌柜喜道:“两位客官打尖住店?这边请——”

顺声一望,温惜花向沈白聿打个眼色,就见黑衣长剑的少年,一脚踏进鸿雁楼的门槛,步履间夹杂早晨浅浅的春风,细细密密丝线般直刮得脖颈微凉。他冷着脸,掌柜的也知机,不再多话,努嘴示意伙计来招呼。

温惜花侧头就笑了,道:“凌公子,杜姑娘,你们倒真早!”

凌非寒拱手道:“听说此间有了左风盗的线索,我不可置身事外。还望温公子不嫌拖累,有何吩咐但说无妨。”他这几句对答得体,一日不见,凌非寒身上少了从前那股少年人锐利的锋芒之气,多了股大家子弟从容不迫的沉稳之气。温惜花心中咋舌,就带着笑去瞥沈白聿,想道:当初说他们像还真是说对了,只学了套剑法,居然能举一反三,磨出这等性子来。

沈白聿反而在看叶飞儿,后者嫣然而笑,坦然道:“此事毕竟与凌家息息相关,两位莫要怪我多事。”

怪不得昨日叶飞儿来得如此之晚,温惜花并不介怀,朝她一点头示意理解。杜素心还是那副眉目间郁结难消的模样,这会儿子才反应过来,跟着凌非寒坐下了。温惜花捡着要紧的说了昨日的事,从旁注目,凌杜二人时而惊异,时而紧张;言及潭州之事,都是大叹惊险。

杜素心听完之后也为之松了口气,徐徐道:“如今看来,两位似已智珠在握,不知可否透露一二,也好让我们暂且安心。若内情叵测,不便言说,也莫要怪小女子冒昧。”

她这话虽有些唐突,却也在情在理,温惜花知道这看似柔弱的女子身上负有一个绝大的关键,是以沉吟了片刻,才忽然抬起头微笑道:“杜姑娘,凌公子,可否问你们一个问题?”

凌非寒不怪他们对己不尽不实,他从小生在大富之家,于察言观色之道虽觉厌弃,也并非一无所知。思及此,心头多了分没来由的沉重,猛地不愿深想,只点了点头道:“知无不言。”

温惜花展颜道:“我只想问一句,若是现下便寻找了左风盗,你将意欲何为?”

他说是问两个人,反而只瞅着凌非寒,后者怔了怔,未来得及反应,心中早已想过千遍的事就顺到了嘴边,抿唇道:“自当竭尽全力,叫贼人血债血偿!”

毫无转圜的口气如同那日定阳衙门里回忆凌家惨事时一般森寒,纵是叶飞儿这样见惯苦主冤情的刑部神捕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望着凌非寒尚显稚气的面容,顿觉恻然。杜素心轻蹙着眉,目光闪动,竟有几分骄傲欣然。

沈白聿垂下了眼,也不知在想什么。温惜花却变了口气,肃容道:“如此说来,我便不可把心中的疑人说给你听。”

“为什么?!”众人都是一愣,这才发现纪小棠不知何时,竟从二楼下来了,站在楼梯上叉着腰,瞪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温惜花,俨然“你若不说出道理,今天决不罢休”的模样。

温惜花乐了,眨眨眼笑道:“你倒真着急。”

纪小棠自己在房里憋不住偷偷跑了出来,也不知道凌杜二人如何到了此间,却听见温惜花仿佛在为难凌非寒,胸口间一闷就什么都不管冲口而出。如今才想起正主不慌不忙,自己反倒胡乱出头,呆在那里,红晕一丝丝就从雪白的脖子漫了上来。她穿了件水红的衫子,不像昨日那样盛装,却显得俏丽可人,别见纯真。凌非寒还没见过她女装的模样,不由得怔住了。纪小棠窘得侧着头,细细的贝齿咬住下唇,硬将红红的小嘴咬出排牙印,凌非寒只觉心口仿佛也被咬到了似的,有些儿痛,还有些儿麻麻的。

叶飞儿是过来人,这样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招手道:“小棠来坐我身边,早饭还没吃吧,来喝碗粥。”

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逃到叶飞儿身旁,纪小棠低着头,只觉自己好像一辈子也没这么丢脸过,又不知道是为什么觉得这么害羞。怒从心头起,干脆伸手捞过碗筷就闷头大吃起来,风卷残云吃完一碗,虎着脸道:“伙计,再给我添。”

沈白聿不动声色地推过自己的碗,道:“我还没动过,吃吧。”

见纪小棠吭也不吭接过碗又大吃起来,整个大厅里的人都鸦雀无声地望着这仿佛饿死鬼投胎的漂亮小姑娘,温惜花肚子里差点笑翻了天。幸好他还记得正事,勉力叫自己沉下表情,向凌非寒温言道:“凌公子,我自然有这样做的道理。”

温惜花道:“第一,这件案子,现下已不是你们凌家一家之事。”凌非寒一听就明白过来,这是自然,如今缉捕左风盗已成了不折不扣的“国事”。自己若抢先手刃仇人,不顾国法,这不是明摆着打算驳刑部朝廷的脸么?

见他点头,温惜花暗自舒了口气,好在这少年虽固执却不愚笨,尚能分清轻重,又道:“第二,既然这案子成了公案,那便不可以江湖规矩解决,必须依法而行。想要法办左风盗,有一样东西必不可缺。——这就是证据。”

凌非寒这才露出思索的表情,温惜花苦笑道:“若是江湖规矩,一切全听刀口,那便简单多了,纵使没证据也可打出个证据来。国法却并非如此,无凭无据,只以一张嘴,是定不了罪的。”

叶飞儿眼睛一亮,唇边微微绽开丝笑容。凌非寒思忖良久,才叹道:“难道我便无法为家人在天之灵略尽绵薄之力么。”

沈白聿挑眉,忽道:“你可以。”他说完便起身,走向凌非寒耳边说了几句,只旁边的温惜花隐约听见。交代好,也不落座,反对杜素心道:“杜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杜素心身子一颤,低声道:“好。”

沈白聿朝温惜花点点头,就转身道:“上面清净,我们房里谈。”

凌非寒也道:“素姨,我去办事,中午再来找你。”

杜素心望了他半晌,目光中一片慈爱,涩声道:“那你要自己小心。”

见她起身离去,温惜花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道:“既然如此,我也出去转转吧。”叶飞儿眸光宛转,微微一笑,道:“我愿相陪。”

温惜花笑嘻嘻地道:“多谢叶神捕。”

发现人人都有事做,只有自己闲着干瞪眼,纪大小姐粥也不喝了,终于跳起来道:“我也要去!”

温惜花嘿嘿一笑,道:“你要跟凌非寒一起,需得问过小白。”话音落地,不容纪小棠分辩,就脚下运气忽地出了门外,身法如行云流水,叫人连片衣角也捞不着。

纪小棠又羞又怒,跺脚道:“谁说我要跟……喂,温惜花!啊?叶神捕,你也——等等啊!”她追不上温惜花,却把叶飞儿也给放跑了,恨的咬牙,只觉这些人都合起来欺负自己。嘴嘟得能挂油瓶,才发现凌非寒也要走,赶紧上去一把抓住了,娇嗔道:“不行,你不准走!”

凌非寒的右臂被她一双小手牢牢抓着,见周围人都竖直了耳朵在听,俊脸微红,道:“纪……纪姑娘,你先放手。”

纪大小姐生起气来就什么也不怕了,连前武林盟主她的老爹都要退避三舍,这下谁还管旁人在看,圆圆的杏眼眸光似刀,冷冷扫了周遭一遍,才对凌非寒道:“我不放,咱们去见沈大哥,定要他应允我跟你一同出去。”

*******

温惜花走了小半条街,清清楚楚听见风声里传来纪小棠脆生生的嗓子,不禁摇头一笑。叶飞儿受伤不能运功,这才跟上,嫣然道:“温公子好大的雅兴。”

温惜花缓了步伐,负手微笑,道:“叶神捕,我有一件事觉得很有趣。”

叶飞儿诧道:“何事?”

温惜花道:“左风盗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上下牵连不知多少。这么样重要的一个案子,给我和小白来查了这几天,方才杜姑娘却是第一个急切来问我案情的人。冯大人那边逮不到我,莫小王爷管不着我,小关向来信我,这都不难理解,为何你和雷捕头却也都这般沉得住气?”

叶飞儿幽幽叹道:“你终是问到了。我也不瞒你说,一,是我们确实没有头绪;二,是我们还真恐怕知道得早了呢。”见温惜花愿闻其详的模样,叶飞儿娇笑一声,道:“温公子你这样聪明,难道不知道说多错多做多错多的道理。只要我们夫妻还想破案,最好是少做事少说话,糊涂些为妙哩。”

温惜花略一思索,已知其意,摇头苦笑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虽然没人来逼我查案,但我们的一举一动,似乎全定阳没人不知道似的。”

叶飞儿怡然道:“谁叫你要是牵动江湖的天下第一、本案缉凶的青天温公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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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白聿给杜素心斟了杯茶,道:“请坐。”

杜素心收拢衣袖,低首道:“沈公子有什么就直说吧。只有一样,你那日问我的事,我着实不知。”

开口便是这句,始见得她已打定主意绝不松口了,好在沈白聿也有准备,微微一笑,道:“我不是问你那日的事。”

杜素心张口尚说话,门忽地给一巴掌拍开。纪小棠扯着凌非寒气鼓鼓站在门外,委屈地道:“沈大哥,你明明说过关于案子什么都告诉我的!”

沈白聿目光在凌非寒身上打了个转,就已全明白了,不禁叹气,道:“既然这样,你就同非寒一齐去吧,莫要惹祸。”

纪小棠听了这话气也不气了,怒也不怒了,笑颜如花地朝凌非寒欢叫道:“你现在听见了,这是沈大哥说的,你若小气不带我去……哼哼哼,咱们走着瞧。”

她不用哼哼凌非寒心已经软了,扯动手臂,极力冷起面孔道:“走吧。”

经此一役,纪小棠脸皮厚度大涨,发觉这人虽语气冰冷,却仿佛不再记怪自己,胸口大石落地。随口兴冲冲地道:“一会儿我们出去可以练练招,看你学了沈大哥几成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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