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库拉斯特才有的这种酒。
入口绵软沉厚,滑下喉咙却象刀子一样。
当初这种酒都是搀着喝的,各种东西都可以搀进去,最特别的就是汝默的喝法,往里面搀白兰花汁,喝起来有股青涩的
花香气,但是喝下去仍然热辣刺眼。
饭我没有吃,但是酒却全被我一个人喝了。
喝多的了感觉象是失去了身体,只有灵魂在飘飘荡荡的,找不到方向。
“怎么了?”劳伦斯拉了我一把。
“喝多了吧……别管我。”
我的步子还是稳稳的,走到一条废弃的木道的头上,慢慢坐下来。
海水在脚下面,静静的沉淀着黑色。
从看到这海水我心里就有些隐隐的出神。
总有一缕神魂在我自己也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分开身去想了别的。
汝默。
我不用骗自己。这么多年的寂寞生涯,自己骗自己成了一件很无趣也无益的事情。
我是在想他。
第三十七章:河道
听脚步声我就可以分辨是谁,拉撒在背后说:“你发什么呆?”
我懒懒的吁口气,没说话。
“秀丽看你的时候眼里都有刀子了。”
他在我身边儿坐下。
雨停了一会儿,又飘起来,细细密密。
“你为什么跟我们一起来?”
我有点想笑:“不是你也邀过我吗?”
“我当时想的是你一定不来,所以才说的。”
我点点头:“那对不住,叫你失望了。”
“你喜欢四海?”
我没再装傻,海水漫上来,涨潮了,已经淹到了脚踝。
脚提起来,被海水冻得冰凉:“喜欢,不过不是你对她那种。”
他冲我告近了一点儿,呼吸都吹在了我的耳朵上:“其实你……”
“我不是和你们一样的人。”我摇摇头,用手握住冰凉的脚趾。
我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人。
而四海和他也不是一样的人。
拉撒是很世俗的一个人,活的很实在,身边总有活色生香,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睡觉的时候也可以抱满怀的东西。
四海完全不一样。
或者说,库拉斯特这地方的人,和别处的总有点不太一样。
“其实你和她站一起的时候,看上去很般配。”拉撒怀里居然还揣着小半瓶酒,递给我:“我看你很喜欢这个,所以跟
赫拉铁力又要了一点儿。”
“你不如把这个省下来去请四海。”我没接。
他想了想,还真把手又缩回去了,站起来拍拍衣裳:“那我去了。”
我失笑,看他大步远走。
其实人活的实在一点儿没有什么不好。
可我没办法那样活。
因为首先我不是一个人。
我来库拉斯特,和他们的理由也不同。
劳伦斯从醒过来,眼神就十分温存,一漾一漾的眼波,似乎真是十分情深的样子。
但是我又不是因为他而来到这里的。
误会还是自以为是,其实都不重要。
我看着雨滴落在黑色的海面上。
一个又一个涟漪荡开。
我是来道别。
向那个从未走出这片土地的自己。
秀丽也走过来,站在身后没有靠近。
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不靠近。
她一身都是杀气。
她静静的站了半晌,又静静的走了。
有人想爱我,有人想杀我。
还有的人暧昧不明。
我是一条简单的蛇,我不想去适应那样复杂的人间。
潮水又涨了一些。
一艘无主的小船飘飘荡荡,从长栈道那边飘过来,在我的脚边羁留不去。
我呆了一会儿,身体缓缓前倾,轻盈的落在船上。
船边有篙,我执起来,已经阔别了许久,但是还隐约记得如何撑船。
我在被淹没的石础边点了一下,船悠悠的滑开离岸。
从海港去神殿,水路最近。
中间有漫长的距离,一片被称为蜘蛛森林的大陆,庞大的湿地,一片曾经繁华的密林,然后才到下城的边缘。
坐船走,顺利的话,也要六七天。
小船轻巧的滑入河道。
森林毫无生气,偶然飞过一只长翼翠鸟,也只显得诡异凄凉。
没有和任何人招呼。
我来这世上原也没有牵绊。
有什么是真正放不下的东西呢?
感情?或是有感情的人?
那些东西,不过是过眼云烟一样,过去了,就算了。
当时再迷惘再投入也是没有用的。与其过后惆怅,不如一开始就先放手的好。
河道也显得狭窄难行,两旁的树木倒了很多,天色渐黑,雨丝细密,似乎有无数带着野性的眼睛在黑暗中伺机而
我慢慢的撑船,并不着急前行。
前方黑色的水面忽然一阵翻涌,一只巨大的蝰蛇脑袋从水中钻出来,绿色的眼珠象拳头般大,闪闪发光。可是左摆右摇
的看了我几眼,又沉了下去,再没有什么声息。
我赤着脚踏在被水花溅湿的船板上。
这就是我的生活。
人们当我是同类,虽然有些疑虑。蛇也是一样。
人们被我的外表迷惑,而蛇则被我的眼神和气息迷惑。
我的船悄然的行过。
我要去寻找……被自己遗忘在这里的东西。
很多,极多。
多到我已经记不清楚,究竟我在这里丢失了多少。
第三十八章:神殿
我在阴雨的丛林里航行,随便找东西果腹,累的时候就停下来歇一会儿,用麻布裹着身体,拉上草编的舱盖睡上一会儿
,常在醒来的时候不辨方向,要努力眨几下眼睛,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
船正泊在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下面,零星碎末似的白色的小小花朵,带着一点潮湿的香味儿。
我伸手轻轻掐下一朵花苞,即使是黑暗的丛林里,也可以盛开这样洁白的花朵。
但是手上用的力稍微大了一些,花苞碎了,簌簌的从指间落下。
很弱不禁风的美丽。
我没有叹息的心,继续前行。
丛林越来越茂密,河道曲折密集如蛛网。
我一直以为蜘蛛森林得名是因为这如蛛网一样的河道,当地的人也曾经这样告诉我,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黑暗中的力量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在响应这个地名,到处都是蜘蛛。
它们的颜色诡异而艳丽,在这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目的凝固感。
它们并非不动,那些沙沙的声响,长着密密的刚毛的螯和脚交错着摩擦着,血红似的眼睛盯着我看,往我的方向蠢蠢而
动。
我怕它们吗?
我露出一个微笑,慢慢的伸出舌头。
不是圆而短钝的人类的舌尖。
是长长的,细而优雅,带着明显的分叉。
淡淡的粉红的颜色,咝咝的响着地,声音并不大,或许人类的耳听不到,但是兽类和爬虫的知觉不一样。
那群蜘蛛骚动起来,纷纷的向后退去。
这些畜生很灵敏,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
虽然我对蜘蛛的味道不感兴趣,但是我对如踩破它们的肚腹,折断它们的爪子,一样很有研究。
蜘蛛们迅速退得一干干净,地下居然残留下不知道是谁的又是被谁踩断的几只爪子。
蜘蛛森林。
现在真的成了一片蜘蛛们的森林。
地势渐渐变了,船开始不须用力,顺着水流一直向前。
我坐在船上,对这呼吸间都会滴水的潮湿丛林没办法。
天一直阴雨,丛林也越来越黑暗,长长的树木在头上结成穹顶,垂下万条藤蔓。我甚至没办法计数自己已经在这船上过
了几个日夜。
岸上并不宁静,隐约透过来的有喘息的声音,嘶咬的声音,还有惨呼。
各种味道,最后都变成一样。
与这丛林一起潮湿腐坏,变成一股凝郁不化的,陈旧的味道。
所以,当丛林终于走到尽头,眼前看到那片似曾相识的城墙,从眼前到心底,都变得一下子明朗。
这么漫长的阴暗之后,似乎就是为了看到这片在预料之外出现的光亮。
已经接近了库拉斯特中心腹地,这里是它的外缘,库拉斯特下城。
船轻轻靠岸,脚踏上实地的一瞬间,有种奇怪的触感。
在水上飘荡得太久了,踏上实地反而觉得虚浮。
下城显得光明而清朗,在淡淡的天光下,有种神圣的静寂。
这当然是错觉。
已经堕落到底的库拉斯特,现在没有一片静土 。
把一直扔在船上的鞋子拿过来穿上。
软革的鞋子里似乎灌了水一样潮湿黏腻,但其实没有,我一直很小心。
我还是喜欢鲁高因那种沙地里的麻鞋,即使砂粒粗糙磨伤脚底,也觉得是种痛快的历练。
和这种不干不脆的牵牵扯扯不是一个感觉。
下城的城里很空旷。
这里的建筑多是竹质和木质,还有泥墙,以青石为基。我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以吃腐尸为生的鸟儿经过我身旁,鸷猛
的眼睛却避开我不敢看。
吃腐尸的鸟也害怕我。
我有那么恐怖么?
虽然是一座空城,还好找东西果腹不那么困难。
天黑前大概走不到商城。
那也没有什么,我的时间是可以不用计数的。
人们常常注意着一天一天的过去,一年一年的衰老,是因为老不起,等不起。
我却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哪怕商城明年才能走到,也没关系。
在一幢看起来不那么陈旧破败的屋子里过夜,汲一点井水喝,毡毯已经腐坏不能再用,就这么躺在木板的床上,觉得有
点冷。
不知道劳伦斯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
不过,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一条蛇的入眠,是非常浅而易醒的。
我就在中夜的时候,静静的睁开了眼。
我听到脚步声,不是兽,不是爬虫,不是恶禽。
是人的脚步声。
而且很多,沙沙的响着,由远而近。
我轻巧无声的起身,从墙上的缝隙里向外看。
先看到许多闪闪霍亮的火光,云集着,跳动着,渐渐靠近。
人群在火光的下面,面目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难以看清。
但是的确是人类。
这里还有人在?真的让我意外。他们待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这时候会出现?
队列长长的,看不到尾。前排的人手里拿着火把,表情阴暗的,木然的向前走。
我把衣裳拢了拢,跟着他们一起走。
那些人似乎没发现队列里多了一个陌生人,像是沿着一条早就定好的路,向前走。
我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四周的气息微潮,带着点热意。
好象很早以前的一个早晨一样,我跟着做早祭的人群一起,进了寺庙。
寺庙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神龛的位置深深的陷下去,是一条往下走的台阶。人流分开,有的就走下台阶,更多的是在庙
里打了个转,出来继续向前。
我跟着剩下的人继续向前。
下城被夜色笼罩,火把大概是用一种有药气的草扎的,燃烧起来有股奇异的香气。
那种草的名字很怪,叫莫察奇拉。
用我能明白的话来说,就是迷惑。
人流越来越稀,最后只剩了几十个人,火把只有寥寥两把。
我跟着他们走进一座陌生的石殿里去。这所建筑我没有见过,大概是那个什么新冒起的宗教后建的房子
墙上贴着雪白石头,上面有浮雕的花纹。
我跟着那些人走入地下,然后惊异的发现,不象我以为的,这里并不是一所地下的殿堂或是囚牢。
长长的甬道,壁上有火把和油灯,一直延伸向我看不到的远处,深处。
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第三十九章
那些人一直向下向里走,长长的甬道似乎没有尽头。
我不知道都走了多久,只觉得脚腿都刺刺的痛了起来,像是灌进了铅。热的铅汁流进身体,慢慢的麻木钝痛,渐渐沉重
。
我都受不了,这些人却好象没有感觉。
我左顾右盼,终于发现一件事。
这些人,没有呼吸。
根本不是活人。
我刚才心中想事,听着火把呼啦啦的燃烧,人的脚步声作响,还有许多其他的动静。
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如果不是自己呼吸渐沉,竟然还没有发觉。
怕被发觉,一直也没有敢动用自己隐藏的力量。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鞋子里湿漉漉黏糊糊,捱的这么辛苦,却才发现异常。
这些根本不是活人。
轻轻吁了口气,手缓缓握起来。
身体轻轻向上飘移了一点,夹在这些不知道是死人还是活尸的家伙中间,脚不点地的向前飘动。
这样一来倒是不再疲累,只是觉得背脊上似乎渗水透风,凉浸浸的一直从上到下的灌进。
死人不是没有见过。僵尸也不是没有见过。
但是这样的诡秘,却怎么也想不出头绪来。
这库拉斯特,到底成了什么地方了?要说是人的城,这些明明就不是人。
要说是鬼的城,没见过这样肃穆谨行的一群鬼。
转头看身后的时候,那些幢幢的一路而来的灯火隐隐迭迭可见。
回去吗?
把这些活死尸杀倒回去,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可是,又觉得不甘心。
都走了这么久的路,脚踝疼痛恐怕破了皮。
不再走下去不甘心。
但是又觉得太不可测。
还是要走下去吧。
即使回去,又回哪里去呢?
还是要向前走的。
地道里气息不畅,仿佛沉积了很久的怨气,呛得人眼睛生疼。
我眨了一下眼,轻轻的停了呼吸。
不呼吸也不要紧。
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有的时候真的很想自己是个真正的人,脆弱,怕死,会畏惧会伤病。
有的时候又想自己始终只是一条蛇,在沙漠中,寻吃,等死,不懂伤悲。
但我不是。
不是一个人。
也不是一条蛇。
在一个转弯的岔口,一些人停了下来不再走动,还有几个接着向前。
我跟着继续向前走。
不知道什么走到什么样地方。
我是来库拉斯特找寻东西的,可是我都不记得自己要找什么东西了。
跟着这些人,会找到什么?看到什么?
看不到天色,眼里只有那一点火光。
最后火把灭了,壁上的油灯也渐渐暗沉。
这些人还在走。
忽然想起传说里说的鬼门关。
这些人,是去死路的吗?
死去的世界是什么样?
忽然前一黑,一道极低的拱门,那些人伏下身钻了过去,我依样钻过。
钻过来之后眼前就是一片豁亮,明晃晃的灯烛照着一片广阔的店堂。
脚下的地面像是铺着一层水晶石,明光流动,耀眼华美。
仰头看到的穹顶,却高而茫远,悠悠不见边,隐隐有星光灿烂。
那些人散开来去,或左,若右,步伐加快,转眼间都走的不见踪影。
我一个人留在墙边,看着这间殿堂。
身后轻轻的轧轧声响,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墙上来的来路已经不见了。
这是死后的世界吗?
和传说中很不相同。
殿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声音。刚才那些活死人都已经不见,墙上垂着金丝的帘子帐幔,壁架上陈着金器和珠宝
,桌案上有玉质的壶器与杯盏,精美的象画中一样。
我走过去,信手提起那把壶晃晃,里面淙淙有声,拿了一个杯子倒出来,却不是茶,是酒。
淡淡的梨花白,好象曾经的月光。
忽然廊柱后有人轻声喊:“怀歌?”
我觉得好象……是一阵风吹过来,衣角似乎也抖了一下。
回头的姿势慢的很,仿佛在害怕,又不得不回这一次头。
有人站在柱子的暗影里,一袭黑衣,目如寒星,身姿修长的仿佛琼树玉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