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大姐叹道:“长幼之序,历来乃是名门望族、王侯公卿内乱之由,圣千秋这样做,怕不断送了魔教数百年的基业。”
楼定与道:“不错。但这正是我楼家最好的机会,唉,蛰伏多年,先祖的怨恨虽已不再,他的大志却留了下来。我们看教中大乱,便加紧了挑拨掌权之事,却因此出了乱子。”
温惜花道:“可是青衣楼的帐目?”
楼定与道:“我太过心切,居然给人看出了破绽。”
温惜花点头,微笑道:“那查账之人发现你们在帐目上做了手脚,却也设计让你们栽了一跤,容我问一句,‘春后笛’到底是什么?”
楼定与道:“我也没有见过,但如我所料无差,应是那查账之人的信物。”
温惜花拍手叫绝,道:“不错,这样的话,魔教之人一听便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纵使他给你们杀了,也会有人来报仇。”
楼定与苦笑起来,长叹口气,老态毕露,道:“我们在明他在暗,虽已知道不对,托了宁啸中将那笔多年私吞的钱送出去,中途却又知道消息泄漏,圣教已派了人手要劫镖。”
温惜花笑道:“所以你们就干脆先下手为强劫走那支镖?不对,碎真茯苓花是之前下的,那么是你们早就打好以防万一的算盘,中途劫镖再自己送走,让敌人失去方向。可怜宁啸中一世英雄,竟然做了上当的肥羊还不知道!”
楼定与脸上竟有些发红,他很快又恢复,长笑道:“我一介卑鄙小人,机关算尽,也没能讨得了半分好去。”
温惜花悠悠的叹道:“镖银回来了,箱子却换了,是么?”
楼定与苦笑道:“那二十口箱子夹层里封的,乃是极品翡翠、罕见的夜明珠和各种宝石,估价在三百万两黄金以上。竟是在出发前就给人掉了包,我们棋差一着,只好在洛阳各处城门布下人手,夜夜派人出来查探,结果反而惊动了你。你好似什么事都知道,所以我们也怀疑了你。”
温惜花点点头,道:“你给我下毒逼供就是为此了,这也不错。”
这话过后,三人一阵静默,温大姐轻轻的道:“楼掌柜,你给我们讲了一个好听又曲折的故事,却没有说,今日究竟为什么要来。”
楼定与沉声道:“我来替楼家上下近百口人请命!以我一人之身,请韩夫人大开方便之门,让楼家可以撤离洛阳。”
温大姐挑起好看的眼尾道:“贵宝号近百年基业,能说不要就不要么?”
楼定与大笑道:“现在还要得起吗?楼家有魔教一个敌人已经够了,还要在温家手下挣扎求生,那未免太不自量力了!韩夫人,我以自身担保,楼家会于三日之内全数撤出洛阳。至于之前种种不敬,我也会一应承担!”
他说话间,头顶隐隐有青烟升起,竟在自行散尽全部内力。
温大姐和温惜花静静的看着,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询问。
一盏茶功夫过后,青烟消散,楼定与似大病了一场,脸色苍白,汗透重衣,彷佛老了几十岁,脸上皱纹百出,一时竟不能言语。片刻,他用力站起,朝温惜花道:“温公子,无月昨晚走了。”
楼定与叹道:“他心性火热天真,和我最是不似,以后只能请温公子多多照顾了。另外,舞雨昨天回来,并没怨你,反而很是欢喜,赞你实在难以骗过。”
温惜花苦笑无言,楼定与却朝温大姐长揖到地,起身道:“多谢韩夫人网开一面,楼家他日定当回报。”
说完,他也不等回答,哈哈一笑,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两人沉默许久,温大姐才苦笑道:“你为什么要答应?”
温惜花也苦笑起来道:“你又为什么要答应?”
温大姐摇头,叹道:“他几可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件事对我们温家又没有坏处只有好处,我自然会答应。”
温惜花呆了大,才道:“正是因为这件事对你没有坏处只有好处,他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况我能怎么样,就算我知道他差点废了我,差点杀了我,我还能对一个自废武功的人揪着领子讨公道?”
温大姐看看温惜花,温惜花看看温大姐,两人都涌起上了大当的感觉,一齐笑得前仰后合。温大姐边揉眼睛边道:“好一招壮士断腕!最小的损失,最好的结果,不能和这样的人做敌手,实在是人生憾事!小弟,楼定与此人心狠手辣,城府太深,只要需要,对自己也绝对能狠得下心,下一次遇上,你可要小心了。”
温惜花摇头道:“你错了,下次我遇上的该不是他,他敢自废武功,就是因为楼家已经后继有人。”
温大姐皱眉道:“楼舞雨?”
温惜花苦笑起来,道:“正是此姝,昨天我故意说话激怒她,谁知她不但毫不在意,还能对我的优点引以为戒,实在可怕。”
温大姐忽然无言起来,过了许久,才抬头道:“那么她想必是极厉害的对手。聪明人最容易自己骗自己,看高了自己,小瞧了对方。”
低下眼睛片刻,温惜花抬起头来,道:“你的这番话是说给谁的?”
温大姐盯着他,斩钉截铁的道:“你,我是说给你听的。”
温惜花却没有看她,他掉转眼光,望向远处天空一角集结的雨云,道:“大姐,你说给我听过一个故事。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如果那个人已经让你伤心了,该怎么办?”
温大姐脸一白,轻轻的摇头,脸上尽是不忍,道:“小弟,告诉我你不是认真的。”
温惜花笑着摇摇头,道:“我很想说不是,可是已经太迟了。”
温大姐已可算是面无血色,她看着温惜花的侧面好久,心里发苦,一咬牙道:“我会装作不知道。如果他能骗我,只要他肯骗我,我愿被骗一生一世。”
温惜花柔声道:“但是你并不会因此变得快活。”
泪水一瞬间流下,温大姐的眼前逐渐模糊,看着温惜花伸手来帮自己拭泪,起身走了几步,转头朝她笑道:“姊姊,要下雨了,小心着凉。”
温惜花手里拿着一个纯白丝绢的长形包裹,在楼梯上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伸手推开房门,沈白聿站在窗前,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又黑又亮,深不见底。
温惜花将包裹放在桌上,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扇坠,道:“你可认得这个?”
沈白聿干脆的道:“我认得,昨天我把它给了聂千红。”
温惜花继续道:“这扇坠从何人身上而来?”
沈白聿道:“‘风流小剑’方匀桢。”
温惜花又道:“‘春后笛’是什么?”
沈白聿道:“天下间只有一把的钥匙,用来开启藏宝铜室,魔教护法‘影使’的信物。”
顿了下,温惜花道:“聂千红是什么人?”
沈白聿还是冷冷的,彷佛他说的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道:“她出身魔教,是原本的青衣楼右护法,专司任务调度,后来退出嫁人。结果魔教内乱,她遭人伏击,丈夫被杀,身受重伤。现在是振远镖局的二少奶奶。”
温惜花又道:“孟君直是什么人?”
沈白聿道:“‘铁掌铜爪’孟君直,十四年前加入青衣楼,身为左护法,专司楼主安全。”
温惜花盯着他,一字一句的道:“那么,你又是什么人?”
就在这样的时候,沈白聿淡淡的笑了,道:“我是问剑山庄的沈白聿,也是青衣楼的主人。”
一阵雷声隆隆传来,明明是巨响,却只彷佛在模糊的远处回荡的细小鸣叫。雨下了下来,沙沙的响声隔绝了天地,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近在咫尺。
先开口的人是沈白聿,他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温惜花的声音像从很远传来,他道:“从孟君直非要等到我去才肯动手杀你的时候开始的。”一阵沉默后,他也反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在怀疑你的?”
沈白聿道:“从你骗我说青衣贴还在方匀桢那儿时开始。那张纸是我特制的,上面有种味道,除了我,别人都无法分辨。”
又是静默,在这样无声的天地里,只有雨声淅沥不停,温惜花忽然一笑,柔声道:“小白,你知不知道,你本该继续骗我下去。若你说不是,我一定会相信。”
沈白聿漆黑的眼睛看着他,轻轻的道:“你又知不知道,你早该这样问我。若你问我,我绝不会撒谎。”
“一定会相信”和“绝不会撒谎”,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两句话,但是这其中暗藏的情感,却是完全不能为外人所道的无奈和悲伤。
温惜花眼睛亮了亮,又黯淡下去,他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一直不问。不管你有多么异常我也一句话都不问,因为我希望你有一天愿意主动跟我说。就算是说谎也好。”
沈白聿脸上那一丝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他道:“我知道你一直把我带在身边,片刻不敢离开,是害怕我再做出什么。但我已累了,已不想再对你说谎。”
将那枚扇坠放在桌上,温惜花慢慢的道:“我问你最后一件,这是方匀桢剑上的坠子,他的人呢?”
沈白聿极快的看了那扇坠一眼,又恢复了原本毫不动容的神情,冷冷的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你说呢?”
温惜花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已不能在其中找到一丝波动。他开始动手解桌上的白色包裹,把绸缎逐层打开,沈白聿静静的看着。
最终,里面露出来的,是一把长长的纯银色方天画戟。温惜花把它持在手中,轻轻一挥,就有一股有如烈焰般的劲气透出来,他道:“这就是洛阳温候的方天银戟,温家子弟,只有一人可以使用它,每次使用,都必须是在公平决斗之中。——你曾说过想看一看它。”
沈白聿眼里有了一丝奇异的笑意,道:“我还说过,想看一看你真正动手。”
戟风直指,温惜花道:“我并不是因为你杀了方匀桢。”
沈白聿淡淡的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在见到你之后杀了方匀桢。”
温惜花眼里也有了一丝奇异的笑意,微笑道:“你真的知道。”
沈白聿却慢慢的转过了身,背对着他,看着窗外的雨,许久之后,才悠悠的道:“你可以动手了。”
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沈白聿闭上了眼睛,心里突然闪过个念头,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停。
就在这时,背后杀气大盛,一阵灼热的锋芒朝着他的后心破空而来。
尾声
八月初三,渭水之东。
周围已经零零星星站了近二三十人,日头愈升愈高,辰时已过。此时,人群才有些微骚动起来,一个佩剑的大汉皱眉道:“不是说好辰时?怎么到现在了,两人连影子也见不着一个?”
旁边一个女子似乎与他相识,听了便答道:“不错。不过这次决斗此前变数已够多,相比之来迟已是好的啦。”
那大汉听了就笑道:“柳三娘说的是,先是问剑山庄的沈白聿据说身中剧毒退出决战,后来他弟弟又再次向方匀桢挑战。大伙儿还在议论这沈家什么时候出来个二少,方匀桢还真的接受了。”
柳三娘娇笑道:“可莫要瞧不起沈奕非,他虽说在武林籍籍无名,但手底下着实硬朗,听说之前‘富贵金枪’等人其实都是败在他手下。”
大汉奇道:“这么说……”
柳三娘道:“正是。他是沈白聿的双生弟弟,两人除了神情不似,样貌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以他的身份也无人怀疑。不过沈家果真卧虎藏龙,居然还有这么一招奇兵。”
那大汉笑道:“是奇兵也好、伤兵也罢,我只希望他们今天漂漂亮亮比一场,莫要叫我大早就在这里等的人失望。”
这边大家翘首盼望,远处渭河河水平缓,老梢公撑了一叶小舟,行的极慢。
舟上两人透过舱窗看向岸上,一个人忽然大笑起来,道:“我赌今天定要有人失望的。”
另外一人挑挑眉,喝了口茶又望出去,也不说话,嘴边却有丝奇特的笑意。先前的人似是不甘寂寞,凑上去道:“不如我们来赌赌今天一战的输赢。喂,小白,我在说话你有没有在听?”
沈白聿又要伸手去拿杯子,手却被拉住了,他只得叹了口气,道:“温惜花,温公子,你也不给我几刻消停。要赌输赢?——那我赌方匀桢。”
温惜花没有放手,人坐近了些,上下看了看他,奇怪的道:“莫非你知道我要赌你弟弟,所以有意说出来气我?”
沈白聿皱起眉,微微起细长的双眼,有些困惑的样子显得很单纯,道:“你要赌奕非?为什么?”
温惜花也皱眉道:“你要赌小方?又是为什么?”
两人对看一眼,沈白聿慢条斯理的道:“自然是因为我给奕非送了个消息。”
这边温惜花也已经开口道:“因为小方托人告诉了我一件事。”
几乎是同时说完,两人都涌上荒谬绝伦的感觉,笑了出来。温惜花边擦笑出来的眼泪边道:“那今天大家岂不是都白来了?”
沈白聿也用手撑着桌子,唇边弧度微扬,道:“所谓关心则乱,他们两人今天注定要让江湖群豪失望了。”
温惜花已渐渐止住了笑声,他索性半躺在沈白聿身边,用手指去玩沈白聿漆黑的发,叹了口气道:“关心则乱……谁人不是如此……”抬眼迎上沈白聿看向他的目光,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暖暖的和风拂过,轻轻合上眼,温惜花柔声道:“小白,算我求你,下次再也莫要那样做。你这什么都不说,一个人把事情担上的个性真会害死人。”
沈白聿低下了头,好久才很认真的点点头,然后轻声道:“没有别的办法,那时我确实以为方匀桢已经死了。”
温惜花也摇头道:“你也是,你弟弟也是的,说话只说一半,这难道是沈家的顽疾?不过我也有不对,那时若我能听清楚你的话,联系之前的一些蛛丝马迹,也不会……”话到这里,似乎是在害怕,他忽然握了握拳,又轻轻放开。
沈白聿没有觉察,他只是沉吟了会儿道:“这件事一直没来得及问你。我知道奕非有古怪,是因为冷紫隽告诉我他在明月快要生产时,居然不在问剑山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奕非极擅易容不说,你此前也根本没有见过他。”
温惜花笑道:“没有见过?不,我见过。那日我回温家去找大姐问点儿事,被家人围追,从后门落荒而逃,结果在那里见到一个仆役端着食盒从花园里穿过。一见他的背影,我心头就有模糊的熟悉感,却一时想不起来。结果那天一冷静下来,我就记起了:会觉得熟悉,只因那就是你、也就是你弟弟的背影。”
沈白聿反而有些吃惊的道:“奕非他真的躲在温家?”见温惜花不解,他才苦笑道:“我也想到为了不被楼家追查,温家是最好的藏身之所,是以才在几乎晚晚都去那附近找他。只是没想到他真如此大胆,若被发现了,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