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喃喃的说:“汝默?”
那人从暗影里走了出来,我觉得眼前一时间恍惚,看不清东西。
许多许多的往事纷纷乱扑打在脸平,麻麻的也不觉得痛痒。
只是恍惚。
初见的时候,相伴同游的时候,在水上的时候,在密林里的时候,在古庙里的时候……
最后……分别的那时候……
一直觉得不能相信,他为什么会那样的绝情。
是,他为什么那样刻毒,绝情。
即使不相爱,也不必那样互相憎恶。
可是他后来做的一切,却着实是在憎恶。
黑暗中一切不能抗拒的疼痛,蒙在脸上,只觉得凉。
我伸手摸了一把。
湿湿的。
我流泪了?
我怎么,怎么会流泪?
我是蛇不是人。
我怎么会流泪?
培西拉离我而去的时候我也没有流泪。
为什么要为了他流泪?我又不……
我又不爱他。
被水洗过的眼睛终于可以清晰的看见眼前人。
所有的过往冲刷过后,这个人就这样安静的站在我面前,沉着的,一语不发。
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下巴……
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
第四十章:魔
我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培西拉教我穿衣穿鞋,,他握着我的脚时会促狭的搔我脚底,那种温痒让我学会人类极美好的情
绪。
欢快,微笑。靴子有长长的绑带,他会系如蝴蝶般漂亮秀美的结。
然而那种快乐很短暂,他教我不过两次,我已经学会。此后自己每次再穿鞋,却都怀念那时的温痒。
我目睹培西拉和白亚走远,那种心情正如现在我看着汝默向我走近。
异常的空洞寥落,不似真实的伤感。
我没有开口,似乎忘记了说话的能力。这所殿堂没落在地底,却一点也不显得阴闷促狭,空气清新,有淡淡的甜香气息
。
是他说:“我不是做梦吗?”
我摇摇头,觉得自己的声音简直象是天边传来:“不是。”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简单的说:“和一群不会呼吸的人一起来的。”
他讶然,神情是由衷的:“那条路太长了,你怎么走下来?我看看你的脚。”
他拉着我手走到设着锦垫的地席前面,让我坐下,脱下鞋子替我看脚。
脚当然已经不成样。
不过也并不觉得痛。
“我叫人打水来……”他忽然住了口,有些落寞的一笑:“忘了这里没有人。”
“这是什么地方?”
“我想闭关,修建的这里。”
“建了多久?”
“三年半。”
他不知道去哪里打了水来,一只描着花的乌金的盆,透过水看盆底的花,有种易脆的清澈。
我把脚缩了一下:“我自己洗。”
我当然没问他是不是一个鬼。
他不是。
我也不是。
这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这样漂亮的盆,用来洗脚,让我觉得非常对不起它的美丽。
汝默象是知道我想什么,微笑着把我的脚按进盆里:“舒服吗?”
水微微的温,的确舒服。
但是痛楚也跟着醒过来了。
他轻轻握住磨伤的脚踝,语气象叹息一样说:“还是觉得象一场梦一样。我没想过,过了那样久,还可以再见到你。”
他的语气温和……如初识时候一样。
我也觉得不真实,完全没有想到过会再遇到他,而且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与世隔绝的地方。
中间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可是现在我和他……
“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的相貌明明与以前不同了。
“我看到的你永远是一个样子的。”他笑容有些苦涩:“眼睛,嘴唇,连站的姿势都没有改变。”
我更纳闷。
他的样子一点都不象恨我……
反而,象是还在爱我。
我不再是不通世事的懵懂的蛇。
我做了那么多年的人,不会看不出来这个。
“你饿不饿?”
我摇摇头。
他把水端到一边,拿柔软的绸缎替我擦净脚:“要不要睡一会儿?”
“不想。”我直接问他:“汝默,你是神是魔?”
他怔了一下,柔声说:“我是魔。”
我点了一下头:“想到了。”
“怕我吗?”
我说:“现在不怕。”
怕的时候已经过了,再坏也不能比那时候更坏。
他不提起,我也没有说。
似乎那段时光没有发生过。
他忘记了?还是故意不想提起?
“可是我怕。”他说,手在我的鬓边停了下,似乎想抚摸,但只停了在那里没有动:“我的魔性又到了活泛的时候,再
过一二十天,我会变的你认不出来,或许我会伤害你。怀歌,我总没有时间,从前是,现在也是。”
我突然怔忡,下意识的问:“你建这里,就是为了把自己封起来?”
“是,总要过很久之后,理智才慢慢回来。”
我把从前的事,在一刹那都想了起来:“你上次说,让托克把我带走?”
“是呵,我一直惦记你,可惜他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当时是希望你能走的远远的,以免被我误伤。但是那之后,想
到再也不能见面,我一直在想念你。”他语气充满淡淡的悲伤,停了一停再开口的时候却很释然:“你也不是人,对不
对?”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汝默只是让托克把我带开。
只是,只是把我带走。
不是……
一瞬间我眼前空白一片,只觉得手脚发软,身体无力的向后倒。
第四十一章:未完
他轻轻托住我:“不舒服?”
我觉得很艰难的呼出一口气:“不是。”
“其实这里有人手服侍,”他别过脸:“不过你不会喜欢那些。”
我想到那些没有呼吸的人:“那些?”
“对。”
“没什么。”我忽然觉得一肩轻松:“你是魔可我也不是人,五十步笑百步没有意思。”
他没有说什么,轻轻掸了一下指头。
这个动作很随意优雅,指尖轻轻捻响,就有穿着黑色袍子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静静的等待吩咐。
“收拾一下后面,拿食物来。”
“这里有吃的?”
“自然有。”他带着一点微微自嘲:“虽然饿上三年五载也不会死,但是饥饿的感觉我也有,饿到每片肌肤都要裂开一
样,是很可怕的事情。”
他接下去却说:“你休息下,吃点东西,我唤人来送你走。”
我象是头上重重挨了一下猛击,睁大眼看着他,他说:“送你出去。”
我忽然发现。
即使我刚才觉得世界一片黑暗或是一片光明,一点分别也没有。
以前遇到的问题,又遇到了。
不同的是,上次还有时间相聚。这次却是只遇见就要分开。
“还是……托克?”我的声音有点颤。
“啊,他现在不在,你也认识的,马弗。”
“没分别。”
他坐下来,神情温柔:“我不想等到人性渐复的时候,发现我杀死了你。”
我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说:“你也没杀他们。”
“你说马弗他们?”汝默笑了笑:“真到了时候他们也不会靠近的,再多的交情也不值得送命,我那时候谁也不认。”
我没有再说话,食物很快送来,居然是热乎乎的肉食。我吃的很慢,尽量不去想这是什么肉,又是由什么样的手切制烹
调。”
汝默很明白我在想什么,从以前起就是这样。他拍拍手,一个很矮的发绿的侏儒跳出来,手里拿着几乎有它身体一半大
的雪亮的刀,汝默再摇一下手,他又消失不见。
“这是苦枷族,它们做饭菜虽然不可口,但是总比自己动手强。”他忽然一笑,眉眼都象会发光一样。当年我们去偷看
一群少女们做夜祭,被发现的时候连忙逃跑,那时候他也这么笑:“不过它们有个名字不大好听,又叫剥皮族。”
我却完全没有想笑的心情。
他敛起笑容,轻轻握住我的手:“怀歌,你也不是少年了,一时相守对你或我来说,一点意思也没有。”
我却觉得整个人都快撑不住,吃下去的东西完全没有化做力量:“可是这之后呢?”
“我们会再见到。”
“再过三十年?”
“不用那样久,我一直在这里,你可以回来找我。”
我摇了摇头。
一回首,就是百年身。
瞬息间沧海桑田已过,我上哪里再去找他?
我情愿只要一时,如果能被他杀死,也算是一个终结。
不然, 这样的飘泊和寂寞,要到哪一天算结束。
“我不走。”
他的眉峰轻轻皱起来:“怀歌,我不要一时。”
我轻声却坚决的说:“一时都不能拥有,一世也没有意义。”
他嘴唇动了一下,我截住他:“试一试看,你未必杀的死我。”
被火烧成那样尚且不死。
我倒真的想知道,他会用什么方法把我杀死。
“我叫人来。”
“我不会走。”
他等了一下说:“好,那你去睡一觉。”
我摇头:“然后醒来就人事全非?汝默,你以为我还是当年?”
“我……”他苦笑:“好,那我们说说话。来,跟我来。”
这间殿看来是偏殿,出去经过一段甬道,绕了几个圈子,我看到一间更大的殿堂,宏伟华丽到难以想象,壁上饰着黄金
的龙纹,地下铺设着有些银灰的石砖,比镜面还要光滑平整。往上看不到顶,一片苍茫的黑。
“这些东西,三年怎么建的成?”
“我不知道,我并没有负责出力。”
我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有时精明,有时糊涂。
啊啊,说错。不是人。
他不是人。
不过我也不是,五十步不笑百步。
“你要想知道,我可以叫维恩来你问问他。”
又是他那帮象朋友又象属下的同伴。
维恩,马弗,伊斯梅尔,吉列布,我记不清楚,一共有七个人。
托克是其中一个。
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我们转了几个弯都不记得了,进了一间小室。虽然并不小,但与刚才经过的地方,的确可以说是小。
屋子里有桌椅和一张锦帐绣帷的床,我看了一眼床,再看他。
他笑笑:“别这么看我,你我都过了追求一时肉身欢愉的时候了。”
我居然觉得脸上微微发热,一时说不出话。
真过了那个年纪了?那为什么心跳乱了一拍。
他又说:“当然,你要是有需要……”
我觉得连耳朵都热起来。
他轻轻咳嗽一声,马上换了话题:“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穿黑袍的人捧了茶来,也是热的。
汝默静了一会儿:“说来话长。”
我点一下头:“慢慢说。”
“我还有两个兄弟,一班朋友,当然,一开始大家都不是魔头。”
“一切事情不可能永恒完美,我们褪变成魔,那是没有用言语来叙说的过程,”他轻轻叹息:“失去了太多,可是得到
的太少。但每次回想,从不后悔。”
我缓缓的点头。
茶很香,淡碧的水色,沉淀着略微潮湿的气息。
“魔王应该待在地狱里,不过总觉得不甘心,后来终于找了一个楔机走出来,但是立刻被追杀。”
我睁大了眼,想起从前的事:“追杀你们的人里,有一个叫塔拉夏么?”
他微笑:“嗯,我记得他,十分英俊的美少年,呼唤闪电的时候简直令人惊艳的喘不上气来,所以BALL总是手下留情,
处处放他一马,可惜对方不领他的心意——当然,我们成魔后的样子,是很可怕。”
“他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怎么会问出来这句话,但是直觉汝默能给我答案。
“应该是和BALL在一起。”
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那时候我们兄弟三个也有争执,委决不下,加上对人间也很不了解,还有天使在背后操纵那一群人行动,我们吃了大
亏,不得不各自蛰伏。BALL最无能,被塔拉夏封印进灵魂石。”
“你呢?”
“我把力量和灵魂分开,力量埋藏了起来,灵魂则不断寻找人的身体依存。”
我应该是吃惊的,但是奇怪的是我异常的安静,仿佛早就听说过这些事,只是重温一次。
“从前的几具身体都没有重新寻回力量,所以如人类一般生老病死,换了好几具身体。”
“现在找到了?”
他苦笑:“对,不过……却又发现了新的不妥之处。”
“就是你现在的问题?”
他点头:“我做人的时间太久,学到太多知识,有太多七情六欲,最头痛的一点就是,我发现自己生出一种品质,叫善
良。”
我呵一声笑出来。
“我在东方行过医,别人还赞我悲天悯人,济世造福。”
我只觉得太有趣了,世上没有比这再有趣的事情。
“从我找回我的力量开始,魔性与人性不停争斗,此消彼长,因为争斗的太凶,所以互相都有变化,魔性更凶,人性更
慈。从前没有这具人的身体时,我尚不嗜杀,可是现在只要两眼一红,哪怕是兄弟站在我跟前我也会扑杀他。”
我全部明白过来:“一时此强,一此彼弱。”
“对,现在魔性渐复,怀歌,到时候我不会顾及……我是那么爱你。”
我身体一震,抬起头来看他。
他终于说出来了。
他……爱,我。
“但是没有用,再过十多天,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我忽然开玩笑:“那还是说明你爱自己胜过爱我。”
他愣了一下,轻轻握住我的手:“不是。”
我没有再问他不是什么。
没有那个必要。
如果只要一夕之欢,他不用理我死活。
第四十二章:画
“怀歌,你的样子与从前不同了。”
“对,”我安静的看着他:“我本来就是一条蛇,不断褪皮,现在当然与从前的样子不同。”
他有些迷惑:“可是一般的蛇褪了皮之后,新生的样子与从前应该没大区别。”
我微笑:“是啊,我现在仍然有两只眼一个鼻子外加一张嘴,四肢俱全,能说能动,与从前没大区别。”
他呵呵笑,脸庞异常英俊。
过一会儿他说:“你变成什么样我也能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