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开学第一天有好阵子都没人注意到,就连点名的班导,都以为点名簿印错了。馨不管是说话方式还是行为都跟时下
的女高中生没两样。以女孩子来说,他的声音太低,所以就尽量乔装成不会让大家注意的低调女学生。
「校规上没有写男生不能穿女生制服吧?如果实在不行,请让我退学。不过,那能构成正当的退学理由吗?我会再问问
看各个教育机关。」
实施上,馨没想到这样硬掰的言论可以过关。说起来制服虽然是这间学校的标准服装,但他其实还有穿便服上学这条逃
脱管道。因为想要尽量避免穿男生制服的情况,所以在选学校时,馨已经确认过该校的服装规范。
结果,馨的要求通过了。
然后,父亲杀死了馨——父亲心中的馨死了。在家里头穿这百褶裙的儿子,完全变成透明人。
尽管如此,父亲只要喝醉了,就会怒骂母亲。他是为了应该已经看不见的儿子而殴打妻子吧?为何母亲会和那种男人结
婚呢?
母亲叹气着说:「我生得明明是个男孩。不论是丈夫还是婆婆,或者其它亲戚,大家全都因为你是个男孩子而高兴啊。
」
——恭喜恭喜。
——恭喜你生了个男孩。
——生了男孩啊,恭喜你。
大家全都是那样祝贺自己的诞生吗?
馨现在穿这白衬衫黑裤子,而且基于千代子妈妈桑个人的兴趣,腰间还围了黑色的男侍围裙。然而,自己怎么看都像个
女孩子。
及肩的头发因为最近没有染色所以又恢复光泽。离家出走时糟糕至极的发型,使母亲拿裁缝剪刀硬是剪出来的。
尽管如此,自己也不会永远看起来都像是个女孩子吧?在这一年内,肌肉开始便得结实,嘴边长出淡淡的胡子,喉结也
藏不住了。自己的身体正逐步成长,转为男人。
常常觉得好可怕。
不是因为自己想要成为女性,也不曾梦想自己能拥有浑圆胸部。对于身为男性,自己并没有任何排斥。
只是对于成长一事,心里头十分畏惧。
如果能够一直当个扮女装的少年就好了——内心还想着这种不可能的蠢事。
叩咚一声,自动贩卖机掉出香烟,弯腰拿取后,馨偷偷亲吻待会儿玛莉会触碰地这个盒子。但亲了之后,自己又觉得很
丢脸。
馨心想,像这样喜欢一个女人的自己是个男人呢!
把香烟放进围裙口袋后,接着到仲通上的便利商店买冰块。冰块很重,塑料袋的提拔部分都陷进手指。
走出便利商店的时候,看到映入眼帘的任务,馨的脚自动停下,身体整个冻结。
那是个熟道不能再熟的背影。
明明还不到那个年级,背脊却很弯曲,还有胡乱向人低头的习惯。
「啊?不知道啦,这个女孩子……喔,是男孩啊。嘿~~~这是大婶的小孩吗?可是,我没有看过耶!」
一个低着头的女人,手拿一张照片给穿着皮夹克的男人看。毫无疑问,那是母亲。
馨讶异到胃都要跑出来了。竟然在这种地方、这个时间——怎么回事?
她在找的人是馨。
点了好几次头后,母亲又开始走动。馨躲在她的视线的死角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她在贩售专给男性看得书籍以及
成人玩具的店家前犹豫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战战兢兢地走进去,但又马上出来,因为那家店不欢迎女性顾客,恐怕店家
根本没仔细听她的问题吧。
为什么?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母亲是从谁那边听说了这个特殊地段的存在吧,因为她不是那种会知晓新宿二丁目这类风化所得人。
「干什么啦!欧巴桑。啊?不知道啦~~~你谁啊!像你这种人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歌舞伎町吧?」
母亲被站在马路边吸烟的男子狠狠奚落一顿,侧脸看起来很憔悴。
好痛!胸口紧缩疼痛,痛悼连手上提着的冰块重量都忘了。
几乎没有离开过自己居住城镇的母亲,不但服侍着生存时代错误的父亲,还会下跪磕头道歉说把馨养育成那样是她自己
的错。
母亲对待不管说几次都只肯穿女生制服的馨,除了破口大骂,还会动手打到她的手都肿起来,并且顺手拿东西砸他。
她责骂着馨,更责备着自己……
太狡猾了。
这样太狡猾了,为何事到如今才来找自己。
母亲看着手表,一定认为晚归对不起父亲。不过,就算现在回去,到家也将近十二点了,馨所知道的范围内,母亲从未
外出到这么晚。
驼着背的母亲回去了。
那件毛球很多的咖啡色对襟毛衣,也是馨熟悉的东西,那件毛衣的手肘部分已经变薄。母亲以前就很少为自己添购新衣
。比起自己的东西,她更贴心地位丈夫买新西装,为儿子买球鞋。
直到驼背的母亲转过街角、身影消失之前,馨都只能呆立在原地。
【星期五】
「你啊~很没精神喔!」
「咦!是,是吗?」
「从昨天开始你就不太说话,就算去吃烤肉时,你也一脸呆滞。」
明天就是周末,所以今晚很忙碌,清洗物品,制作鸡尾酒,当客人聊天的对象——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馨自认为表现得跟平常一样,不过玛莉好像还是感受到了什么。
「如果有什么事……你想说的话我会听,不想说的话我就不问。就这样,你自己决定 吧。」
她询问的方法,会让人觉得很冷漠。
「我不会主动询问的。」玛莉这么说。
如果以被害妄想症的心情去考虑,就会理解成她对自己一点兴趣都没有。老实说,这样一想会让人觉得很寂寞。
但是,这正是玛莉的态度。
不是完全态度,也不是完全不理会,她一定预留了空间。
如果你想跟我说,如果想跟我扯上关系,那就不能只是等待,而要由你主动——她是这样提醒馨,要馨主动来填补空间
。
「昨天晚上,我看到我家的老太婆……」
「在哪?」
「仲通,她拿着我的照片在找我,我吓了一大跳……」
刚洗好澡的馨,一直维持头上裹着毛巾的状态,现在这样刚好,因为自己不想被玛莉看到脸。
「她是在担心你。」
身着上下两件式睡衣的玛莉,把罐装啤酒放在旁边。她刚涂好脚指甲,趾头上的深紫色市来自这房间主人的指甲油吧。
房间里还有荧光粉红和加了亮粉的黑色等各种色彩惊人的惊人的指甲油。
「说得也是,但我吓到了。我曾想过她会不会报警……可是,我没想过她会自己出来找我。」
「我认为她也有请警方找啦,毕竟十七岁的儿子突然失踪了嘛。不过,会想到要来二丁目找,直觉不赖哟!」
「玛莉姊,我……并不是那么讨厌……我家的老太婆。」
「嗯。」
「我家老头是个谁也拿他没办法的家伙。不管是男同性恋者、人妖还是男扮女装,他认为那些全市精神有病的人。他还
认为女人就该戴在家里养育小孩,老公迟归的话,那不管多晚都要睁大眼睛等到他回家为止。」
「呜哇!简直像是从寒武纪时代来的人啊。」
为了让指甲油快点干,玛莉摇摆着脚。
「不过老太婆嘛……怎么说呢?之前我被揍到很讨厌她的地步,可是……」
自己却没办法恨她。那个弯着腰的背影,深深印在眼里。
「这不是很好吗?因为是家人,与其讨厌,喜欢一定比较好。」
玛莉的声音有点温柔,让馨感到困惑。隐藏在头上毛巾底下的脸,便得快要哭出来了。然后馨正抓着不敢拿下来的毛巾
一角,想要偷偷擦掉渗出来的水分时,却冷不防被一把抱住。
「哇!玛莉姊!」
「嗯~触感很硬嘛,你果然是个男孩子呢。」
「放、放开我啦……」
馨知道自己在毛巾底下的脸庞整个通红,连呼吸都没办法顺利进行。
「怎么?不会是在害羞吧?咕畿咕畿!」
「我说放、放开我!」
「呜哇!笨蛋!」
胡乱挥舞手腕的结果,就是把玛莉拿着的罐装啤酒弄倒了。
「好冰啊!」
「哇!对、对不起!」
玛莉的睡衣肚子那边都湿透了。
「笨蛋!真实的,冷死了,浪费啤酒啦!你的毛巾借我一下!」
「啊、嗯……咦?等一下,玛莉姊?」
啪沙——玛莉毫不犹豫地脱掉上半身的的睡衣,底下只有一件薄薄的纯棉衬衣。一看到玛莉凹凸有致的身材,馨不禁后
退。
虽然服装和说话方式可以像女人,但自己还是没办法进取女生澡堂。虽然交到了很多女性朋友,但是都没有发展成恋爱
关系、说得更白一点,自己还是个处男。即使习惯化妆,却不代表自己习惯女性的身体。
「啊~~~真是的,连这种地方都占到啦!」
玛莉毫不掩饰,大刺刺地擦拭身体。
馨不知道该把视线移开玛莉身上才好,还是要装出一脸稀松平常的模样才好。那白色胸脯形成的山谷,蕴含着令人无法
忽视的过多魅力。馨内心一边叫喊的同时,视线边擅自移动。然后,看到出人意料的东西——是一道疤,位在左胸的内
侧,像是外科手术的伤疤。
「玛莉姊……那个……是什么?」
「嗯?喔,这个啊。」
玛莉稍微移动衬衣之后,馨大吃一惊,因为伤痕比起裸露的胸部还要大。
「该不是被谁刺伤的吧?」
「不是,是我自己刺的。」
「……骗人。」
「为什么我非得向你撒那么无聊的谎不可啊?」
「可是……」
可是,如果刺那个地方的话——不是会死掉吗?
玛莉以自己的指尖描绘隆起的疤痕线条,在没被阳光照射而分外白皙的肌肤上,僵硬变色的伤痕丑得很醒目。
「我是拿蝴蝶刀刺的,因为方向偏了,所以没能伤到内脏。」
「为什么……要做、做这种事?」
玛莉的视线离开身上的伤疤,抬起头看着馨、微眯起来的眼睛,好像在拉回过去,同时慎重地选择字句。
「因为那个女人打算杀了我。」
「那个女人?」
「我老妈啦。所以我才会想说,要死的话还不如我自己来。」
馨不是很懂她华中的意思,是指玛莉的母亲打算杀死她吗?
「你的母亲……打算刺杀你吗?」
「嗯,不是那样。」玛莉摇头,然后边把代替睡衣的T恤套上补充,「那只是打个比方。若要正确说明……那女人对着未
能照她想法长大成人的我这么说——」
——为什么对妈妈那样说话?优子,你讨厌妈妈吗?太过分了,妈妈是担心优子,所以才这么说的喔。
「我的老妈啊,是个对我过度保护到不合理程度的人。小时候我觉得那很普通……不过等到渐渐长大之后才发觉,我家
有点奇怪。」
——如果优子你要那样的话……
「我上面其实还有一个姊姊,可是妈妈却只溺爱我。」
——那妈妈还不如死掉算了。
「爸爸老是为这件事生气,所以我父母感情很差。不过妈妈似乎认为爸爸怎样都没差,只要有我在就好了。」
——对啊,妈妈去死好了。妈妈死掉比较好吧?
「当她跟我说她要去死的时候,我整个人学起上涌,那并不是威胁,我真的认为她可能会这么做。那个女人——妈妈把
我当成她寻死的理由,而我无法忍受这点,也没办法原谅。虽然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那个时候的我非常愤怒。所以,
就拿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这么说的玛莉,看着馨微笑,或许是在嘲笑过去的自己所做出的行为。
「妈妈强迫我做所有她想做的事,而且毫不吝啬金钱。在我想到之前,她就全部给我了。『你喜欢这个吧』、『你想要
这个吧』、『这个很适合你喔』,诸如此类的。嗯……就像是想把我养育成她自己的升级版。我的生活就像是被蒙住眼
睛一样,只有姊姊是我和外界联系的管道。如果我是独生女,现在八成还呆在妈妈身边,穿着蕾丝边的晚礼服,和哪家
当公务员的次男乡亲结婚,然后继续跟妈妈同住吧。」
「你和你姊姊……感情很好吗?」
「嗯,不过她生病死掉了。」
玛莉又笑了——为什么说到悲伤的事情时,这个人一定会笑呢?
「该怎么说好呢?我和妈妈,就像是曾经贴在一起的贴纸一样,是由黏性的那一面紧紧贴在一起。一旦撕下来,就不可
能再贴回去。根本没办法,太勉强了。」
玛莉用了很奇怪的比喻。
「馨,你就撕得很轻松呢。我在你这种年级的时候,虽然觉得父母是很讨人厌的存在,却又觉得无可奈何……呜哇!我
变成说教的老太婆了!讨厌讨厌!」
玛莉用力摇头,然后开始找香烟。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玛莉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应。
馨默默地拿起放在身边的香烟,抽出一根递给玛莉,之后还提供点烟的服务。玛莉则用愉悦的表情享受香烟。
「玛莉姊……你刺下去的时候……会痛吗?」
玛莉伴随着烟雾回答这个问题。「痛楚这种东西算什么。」她弹了弹指甲。「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父亲因车祸死亡,姊姊因病过世。
玛莉又说,她没办法继续容忍唯一活下来得母亲。
馨还没神经粗到问她:「那样不会很寂寞吗?」这种问题一点意义都没有。
这世上无可奈何的事情多到数不清。有些人的问题比玛莉加还要严重,也有的家庭过得非常舒适安稳。
偶然、必然、运气、努力——这些要素在世间错综复杂地交错在一起,编成了混沌。玛莉没有从这片混沌中移开视线。
她牢牢盯着,笑着说「没有办法啊」。
那个口头禅和笑脸,扰乱了馨的心。
【星期六】
比平常还要早醒来后,馨肚子到街上。出门的时候,他偷偷闻过还在睡觉的玛莉的发香,那是润发乳的柑橘芳香。
最近认识跳街舞的小孩,邀请他到社区经营的设施练习。馨和他们的舞蹈差很多,但是彼此切磋技巧时相当快乐。馨身
体的柔软度,每每让他们发出惊叹声。
练习时,馨都只穿运动衣,脸上的妆几乎因为汗水而流掉了。在镜子里跳舞的自己,看起来既像男人又像女人,但也像
两者皆非。
自己想要变成什么呢?又想去哪里?
突然想起在离家出走前认识的奇怪留学生青年,他又找到属于自己的场所吧?
在舞动身体的当下,脑袋便得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体内的沉淀物,都跟着汗水一起排泄。因为有一阵子没有认真地练习
跳舞,结果两脚跃起后交叉的动作没能成功。馨很气愤地不断练习,像是被复审一样不断重复动作。
回去的时候,馨在公用电话前停下脚步。
犹豫了大约两分钟左右,馨最后拿起话筒,拨打家里的电话。
得告诉母亲,自己平安无事、现在过得很好……看到那样努力寻找自己的母亲,馨的内心很过意不去。
「我过得很好,等生活再稳定一点,我会告诉你我住的地方,请不要担心。」
馨尽可能简短地告知电话另一头啜泣的母亲。
「对不起」这三个字,怎么样也说不出口。如果真的说出口,就好像会否定自己一样,感觉好可怕。馨不想认为自己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