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已决，楼主不必多言。”
“紫衣，有些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良久，雅瑟无力的闭眼。
“我绝不允许有人觊觎楼主之位，哪怕对方是一手把我栽培起来的师父也一样。”
——其实所谓流言，一旦说穿，那便不再是流言，而是真相了。
第四十章：还卿之恩
“不准胡言。”
这是雅瑟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语调对紫衣说话。
他的眼神隐忍而幽晦，像在极力忍耐什么。
紫衣还欲辩说，长廊上却不合时宜的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纷沓、急促，显然来者不只一个人。
雅瑟回身步下高台，走过紫衣身侧的时候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然在径迎向来人的刹那，面上又恢复了惯常的温雅笑靥。
“楼主。”
“见过楼主。”
……
以洛侠英为首的京梦翔、夏无痕三人朝雅瑟螓首礼罢，便听得雅瑟温声道：“诸位前辈不必多礼，有事入内商谈吧。”
“事态紧急，片刻也耽误不得，还是请楼主马上出发吧！”洛侠英急喘着道。
“究竟发生何事？”雅瑟眸色微凝，心头骤生不祥预感。
“易水堂发生暴乱，堂主郑南柯下落不明，望楼主前往主持大局！”
洛侠英一人语毕，京梦翔与夏无痕亦随之同声相请：“望楼主前往主持大局！”
雅瑟不是傻瓜：事件真伪尚待查证，此行凶险不言而喻。但众人苦苦相逼，拒绝自是万万不能的。正在两难之间，紫衣
倏然道：“日前楼主与东京府尹会面，易水堂之事早该平息。如今突生变故，慎防有诈，请楼主三思。”
“不错。早前易水堂奉命取武成将军人头，事后朝廷翻脸不认人，竟出动府衙逮捕易水堂首将赫连！后来府尹大人下密
令释放我部，事件本可就此平息，但让众兄弟义愤的是，赫连在狱中饱受折磨，回到易水堂不久便不治身亡。郑南柯本
欲息事宁人，不意却触犯众怒，这才酿就今日之祸！请楼主以大局为重，莫再迟延。”
“诸位不必多言。走吧。”雅瑟顿了顿，又侧首对紫衣道，“你留下来。记住，不可擅离职守。”
“保护楼主才是我的任务。”紫衣蹙眉道。
“比起保护我，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雅瑟淡淡的道，“还有，大哥正在养病，如无大事万万不可前去惊扰，明
白了麽？”
“……”
醍醐灌顶一般，紫衣忽地冷静下来，他听懂了雅瑟的话，正如他看穿了洛侠英的阴谋一样——但如果连自己也陷入危境
，还谈何保护？更何况，要随行确保雅瑟的安危，有一个人比自己更合适……
“楼主，请吧。”
“嗯。”
一俟雅瑟和洛侠英他们走远，紫衣就掠身往白楼的方向疾行而去。
小西睡着了。
多情久久注视着摇篮里稚儿恬静的睡颜，眸中满满的、都是幸福的味道。
夜凉如水，浸润得连她的心也无比温柔；忍不住笑盈盈的回身去看楼无欢，却见他背对着自己躺在床上，像是也睡着了
。
蹑手蹑脚的掀开被窝钻进去，多情俏皮的从背后环住他，而后美美的抒了口气。
“别闹。”楼无欢不甚自在的握住她乱动的手，有些心不在焉。
“无欢……”撒娇一样的嘟囔着，多情埋头在他肩胛处磨蹭。
楼无欢不理。
“无欢…无欢…”多情锲而不舍的重复他的名字。
楼无欢知道妻子在暗示什么，但他现在没有心思，只好佯装不察道：“你忙了一天也累了，早点儿休息吧。”
“无欢，你是不是怪我这几天冷落了你？”多情委屈的呢喃道。
“…没有。”
“那你为什么看都不看我一眼？”
不得已，楼无欢转过身来看着她。
多情的眼睛很美，水润、晶莹，像是盛着透明的清露。
楼无欢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两人在一起快三年了。也许是天性冷淡的关系，楼无欢对夫妻之道
并不热衷。他怀抱着她的时候总是冷静的，心里想着不着边际的事，面无表情像在执行任务……温顺如多情，对此从未
有过什么不满，大多时候她是敬畏他的；但小西的出生似乎带给她很大的满足感，连带着连性格也变得活泼起来。
楼无欢并不讨厌这样的多情，可……也谈不上多喜欢。
他心里有个地方总是阴阴暗暗、冷冷冰冰的，无论对谁都无法开敞。
曾经他一度怀疑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曾经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所谓答案，而现在——就在这样一个本该充满温情与
蜜意的夜晚，他再一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惶惑……
多情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家庭于他，到底能代表什么？
这种半路夺来的羁绊，真是他一直以来寻找的东西吗？
……
蓦地，多情感到楼无欢身子一僵，便错愕的抬眸道：“怎么了？”
“……有人。”
楼无欢深吸了口气，把人自怀里推开。
多情懂事的道：“我和小西去隔壁睡。”
楼无欢点了点头。
多情抱着小西离开没多久，房门猛地被人推开。
“出去。”
楼无欢瞥了不请自来的紫衣一眼，眸色冰寒。
紫衣冷然一笑，嗤道：“楼主身处险境，你这个副楼主难道一点也不关心？”
“我叫你出去。”
“东京易水堂，你现在出发还来得及。”
楼无欢忍无可忍道：“你这么关心他，怎么不自己去？”
“要是我去了能帮到楼主，何必来这里自讨没趣。”
“日月归星楼的内务，与我无关。”
“三大元老严辞相逼，楼主不得已孤身犯险，此行恐难全身而退。难道你就是这样回报楼主对你的恩情？”
“哦，恩情？”楼无欢冷哼一声，眸光似刃，“说清楚，你是要我还恩，还是——还情？”
“你！……”
“怎么，我说错了吗？”楼无欢缓缓自榻上起身，轻藐的斜睨了他一眼，“我没求他为我牺牲什么，一切都是他一厢情
愿。如今你有何资格来此兴师问罪？”
“楼无欢，原来你早就知道楼主对你……”紫衣咬牙切齿，目光凶狠得几乎要喷出火来。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楼无欢冷冷的望着他，“这种无聊的感情，我没必要回应！”
“我不想与你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清。还恩也好还情也罢，你只要回答我——去，还是不去？”
“雅瑟是一楼之主，没人敢轻易动他。”
“你以为他是为谁才落到今天这个处境？？”紫衣强压下心头忿火，一字一顿道，“告诉你，楼主之位，有的是人想取
而代之！我言尽于此，去不去随你。”
第四十一章：追惜之人
雅瑟是一楼之主，没人敢轻易动他。话一出口，莫说紫衣不信，就连楼无欢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对于雅瑟，他多多少
少是有所了解的：若单纯的比剑论武，雅瑟的造诣不在任何人之下，这点在两人初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领受过了；但如
今局势混乱，并非单凭一身武力就能摆平得了——更何况此次雅瑟面对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人”。
一俟紫衣离开，屋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便倏然淡去。楼无欢一言不发的整衣下榻，顺手取下壁上许久不用的佩剑。
多情不知何时来到了房门口，睁着一双美眸忧心忡忡的看他。
“怎么不去睡。”楼无欢头也不抬的道。
“你要出门？”
“我很快就会回来。”
“已经这么晚了，什么事非要现在处理？”多情咬着下唇，呢喃道，“无欢，你答应过我的……不再过问江湖事……”
“欠人情债总是要还。”楼无欢平静的道，“你放心，等事情结束，我就带你们离开。”
“刚刚那个人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
话音落，楼无欢纵身自窗梁飞掠而下，白色的淡影在沉沉的夜幕中惊鸿乍现，下一瞬就消失了踪影。
多情疾步行至窗前，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感受到空气渗过指尖时漾开一抹微凉……
无欢，我等你回来。
雅瑟与洛侠英等四人马不停蹄、星夜兼程，赶到东京时已然黎明破晓。易水堂刚经历了一场骚乱，整个堂口人流暴动，
目之所及旌旗招摇、血字遍地，把方圆十里围了个水泄不通。然主事者下落不明，仅靠数十名守将苦撑场面显然不能久
持，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人群嘈杂的喧闹声：
“不毁府衙，绝不罢休！”
“血洗地牢，替赫连报仇！”
“堂主无能！兄弟蒙冤！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
“楼主，看来此地情况比我们预料的更严重。不如避其锋芒，从后门入内再议吧！”洛侠英见闹事者众，不禁打消了由
正门进入的念头。
“眼下群情愤慨，如果我们态度闪躲，恐易招致误会，事后再想安抚众人情绪只怕难上加难。”雅瑟忧心道。
“可要是发生大面积的暴力冲突，谁也不能保证个人的安危……”
“将心比心，我能理解他们现在的心情。”雅瑟缓缓道，“事到如今，唯有以身涉险，方能创造和谈的空间。”
“楼主宅心仁厚，吾等惭愧。”蓦地，京梦翔喟然一叹。洛侠英神色怪异的瞥了京梦翔一眼，旋又若无其事的道：“既
然楼主执意如此，那我们进入吧——”
若非亲眼见到，楼无欢不会相信暴乱过后竟是这样一幕惨不忍睹的画面。断壁残垣、满目疮痍不足以形容眼前败景，尘
土被鲜血凝固成一片无边的闇红，空气中血腥的味道、遍地散乱的尸首无一不在昭示着方才惨烈的混战……今时人影没
，旌旗歇，徒留易水血河涌；此情此境，不胜凄凉。
难道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紧扣着剑柄的手微颤，心口似有火焰灼烧，微微发烫。
楼无欢茫然四顾，试图从地上层叠的尸堆里寻找出和雅瑟有关的蛛丝马迹，心脏怦怦的跳动着……频率越来越剧烈。
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
或许雅瑟已经离开，现在正在返回归星楼的路上。
但是，万一……
楼无欢侧过头，墨黑的发映着苍白秀致的脸，两弯修眉幽冤叠蹙。
他忽然想起在霏雨弄独对十三血鹰的那次，是雅瑟不惜与温绍决裂，才护着他全身而退；后来在香满阁，又是雅瑟不顾
颜容尽毁，半个月内跋山涉水为他取回了疗伤的奇药；再后来，便是雅瑟与他定下一年之约，违心接任了日月归星楼楼
主之位……
他其实知道的。雅瑟无心名利，更不适合生存于打打杀杀的江湖——这个人的心肠太过温柔仁慈，有时甚至到了悲天悯
人的地步；成为归星楼的掌权者，对雅瑟而言，只不过是另一种折磨的开始。
那双时常显出无奈和疲累的眼，笑起来却似蕴含了江南的霏雨，莹莹一抹云消霞霁，最适合行走在青烟迷蒙的诗情画意
间、映刻在春樱烂漫的青山绿水里。
……如果雅瑟倒在这片肮脏的血泊里，那便是他害了他——只是想象，心脏就像是被人狠狠扎进一根针，痛得楼无欢连
持剑的手也要握不住了。
……如果世界上再没有雅瑟这个人，还会有其他人像他那样在乎他吗？——不，不会了。
永远不会再出现第二个人……不会再有第二人……
楼无欢反反复复的在心里默念这一句，直到心脏再也受不住负荷狂跳起来，握着剑柄的手蓦地一松，身子也摇摇欲坠。
难道，他已经失去了雅瑟？……就这样，失去了？
想笑，想放声大笑。可心中无法形容的悲哀太过沉恸，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又开始感受心跳，周身的血液躁动不安，叫嚣着像在渴望什么。就像，他终于觉得自己还是个
人，而不是一具无意义的杀人机器……
他叫不出那个早已在心头刻下烙印的名字，也说不出任何想说的话。
阳光无比温柔的映入他的眼帘，他却看不到光明和希望。
那个人，已经……再也不会出现了吗。
雅瑟折返而回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空荡荡的易水堂前，楼无欢看起来如此悲伤。
“楼兄……”雅瑟又是惊喜又是疑惑的迈步上前，字句斟酌后问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等了许久，楼无欢也没有半点反应。
雅瑟还待要再说什么，赫见楼无欢提剑入鞘，背身就走。
“楼兄？”
“……不准跟来。”
“……”
眼睁睁看着楼无欢踏入易水堂，雅瑟仍怔忡的站在原地。
随后而至的京梦翔等人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对雅瑟躬身一礼道：“禀楼主，还是找不到郑南柯的下落。”
雅瑟心不在焉的摆了摆手。
“无妨。此事暂且搁下，容后再谈。”
第四十二章：绕指之柔
雅瑟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也容易让人心软。但楼无欢是个杀手，尽管生性冷漠，骨子里犹带着一股不屈于人下的韧劲：
想要的东西就去争取，绝不怨天尤人，也从不轻易言败。男人对强者总是有着本能的憧憬与敬畏，而成为一名拥有绝对
实力的强者，自然是瑶星楼每个杀手孜孜以求的目标。在日月归星楼的十数年，是楼无欢一生中最无血性可言的十数年
，同时也是他财富累积最快的十数年。他把杀手当成日后脱离组织的一种手段，其他人则把杀手当成未来效忠组织的一
种冶炼。
这一点，便是楼无欢和紫衣两人的最大区别——人与人之间的分歧，也许自当年温绍选中紫衣却没选中楼无欢的那一刻
起，就已无可避免的产生了。
论资质，楼无欢自问不比任何人弱。可不知为何，温绍似乎不怎么喜欢他，无论他把任务执行得多么完美、无论他表现
得多么优秀。
楼无欢不会知道，许多年后的某一天，温绍会心平气和的向人解释起个中缘由：
“我需要的是一支十三人的组队。楼无欢个性冷僻，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去化解他的心结。”
那时紫衣陪他候在梅开满园的院落里，温绍安静的倚在白绒铺就的软椅上，画面干净清透，如一幕不真实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