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落贵族那里以抵债的方式弄来的东西。恐怕今天晚上的客人里也有人认识那九谷盘原本的主人,可是谁都当没这回事
一样。
原来如此,根本就是狐狸和狸子妖怪的聚会啊。
三峰的祖父留下遗言说:“要与华族保持良好的关系。你们可以去娶华族的女儿,可是绝对不要去想什么获得爵位的蠢
事。”
祖父虽然在一代里就积累下了莫大的财富,但他原本是贫穷庶民出身。他对特权阶级那种独特的闭锁性认识得相当清楚
,也根本不想置身其中吧。邦彦对这样的祖父由衷地感到尊敬。
——但是邦彦却还是接受了过继成为养子的提议。那是因为他有一件发自心底想要得到的东西,那东西就在樱林院家里
,而且还是无法带到外界来的宝物。
“邦彦大人在帝都大学专攻什么科目啊?”
在晚餐的时候,一直执拗地送来观察性视线的某子爵夫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我是学经济学的。”
邦彦姿态优雅地坐在皮革椅上,连笑容都没有地作出了回答。他也很明白,今天的晚会就是供招待来的客人们对自己评
头品足的。
“哎呀,这样啊。听说您也学习了外国语言?”
“我学了一些英语。法语只是刚刚能说的程度而已。”
“您说是刚刚能说的程度,那到底是怎么样的程度呢。人家最近也开始学法语课了,可是法语的发音很独特,具有相当
的难度呢。”
邦彦一边想着这女人还真没完没了,一边和大概年届三十的子爵夫人对视。之前听说这位夫人的丈夫正在海外游学。
见至今为止从未笑过的邦彦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意,子爵夫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就是日常生活没有问题,却还不能到能够向一位有了伴侣的夫人求爱的那种程度。”
邦彦说完。子爵夫人“哎呀”了一声,就立刻背过脸去。虽然看起来好像是生了气,其实从她红透了的脖颈来看。她似
乎很满足的样子。
“哈哈,别看一副认真样,原来邦彦君也有社交名人的素质啊。他不正适合做与法兰西大使都交情深厚的樱林院家的养
子吗?侯爵。”
“啊,养子的事目前还没定下来。不过能有一个这样的侄儿,我真是放心多了。如果大家都能支持邦彦的话,那我就再
高兴也没有喽。”
有了侯爵的发言,绅士淑女们自然更是异口同声地满口称赞了。
这里没有一个人提起侯爵的亲生儿子千早的事情来。就好像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人一样,千早的存在彻底遭到了无视
。
等晚餐会好不容易散去的时候,邦彦的心感到了比身体沉重得多的疲劳。但他还是撑到了最后,一个个地目送着宾客们
走到玄关的停车处上车离开。嘴巴里说着请您日后有空一定再光临,心里却拼命地忍耐着不一脚踹在他们的屁股上叫出
:“快滚出去!”
不过这些嘉宾也有从远方来的,今天晚上要在樱林院家过夜的客人在。好比侯爵母方的表兄弟鸿野子爵和他的夫人,以
及夫人的妹妹就是这样。
“模样算是达到了及格线吧?”
当邦彦走到通向化妆室的楼梯上时,听到两个女性压低了的谈话声。
“哎呀,你打分也太严格了吧。怎么能说只是及格而已,我可是觉得够得上称为美男子了呢。只不过个头太高了一点,
看起来有点可怕。我想他要是能穿上装饰了勋章的军服的话,那一定会相当的合衬啊。”
“可是姐姐啊。侯爵大人是不会让邦彦大人加入军队的吧。他可是为了继承事业才收养邦彦大人做养子的。”
这几句话让邦彦站住了脚。随着空气的流动,过于强烈的香水味道飘进了他的鼻腔里,就好像在刻意炫耀着这是法兰西
进口的原装昂贵货一样。可怜了晚餐时坐在她们旁边的客人,恐怕连料理都没能吃下去几口吧。
“是啊。樱林院家是新华族,不会让重视的养子去做军人的。……不过侯爵大人也是够操心的呢。虽然已经有了长男,
仍然丢开不管,做出这样的安排来。”
“长男是指千早大人吗?我听说那个人不是因为劳咳去世了吗?”
这女人也太失礼了吧?邦彦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你也真是的,那一位才不是去世了。他今年应该是二十五岁了才对。我听说他是悄悄地隐居在这里的离馆里。虽然他
的确有病,但恐怕不是劳咳……不过听说他是个美丽到会被误认为是女性的人。”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位柔弱的少爷也不适合做樱林院家的家主吧。至于邦彦大人的话,我也觉得有点问题……你不觉
得让他成了继承人的话,就好像三峰家把樱林院家吞并了一样吗?”
都到现在了,还说什么啊,邦彦抬抬嘴角轻笑了一下。
就算侯爵在事业方面再怎么有才能,樱林院家能够到如今这种程度的财富,也是跟三峰家的支援密不可分的。
“可邦彦大人身上也流着樱林院家的血,这不就不成问题了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啊,姐姐我听到一个了不得的传闻哦。”
“传闻?”
“是的。”
衣料的摩擦声传来,是长裙的衣裾擦过大理石地板的声音。
“是邦彦大人的母亲与她的专属司机之间的禁断之恋……你没听说过吗?”
又来了啊,邦彦的脸孔扭歪了。这传闻的根源来自一个一心只想挖掘华族丑闻的记者的凭空捏造。真相只不过是邦彦的
母亲因为生病腿脚不便,无法独立行走,所以司机搀扶着她而已。偏偏又有不少傻瓜连这种骗小孩的廉价八卦都相信,
实在是让人很困扰。
“哎呀,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说邦彦大人岂不就是那个司机的……?”
“嗯。虽然只是传闻而已……可是俗话都说无火不起烟吧?”
“如果是这样,那邦彦大人就没有樱林院家的血统了啊。”
你们给我收敛一点吧!正在邦彦勉强地把冲到了喉咙口的怒吼吞了回去的时候——
“才没有这种事。”
从螺旋楼梯的中途,一个语调虽然不强,核心却带着凛然感的声音降落下来。从邦彦这个位置只能看见那个人的背影而
已,但是那纤细的剪影和长发却立刻就告诉了邦彦他的身份。
……或者说,其实听到声音他就知道了是谁了。
“请你们不要传播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
可是这对姐妹居然连这个指责了她们的美貌青年是谁都不知道。才被惊得哑然了一下,就尖着声音开始了反击:
“真是失礼的人,你居然偷听我们的说话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如果让你们不快的话,那我道歉。”
“你是这里的书生吧?我们只是姐妹之间说说私房话而已,哪里有你出口指责的份!”
“我并不是想指责谁……只是想说,像这种有可能会伤害到谁的话,还是少说为妙。”
什么会伤害到谁?说得还真是天真啊。真遗憾,邦彦可不具备因为这么点程度的中伤就痛心疾首的纯粹。他只觉得“这
些女人真是脑袋差劲到家”而已。
“邦彦毫无疑问是叔父大人的儿子……他们那凛然的眉形完全就一模一样。请不要被那种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情报给迷
惑了。”
“您……到底是哪位啊?”
两个女人惊讶地仰望着楼梯上的人。
她们完全没有发现,这个青年就是她们刚才还在说三道四的千早本人。这可能是因为千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二十五岁要
年轻的缘故。看他那雪白又柔软到似乎会完全不生胡子的肌肤,也就是二十岁出头,说不定自称是十几岁的少年也完全
没有问题。
好了,自己也出去演个戏吧?——邦彦故意发出脚步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哟,千早大人。您会到这里赏光还真是难得啊。”
他装得好像现在才刚到一样,走到了姐妹俩面前。两个女人抹着浓重口红的嘴巴哑然地张大了,忙不迭地一会儿看看邦
彦,一会儿打量千早。
“您、您说这位是千、千早大人?”
“啊、啊……这个,因为实在是太久没见了,我们说了失礼的话。请一定要原谅我们啊。”
千早说了句“哪里”,就闭上了嘴巴。他抱着两本书,站在楼梯一半的地方动也不动。这么说起来,侯爵引以为豪的图
书馆就在楼上。
“请问大家在说什么啊?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也参加吗?”
邦彦装作无心地这么说着,那对姐妹小声地咳嗽了一声。
“不,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差不多也要告退了呢。”
“沙龙马上就会准备好茶点了呢。”
“不不不,我们真的要走了。是吧,姐姐。”
“这样吗?那真遗憾,难得有拜听社交界趣闻的机会呢。我对这方面知识实在不是很了解的说。”
面对冷笑着的邦彦,姐妹俩浑身僵硬地行了个礼,然后迅速地走开了。他们的脸颊在抽筋,看来自己的揶揄已经生效了
。
“哼,这群眼睛里只有华族小道消息的家伙。”
邦彦向着那两个人远去的背影投去一个侮蔑的眼神,就把视线转回了楼梯上。千早手中抱着皮革封面的书本,就好像一
尊塑像一样僵硬在那里。
“喂……你要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
千早身上只穿着设计简单的衬衫和黑色的裤子,和盛装的邦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么看起来,他可能是被当成了住在
这里的书生吧。
“能……能请您从那里让开吗?”
见了在螺旋楼梯下站定的邦彦,千早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为什么?”
“邦彦在那里的话,我就不好下去了。”
“你说什么?”
邦彦觉得他说了怪话。就算自己挡住了路,至少也留着能让一个人通过的地方啊,何况楼梯底下就是大厅,地方那么宽
。不管怎么想,邦彦也都没有非得避开他的必要。
“您……难道您不知道我的病吗。”
“你有气喘症是吧。”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我还有另外一种病。”
“另一种病?”
看着怎么说都不肯从楼梯上下来的千早,邦彦起了急,他焦躁地抓住了刻着唐草花纹的扶手。刚刚踏上一个台阶,千早
的肩膀就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个台阶。
“你为什么要逃?我又不是野狗,不会咬你。”
“可、可是……这就是我的病啊。”
“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是神经的……心里的毛病。我有对人恐惧症,没法和平常人一样与别人接触——等一下!”
邦彦继续前进,千早继续后退。
“不能与别人接触?你不是做得到吗。”
“不行,不行的……请,请不要再靠过来了……!”
千早发出走投无路的声音,继续逃避着。
可是台阶的数目毕竟有限,螺旋楼梯很快就走到了头,千早已经退到了装饰有美丽镶嵌玻璃天窗的平台上,落到了背靠
墙壁的程度。
“我可是和你要好地玩了不少时间的堂弟,你说得也太冷淡了。”
邦彦也前进到了平台上,面带着一丝冷笑。
千早的面孔已经变成了完全的苍白色。可是既然他能跟自己像这样面对面地对话,邦彦就不能接受他有什么对人恐惧症
的心病的说法。既然害怕他人,那又怎么可能和别人说话呢。
“求求您了……!”
千早恐惧得声音都走了调,就好像被逼到绝路的兔子一样。那自己就是狐狸了吧?邦彦歪了歪嘴唇。可是自己没有吃了
他的意思,也没有折磨他为乐的兴趣。邦彦来到这栋房子里已经有五天了。这段时间里千早竟一次也没有露过面,邦彦
带着小小报仇似的心情,继续逼近过去。
“……呜!”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三寸之遥。
在极近的距离里望着呼吸急促身体颤抖的千早,邦彦把双手撑在了墙壁上,完全堵住了猎物逃走的道路。邦彦直直地望
向他的脸,而千早颤抖着双肩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你的脸?”
“……我、我……”
“我去离馆就会被那个老女仆阻挠……可是千早大人来我这里应该不费什么劲的吧?”
“放,开……”
抵抗的力量很是孱弱。邦彦将脸靠到了千早的领口旁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啊,你果然散发着百合一样的芳香呢……”
“邦、邦彦……放,放手——”
邦彦正想要多听听那美妙悦耳的恳求声时,千早的话语却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
一开始还是咳、咳的短促声音,很快就变成了重浊的音色,两本书接连从那白皙的手中掉了下去。
“千早……喂!”
“……咳……唔。”
咳嗽在一瞬间停止了,千早喉咙的深处传出了咻咻的声音。
哮喘发作了。就跟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一天一模一样。
剧烈的咳嗽让千早把自己的身体蜷缩了起来。
在短促的咳嗽空隙里,千早拼命地试图呼吸。可是比起呼吸的时间来,咳嗽的时间要长太多了。这样下去,他根本就不
可能得到必要的氧气。千早很快就连话都不能再说一句,靠在墙上慢慢地滑了下去,最后完全瘫坐在了地上。他扭动着
身体,忍受着风暴般的发作的折磨。
这次换邦彦脸色苍白了。他没有哮喘病的知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只是一个劲地抚摸着千早的后背,可是咳
喘却只是变本加厉,一点都没有好转的样子。
“我,我马上去叫人来!”
等邦彦终于想到这一点,背转过身体时,袖子却被千早那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了。回过头去,只见那张被止也止不住的
咳嗽憋得通红、由于过度的痛苦而浮起泪水的脸孔摇了摇。
“怎么了?”
“不……要,叫……”
“你说不要叫人?”
在痛苦的呼吸中,千早无力地点头。
“可是这样下去的话……”
即使如此,千早还是顽固地摇头。
“……过,时间……就,会……好……”
只要过一阵子发作就会好转——千早拼命地试图传达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