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上——沈纯
沈纯  发于:2011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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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温惜花有些发怔,聂千红又嫣然一笑,就那样离开了。

走在八方楼前面的街上,已是月上中天,温惜花抬头看着天子一号房的窗子。

他下午最终没有回来,或者说,他不想回来。

就像他现在不敢去敲沈白聿的房门,害怕知道他是不是又不在床上一样。

把白天从聂千红那里偷来的沈白聿交给她的东西在他指尖摩娑,那是一个小小的水晶内画扇坠,编的是五彩的丝线,画的却是翩翩蝴蝶飞舞花间,工笔细腻,用色明快,该是出自性格活泼脱跳的女子之手。

温惜花认识这扇坠。

他既认识这个扇坠的主人,也认识做这扇坠的人。这扇坠的主人得到它后,曾为此朝他炫耀足一百天,他想忘也忘不掉。

捏紧那小小的玲珑方寸,直到手指都有些战抖,温惜花却没有感觉。

他心里反复在想的,只有一个名字。

扇坠在月光下一闪,忽然发出一行淡淡的银光,他低头才发现,那竟是一行以反映月光才会出现的颜料镌在内画里的诗,写的却是:

身无彩凤双飞翼。

在月光下握住扇坠,想着那个女孩子在镌这一行字的时候不能出口的柔情,和无法传递的些微痛楚,以及可能最终也没有被发现的脉脉情意,温惜花不自觉的呆住了。

 

 

十、

温惜花一向是一个没有很多欲望的人。权势、金钱、美人,这些别人一辈子孜孜以求,他却唾手可得的事物,都被他随随便便的放弃了。温惜花从来就觉得,一个人有太多东西、想要太多东西,只会让他变得不快乐。所以,温惜花对别人要求的从来就不多,对人世要求的也不多。

因此他很小的时候,温大姐温茹凤就曾对着温家的老爷子说,这个孩子,将来必定是要入江湖的。然后温大姐对他解释,只有江湖,才会让你觉得惬意,因为它最像你,无情、善变、并且总是多姿多彩。

温惜花喜欢江湖,他也喜欢做浪子。浪子通常都是一无所有的人,他不是;一个人当了天下第一就会有很多烦恼,他也没有。不管经历了什么,在怎么样的逆境里,他看起来似乎始终是那么快活洒脱、无拘无束。

但是许多年过去以后,他的心里是否还是那个初出江湖的少年,是否还能做到那样的快活洒脱、无拘无束,没有人问过,也没有人知道。

甚至就连温惜花自己也不知道。

这是很阴沉的一天,从大早上起,就有雨云集结在天上。温大姐站在窗边,望着黑沉沉的天色,脸色凝重。

门口有轻微的脚步声,她头也没有回,就道:“徐霜儿来过了,你要的东西在桌上。”

温惜花看着桌子上那封信,看了许久也没有伸手,只是忽然道:“你看过了?”

温大姐点点头,道:“我是看过了。”

说完,她这才转过头来,无比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弟弟,眼中竟有着一丝莫名的忧伤。温惜花苦笑道:“求你莫要那样看我,我会以为你打算像小时候一样揍我一顿出气。”

他虽然是在苦笑,却笑得十分明朗好看,温大姐看见了,脸上又慢慢的透出些悲悯来,而且越来越深重,她叹息一声道:“你不必掩饰,我是你的姊姊,从你出生我就认得你。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温惜花笑着摇摇头,道:“都知道?那可未必。比如,你可知我现在想做什么?”见温大姐挑眉,他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信,慢条斯理的握在手中,微微一笑,忽然就把它撕的粉碎。

温大姐失声道:“小弟!”

直到那信再也没有人能看出一个字,已经成了一点点的纸片,温惜花才抬头朝姊姊笑了笑。

温大姐愣在那里半晌,忽然慢慢的苦笑道:“原来你都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温惜花轻轻的扬起嘴唇,带着几分懒散坐回旁边的椅子,道:“你一大早找我来,不会只是为了这个吧?”

温大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才道:“不是,事实上,今天有人约了我,也约了你。”

温惜花直了直身子,奇道:“约了你,也约了我?”

温大姐露出一丝笑意道:“不错。”

还没等温惜花接口,外面已经有人温和的道:“韩夫人、温公子,‘夺命金环’楼定与求见。”

这是温惜花第二次见到楼定与,他饶有兴味的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从进门落座到现在喝茶的动作,心里不得不有些赞叹。无论楼定与是不是敌人,实在是一名风度翩翩,容易引人好感的人物,与乃子楼无月十分肖似。

楼定与喝了口茶,道了声谢后就从容的放下茶盏,起身向两人深深一鞠,道:“楼定与特来向韩夫人、温公子赔罪。”

温大姐眉头轻轻一皱,袖底一股阴柔的内劲托了出去,硬是让楼定与没能躬下身,她嫣然笑道:“您可是前辈,不说清缘由,这么大的礼我们可不敢受。”

楼定与一试之下,发现她内力精纯深厚,竟是不能硬来,就自然的直了身子,哈哈笑道:“韩夫人好内功!”又叹了口气道:“我这一拜,一是向韩夫人以及温家。楼家身为圣教密线,潜伏洛阳多年,虽说身不由己,唉,也实在是做的藏头露尾、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以楼某干脆仗着一张老脸,上门请罪来了。”

这开门见山的一席话虽不出意料之外,倒真让温惜花和温大姐两人听得有些发怔。温惜花禁不住有些佩服:楼定与见其事已败,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干脆上门把话挑明,堵死了温家借此追究的借口。那“身不由己”四个字更是说得情真意挚之极,叫人想不相信都不行。

温大姐执掌温家多年,岂是能被这样兑住的人物,她盈盈一笑,衣袖一挥,柔声道:“楼前辈说的哪里话,先坐下来罢。”

楼定与的气势被她这柔劲一挫,却不放弃,笑道:“韩夫人有请,我本不该推辞,然深感有愧,实在无颜落座。唉,前辈什么的也休要再提,我在教中不过一介小小账房,来到这里也就是个掌柜,韩夫人就莫要高抬我了,实在消受不起啊!”

温大姐笑着眨眨她明亮的眼睛,道:“楼掌柜无论如何不肯坐,莫非是怕这椅子张嘴咬人不成?”

楼定与对着她有如春花一般的笑脸呆了呆,苦笑了下,还是退了一步,拱手坐下了。温惜花旁边看得发笑:没有想到姊姊一到紧要关头就奇招尽出的习惯还是没有变。虽只是坐与不坐,却能看出谁的气势更强一些,楼定与若做不到温大姐的收放自如,最终只能给她牵着走,落了下风。

另一方面,温惜花也有些凛然,楼定与这般做作,定是有所求而来,而且所求必定是极为不易之事。他心年急转,一只耳朵却听得温大姐已开始发问,笑道:“楼掌柜刚刚说的话恕我不大明白,可否解释一二?”

楼定与不愧是楼家当家,已恢复如常,道:“韩夫人请问。”

温大姐微微一笑,眼神却变得无比凌厉,道:“请问楼掌柜今日到底为何而来?”竟也是开门见山,直指主题。

楼定与脸色不变,哈哈笑道:“我就知道韩夫人必定有此一问,不过此事牵涉到百年多前的一些旧事,所以还请容我慢慢说来。”

见两人露出些许兴味的神情,楼定与却收敛了笑脸,逐渐变得肃穆,许久,才缓缓的道:“此事要从百年前三仙出世说起。当时,‘天仙’姬魅儿乃是教中武功仅次于教主圣封庭的人物,她不但生的貌美如花,心性高傲,而且智计百出,是以才能名列三仙之首。本教在中原势如破竹,直到洛阳,交锋三次,给温家打的大败,失了两成好手。教主圣封庭大怒,亲往督阵,结果就在此时,姬魅儿居然失踪了。她一失踪,教中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她见形势不好,私下叛逆,投降了正派;还有人说是她功高震主,如今正好借着大败除掉了她;还有人说是她被武林正派暗杀而死……种种不一而足,人心动荡,就此种下了本教败亡的由头。”

“温家正好据此联合武林各派,一齐围攻过于深入的本教人马。几役过后,印残血死,云镇干败,教主在教众拚死掩护中勉强逃脱生天。但从后,本教损失惨重,只能惨淡经营,百年内难再有作为。”

楼定与抬头道:“这些事,想必两位都已知晓。我下面要说的事,涉及教中机密,更涉及我楼家先祖隐情,今日我这一说出口,已是犯了叛教逆宗之罪,但此时情势不饶人,是以还望两位能替我保全。”

见两人思量片刻后都微微点头,他似乎松了口气,道:“十多年过去了,中原逐渐恢复过来,此事似乎已被人们慢慢淡忘。但是人心一物,最是执迷,梦想可以忘掉,回忆可以忘掉,只有憎恨和怀疑,是不会被忘记的。就在教中众人逐渐忘记姬魅儿的时候,却有一人对她的失踪疑窦丛生。这人姓楼,在教中专司银钱往来,从不在外露面,他与姬魅儿自小相识,双方父母更在他们年幼之时就定下了亲事。”

楼定与续道:“不错,这人就是我楼家的先祖楼景淮,他始终觉得姬魅儿的失踪大有隐情,就不动声色的暗中花费了大气力调查。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年之后,此事终给他从一个当事人口中套了出来。原来圣封庭一直对姬魅儿心怀不轨,督战之时一次借酒欲行非礼,姬魅儿打了他一掌,拂袖而去。圣封庭恼羞成怒之下,又怕她生了异心,便想斩草除根。带了几个亲信扮成正派人士,伏击姬魅儿。姬魅儿果然中伏,重伤之后不但废了一只胳膊,还被打落山崖。我先祖此后曾去她落崖之地查看,却见千仞高插,断无幸存之理。”

“姬魅儿对圣教一向忠心耿耿,却遭人卑鄙暗算,竟至死无全尸,我先祖激愤之下,便起了反叛之心。他知晓自己武功低微,与圣教相比无异于螳臂挡车,教主圣封庭又终年神龙不见首尾,身边的四大护法都是顶尖高手,是以武力一途绝不可行。但他为人心志坚韧,不肯轻易放弃,便花费两年时间,想出了一个迂回而取的法子。”

温惜花叹了口气,道:“你这位先祖真可谓世上少见的痴情种子,他想出来的法子,可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楼定与大笑道:“不错。钱能通神,先祖长年负责教中银钱,对此更有深刻的认识。他想到,钱可以买来势力,可以买来高手,也可以买来忠诚。他志向极高,意图以一己之力颠覆圣教,于是便借教中渐见困窘,将要入不敷出之际提了个建议。”

温惜花微微一笑道:“进入中原,以商养教。”他又懒洋洋的道:“我倒不太明白,这青衣楼的主意,却是谁出的?”

见楼定与怔了怔,和温大姐一起脸上都现出骇然之色,温惜花摇头笑道:“说难猜也不难猜。天下间,最赚钱的生意莫过赌坊、勾栏和杀手这三样,前两者都太过显眼。而只有最后一样,魔教既有高手,又懂一套独特的组织守秘法门。不但如此,还可借机收集消息,掌握买凶者的把柄,实在是一招妙棋。唉,想出这个主意的人真是个天才。”

楼定与半晌才回过神来,茫然道:“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是圣封庭之子圣泛羽,那已是我楼家进入洛阳之后的第十二个年头了,青衣楼也是他一手创办。温公子,我算是服了你了,这七十多年来,从没一个人能将两者联系起来。”

温惜花苦笑道:“莫要夸我,我也只是灵机一触,这还要多亏你以前的亲家振远镖局。”见楼定与不解,他道:“宁啸中身边亲信是以前魔教的人,他后来的二儿媳又是杀手,只是因此,我才第一次有了可以将魔教和青衣楼联系起来的念头。这念头初看虽荒唐,却不无道理。青衣楼组织严密,行动万无一失,并不似一己之力可成。而有力支撑这样组织的,舍魔教其谁?”

楼定与也摇头,道:“你能这样想已属十分不易。江湖上过去几十年来,便从未有人这样想过,其它想查出青衣楼底细的人,也都死了个干净。楼家在洛阳扎根多年,圣教本就鞭长莫及,自然不会放心,所以青衣楼的事只有教中教主以及护法五人知晓,外人、包括我也对其首领、所在、人数毫不知情。”

温惜花笑道:“我总算是知道楼家非要定居洛阳的理由之一了,只要有温家在,魔教就算知道楼家有什么动作也无法正大光明的予以制裁。”

温大姐也来了兴趣,娇笑道:“那么理由之二呢?”

温惜花却不回答,转向楼定与笑笑,楼定与只好叹气,苦笑道:“我便知道瞒不过你,理由之二就是现在的楼府。”

他思索道:“当年先祖为了使楼家可以便宜行事,可谓煞费苦心,他好容易找到楼家现在的府第。这府第布局奇怪,隐有两边大楼围制中间小楼之势,后面又是小湖,难以隐藏。当年建造这府第的公卿富可敌国,在朝廷中屡遭人妒,他害怕皇帝终有一天要听信谗言于己不利,就借口讨爱妾欢心,建了这座易守难攻、机关无数的府第,预备有天真的形势不妙,可以先发制人。”

停了停,楼定与似是不欲再说,温惜花却笑道:“话说一半不说了,好没诚意。”

楼定与此时已冷汗如雨,看着温惜花笑嘻嘻的脸,他终于道:“这也给你知道……唉,罢了罢了,我都说了吧。这宅子最特别还不在地上,却在地下,地下有一条秘道,通往城中一处小屋,小屋在平房之中,毫不起眼,实则内里全以纯铜打造,专门用以存放那公卿的财产珍藏。结果公卿一次骑马射猎中不小心跌下来摔断了脖子,他的家族此后慢慢没落,过了几十年,竟连老宅子也保不住了。我先祖正是据此说服了圣封庭,他言道,此屋既可出入,又不引人注意,正好用作以与圣教保持联络,取用财资。当时圣封庭还有疑心,我先祖干脆使出最后一招,道,这屋子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它可以供教中派人查账。”

见两人疑惑,他道:“这间小屋乃是当年天下第一机关大家所造,其中有种机关,可以让地下通道一年只于每双月十五开启一次,供我们放入帐簿和银两;但从外,却可以由人自由开启,这样,圣教就可以派一个我们所不知之人随时查账,看我们可有不轨之心。”

温大姐微笑道:“这法子倒当真巧妙,只要一把好锁,那房子又是全铜的,你们再怎么闹也扑腾不出去,若是我也会疑心尽去的。”

楼定与点头道:“圣封庭便是这样想的,他听了反而觉得先祖尽忠职守,而且若能打入洛阳,将来再度起事也无异于在温家胸口插了一把利刃。是以最初的几年,那屋子竟然完全没有用到。后来圣泛羽继承教主之位,他看出洛阳这要地有利有弊,成立青衣楼之事竟完全瞒住了楼家。青衣楼收益极大,他也担心其坐大,干脆让其与楼家互相牵制。变成青衣楼的收益及帐目都由楼家过问,楼家将银两兑换成银票或珠宝并帐目放入小屋,由魔教专门指派在青衣楼的人来查帐。”

温惜花道:“这也算是绞尽脑汁了。”

楼定与道:“不错,但是就是如此,还是给我们偷着了作手脚的空隙。帐目一事,除非浸淫数年,否则绝不能一一洞悉。我们最初是使字迹模糊,在兑换时作手脚,并抓准查账之人不可能知晓帐目总数来瞒天过海,这样多年下来,竟没有被识破。”

“另外一方面,先祖多年在教中的谋划也有了起色。十几年前,这一代教主圣千秋独宠一名女子,有意将教主之位传于那女子所生之子,结果引起教中众人不服,分崩离析。肖三义便是伤在内讧,心灰意冷之下改投宁家。后来虽然长子遭诛,幼子继位,却也跟教中众人结下了不小的冤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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