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这么久,任苒很意外自己还能一眼认出他来。
这位医生姓……好象是姓程吧?
任苒对他的印象就是淡漠,说话的声音永远那么平缓。
任苒曾经一度觉得他象个恶魔。
后来渐渐改观,这人专业是没得说的,医生哪有几个悲天悯人的?因为见惯了生老病死,心肠比一般人刚硬也是很自然
的。他对任苒他们还算是照顾的,起码在任苒手里没钱的时候,没让人立刻停药,把任舒从病房赶出去。
他把手里拿着一本资料和两本医学杂志放在柜台上,伸手去兜里摸索找现金,但是看他的神情,显然是没有找到,任苒
忽然冲动了一下,把他手里的书拿过来,对收银说:“一起算吧。”
收银的速度飞快,扫过条形码就把价格打了出来,程医生都没来得及发表不同意见,任苒已经把付过款的书递给了给他
。
“啊,谢谢你。”他的表情显的很意外。
“没关系。以前……我有亲人在您那儿治疗,大概您不记得了。”
他露出一点恍然的表情:“是么,真是……我没印象了都。”
“程医生是忙人。”任苒把自己的书装进提袋里:“那就这样吧,再见。”
“等等,”程医生腿长,一步迈过来就挡在他面前:“你电话多少?我把钱还你。”
“不用,又不多。”任苒说:“我没有手机,住的地方也不太方便接电话。您就当做,是曾经的患者的感谢吧。”
“那不行。”程医生意外的坚持:“我做的是我应该做的事,这钱一定要还你。”
任苒觉得自己刚才真是太冲动了,这个程医生出人意料的执拗啊。也许有的人是这样,在金钱上从来不肯沾别人半点便
宜。
“那您请我吃点东西好了。”任苒指指街面对的一家餐厅:“我想您也还没吃晚饭吧?”
任苒想他可能会拒绝,但是程医生点头说:“好,正好我也还没吃。”
那家餐厅只有套餐,任苒要了一个猪排套餐,程医生要了炒饭。任苒就当自己是来纯吃饭,套餐送的奶茶味道很好,任
苒咬着吸管喝了一大口。
“我们是什么时候见过面?”程医生问,他推了一下眼镜。
任苒总觉得金边眼睛给人一种冰冷锋利的感觉。
“有好几年了。”任苒不想多说,吃完饭他们就没什么关系了。
猪排煎的很有点老,味道还凑和,荷包蛋倒是火候正好。不过任苒更怀念周群早上起来用小炉子给他做的煎蛋。
程医生的手指修长,洁净的过份,手上的皮肤显的过于干燥,应该是洗手太频繁了。
这个人过于严肃,比前些年见他的时候,虽然没有太老,可是眉心那道竖纹更深了,跟刀子划刻上去的一样。
生活会把人磨砺的越来越坚硬,外壳如此,内心也如此。
这顿饭吃的很沉默,任苒专心的享受食物。好在餐厅的刷卡机没故障,程医生顺利的请了客还了人情。
第十四章
任苒提着书往回走,越走越慢,快到饭店的桥头边,他忽然站住了,转过身来。
身后几步远,跟着一个穿黑色风衣的女士,头发盘的光滑整齐,紧紧抓着一只精致的小皮包。
“您跟着我半天了,有什么事,请说吧。”
“然然……你是然然吧?”
任苒意外之极:“你是谁?”
那位女士的年纪应该比看上去要大。她脸上化着淡妆,衣着合体,气质大方,任苒可以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她。但她应该
认识陈然。
“原来你都不记得了?”她走近,轻声说:“我是妈妈呀。”
任苒平静的看着她。
她是陈然的妈妈?
不象──
完全不象。
他们象是个两个世界里的人。陈然出身在那片贫民区,周围脏乱嘈杂,生活穷困简陋。而这位女士,她的皮包应该不便
宜,虽然不是最新款,但价值大概也可以抵得上一个普通大学生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那时候你五岁了……我还以为,你会记得我的。”
她伸过手来,有些试探的,小心的,握住任苒没拿东西的那只手。
“我们,能谈谈吗?”
任苒没怎么犹豫:“好。”
他们前面就是一家咖啡馆,任苒刚刚吃饱喝足,只要了一杯水,对面那位,现在算是他生理上母亲的女人点了一杯蓝山
。
任苒并不怀疑她的话。
她的眉目和脸型和陈然很象,这一点就足以说明一切。
“请问,您怎么称呼?”任苒的态度很温和,温和就象他上班时面对客人一样。
对面那位女士笑笑,那笑容明显是在替自己解围。
“我姓孙。”
“您好,这样问实在抱歉,但我真的毫无印象。我父亲去世后,我生了场病,以前的事情,就很少能记得了。”
“他,去世了?”
“是的,算算,也已经三年了。”
“是吗……他,怎么去的?”
“积劳成疾。”任苒用了一个最安全的说法,他并不清楚,那个他一面都没见到的男人是怎么去世的,那间屋里甚至没
有他的照片,他也不知道他埋在哪里。
起初任苒以为对面的人无动于衷,但是他喝了一口水再抬起头来,看到那双并没有因为无情的时光而变的麻木混浊的眼
睛里迅速积聚了水气,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脸颊淌下来,落在她面前的咖啡杯里。
她一声不响,但是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好象一尊石膏雕像那样,整个人都凝固在那里,只有眼泪才是她唯一的表达
。
“请您……别太伤心了。”
任苒把纸巾递过去,她好象从一个久远的梦里突然醒来一样,有些惊讶的神情看着任苒,然后把纸巾接过去。
咖啡馆里放着一首歌,任苒听不太懂,那是首粤语歌。调子很伤感,似乎在怀念什么一样。
“他……那你这几年,怎么过的?”
“我在一家酒店工作,刚才来没多久。”
“你没有上大学?”
“没有。”
她的眼睛又一次涌出来,任苒手被她握着,对她的眼泪却无能为力。
他转头看外头,霓虹灯映的城市五光十色,城市喧嚣的夜晚正慢慢揭开帷幕。
“你晚上,还有事吗?”她很快镇静下来,擦净眼泪,把咖啡喝了半杯:“我住的离这里也不远……”
除了眼睛和鼻尖还有些发红,她看起来一切如常。
女人,真的很奇怪。
你觉得她坚强的时候,她却看起来非常柔弱。你觉得她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她反而能从泥泞中再一次顽强的站起来。
任苒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很久之前,他有俱乐部里跳舞时,也有人对他这么说,有男有女。但是那背后的含义,
绝对不一样。
任苒摇摇头:“不了,我明天是早班。”
“那,你的电话,留给我好吗?我……”她顿了下:“我真失败,对不对?我儿子竟然不知道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我
也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喜欢什么,在做什么事……不知道他快乐不快乐……”
任苒在桌上的便笺纸上写上电话,这是饭店的电话,需要再转一次总台。
她认真的把那些号码读了一遍,似乎要牢牢记住。
出了咖啡馆的时候,她说:“我……能抱抱你吗?”
任苒点头。
那个拥抱开始有些小心,后来她抱的很紧,任苒感觉她似乎又哭了。
那是个让人心酸的拥抱。
任苒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挺直的背忽然也,微微的放松,软了下来。
这是个安全的怀抱,充满温柔和包容,还有……也许那是亲情,或者是母爱。
不知道,不清楚。
任苒印象中,他没有得到过母爱。
他们没有说再会。
第十五章
任苒一直到进了屋都还心不在焉,屋里有一股热腾腾的,香喷喷的味道。
“什么味儿?”
“咦?才回来啊。”周群迎上来,把他手里的书接过去:“怎么这么晚?”
“嗯,我在外面吃过了。”
“我还给你留了烧羊肉。”周群说:“那明天早上起来热热吃吧。”
“早上吃羊肉?”任苒有时候觉得他还是不了解周群的。
“……那就中午?”
任苒冲了澡出来,周群已经把床铺好了,正坐在他的床上看那本冷盘造型。
“书还行吧?”
“嗯嗯!”
周群看的很是过瘾,看他那副眉飞色舞的表情就知道!
这个人在面对烹饪的时候从来不是那副木讷的表情,连额角都闪闪发亮似的。
任苒躺下来,可是他一点睡意也没有。
“周群?”
“嗯?”他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你见过我妈妈吗?”
周群愣了一下,他转过头来。
“谁?”
“我妈妈……我今天遇到她了,我不记得她了。”
周群把书合上,他有点手忙脚乱:“你妈妈?”
“嗯。”
“我……我还真不知道。”周群很意外,也很苦恼的表情:“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和你爸两个人,从来没见过,也没
听提起过,我还以为……她,可能不在了呢。”
“我以前也这么想的。”
周群真恨自己嘴笨,看着任苒那种茫然的表情,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从自己床上爬上来,坐到任苒的床边。
“嗯,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什么也没说,我告诉她,我爸死了。”
周群猜测着,也可能是,离婚了吧?
对陈然的父亲,周群的感觉是,挺好一个人,话不多,瘦瘦的,不象是能干力气活的样子,但是他先在货场干,后来去
了一家很小的没有正式资格的搬家公司,开过车,也搬过活。不过即使如此,他和那些人也不一样,他衣裳虽然也很旧
,但总是很干净,没象其他人一样,把自己弄的象块脏兮兮的油抹布。
陈然也是,从他转到学校来,话也少很,大多数时候都一个人静静待着,不起眼。要不是因为他们住的近,三五不时的
一块儿上学,后来还一块儿遇到小流氓来勒索,他们大概不会熟识起来。
“这是好事儿啊。”周群说:“那个,你还有亲人,这不挺好嘛。我是除了我那个叔,家里再没别人啦。”
任苒点点头,把枕头往外拉一点:“睡吧。”
周群和他,两个人挤在一张一点二米宽的床上睡了一觉。周群早上四点半照常起来,任苒没理会,他睡到六点半钟才起
,然后洗漱,把周群给他留的肉夹馍吃了当早餐,然后换上制服去接班。
七点钟交接,这时候也是酒店最忙碌的时候,总台前挤了许多人,都是来退房的住客,任苒忙的头都抬不起来,收银的
那边的刘燕更是脚打后脑勺。等忙完了喝水,抬头一看,九点半了。
“真是,既然要赶火车为什么不早十分钟下来,拼命催我。还没有查房我怎么能开发票嘛。”刘燕抱怨:“要是又遇到
那种用浴巾擦鞋的……”
任苒笑,他也遇到过那样的事,整条浴巾都毁了。
还有更糟的,在上次实习的那个酒店,床上全是血──不知道是什么状态,因为住客悄悄溜走了,都没来办退房手续。
酒店也没敢吱声,生怕是惹上了什么官司,但是拖了一段时间,也没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
又人走过来,任苒习惯性的挂上笑容:“你好,请问……”
那是个穿着火红色外套的美貌女郎,两条腿曲线简直堪称完美,穿着高跟的靴子,戴着一副宽边的太阳镜。
她的衣着神情让任苒本能想起两个字:女王。
“你是陈然?”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犀利。任苒有种感觉,在那目光之下,他好象是赤身裸体一样。
这哪里是女人该有的目光!
简直是两把刀子!不,是掘地机那轰鸣着让人颤抖的钻头!
第十六章
“我是孙靖山,你小姨。几点下班?”
“三点。”
她点点头:“那我三点来接你。”
任苒本能的问:“去哪儿?”
孙靖山啪一下摘下眼镜,没有了阻碍与遮挡,她整个人的气势简直可以把面前的一切全部压倒。
“去哪儿?”她冷冰冰的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回家!”
她戴起眼镜转身走出去,门僮拉门时腰比平时弯的要深,根本没有敢抬起头来。
这女人简直象股暴风一样,说话掷地有声。
任苒想,她一定生错了性别了。
一旁刘燕问:“那……那是谁啊?”
任苒吁了口气:“你也听到了,她说她是我小姨。”
一上午不停的有人过来打听那个穿红衣服的漂亮女人是谁,任苒一个不理,刘燕倒是不厌其烦替他解释了一遍又一遍:
“陈然说,那是她小姨。”
大概很多人不相信。
有声音钻进耳朵里:“小姨?嘿,恐怕是干姨干姐吧……你看他那小模样儿……”
任苒不为所动,就当耳边风。
连他自己都不信,刘燕一上午也没少用疑虑的目光打量他。
门僮过来送单子时说了句:“你知道她开的什么车吗?嘿……”
酒店这种事并不少见,任苒想,等流言传到总机那儿去的时候,大概已经变成他被一个漂亮的有钱的女人包养了。
任苒在给周群留话,说自己要出去一下。
他希望这件事不会太麻烦。
任苒已经习惯了现在规律而简单的生活。
变数……他不欢迎。
孙靖山果然开车来接他。
公平的说,她开车也不象个女人的风格,快,狠,准。车子一直向南,离市区越来越远。
这一带地价昂贵,任苒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
他在这儿住过……住在孙浮白那里。
还以为这辈子再也不来这里了。
孙靖山看他一眼,把一盘CD塞进音响里头,任苒本能的哆嗦了一下,他能预感着接下去的行程大概不那么安静了。
摇滚乐的尖锐撕碎了宁静的风景,也让任苒成功的从往事中摆脱出来。
“哟呵!”孙靖山兴奋的一踩油门:“Come on! Baby!拿出你的劲头儿来!”
任苒再一次确定,孙靖山她一定是生错了性别。
车子越开越高,上了山。
他们绕过一个转弯处的时候,任苒看到不远处的一片空地,有几个孩子在那里奔跑,他们的表情很快乐,无忧无虑。
一闪,就不见了。
“我一直就觉得,陈欣是个软骨头,真他妈不是爷们!”
刺耳的音乐声中孙靖山突然冒出这么句话来,任苒吃惊的转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