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打扰你工作了。什么时候下班?我来接你。”
“不用了,晚上约了朋友喝酒。”
钟未伦皱起了眉头:“非非,你不能喝酒。”
“你这样说只是因为你老板认为我不能喝,实际上我能。我能喝酒、跑步、打球、爬山。如果有一天我的心脏骤停,也
是因为它到了该停的时候,而不是因为做了被禁止的运动。”
“非非,你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谢谢你提醒,我会的。”我丢了一片口香糖进嘴里,重新埋首于电脑中。
钟未伦不再说教,变出一件外套披在我身上后悄然离去。
晚上赶到“风暴”酒吧时已经有点晚,参加聚会的其他同事都到齐了。阿丰跳起来塞过一杯啤酒:“非非,你要罚酒,
喝!”
我笑了笑摇头:“不,我不能喝酒。”
助理小邓立即登场:“练经理真的不能喝,他对酒精过敏。”
忍不住失笑。过敏?一听就知道是某人教的。
“又加了一整天的班吧?”会计部的陈冬在我身边坐下,“这次这个案子挺难弄的?”
我淡淡一笑,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口。这种场合,不谈工作是我一贯的作风。
秘书室和公关部的小姐们也挤了过来,圆脸圆眼睛的袁小姐满面兴奋地问:“练经理,听说这次定标会上,你们居然见
到了绘悦集团的尹总裁?”
“见到了。”我点点头。
姑娘们发出激动地惊呼声,有人啪啪啪的拍自己的胸口,有人用力把双手交握在胸前,袁小姐控制不住情绪,几乎趴到
了我的腿上。
“快说说,他真人看起来也那么帅吗?很酷吧?开口说话了吗?声音好听吗?有跟他握过手吗?”好几只粉手从四面八
方伸出来抓住我摇晃着,叽叽喳喳地闹。
“帅、酷、声音好听、那天没握手。”我简短地回答,拿了一根薯条咔咔咬成几段。
“你怎么这样?”魏小姐娇嗔地捶着我的肩膀,“干嘛不肯多说一点给我们听?人家跟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没
必要妒忌他的嘛。”
她真是一言中的。没错,平凡普通的上班族看尹绘那样的人,的确象在看另一个世界。
“有钱人又怎么样?有钱人的烦恼比我们还多。”已有几分酒意的阿丰晃着盛满红色液体的酒杯,眯着眼睛插话,“等
你们有机会嫁入豪门就知道啦,勾心斗角六亲不认,说不定那天被绑架,家里人宁可你被撕票也不愿出钱赎,以为有什
么好日子过呢?”
魏小姐冷笑道:“又一个妒忌的!你以为尹总裁只是有钱吗?人家还很有格调,有品位,要是暴发户似的,谁乐意瞅他
?”
“你认识他?你怎么知道他有格调品位?还不是拿钱包装起来的,说不定脱了那身昂贵西服,也是普通人一个!”
“人家就算脱了那身西装,也比你帅好多倍!不服气去比比啊?”袁小姐仰着下巴尖,好象白马王子尹绘正站在她身后
受她保护似的,寸步不让的表情。
我觉得他们实在太吵,便从人缝间挤到沙发角落坐着,以求离那堆慷慨激昂的辨论者远一点。
“累了?”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按在我的肩上,“你该早点回家休息。”
我轻轻一笑抬起头。说话的是企划部的吴灿,平日在公司里我俩的关系算很近的。
那群人已开始辩论起金钱与尊严的关系,同时一瓶瓶地灌酒。小邓千辛万苦把娇小的身体从摇来晃去的人堆缝里拔出来
,送了一杯热茶给我。
“你真是一个称职极了的助理,”吴灿夸奖她,“难得看到有女人不迷尹绘的。”
小邓没有搭腔,昏暗中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快节奏的音乐声突然大作,又是疯狂的DISCO时间段,四处都有人影晃动着向
舞池游去。
我站了起来。
“练经理,你不能跳这种舞,太激烈了。”小邓拉住我,大声喊,以确保在喧嚣的空间我也能听见。
我甩开她的手,脱掉外套,向舞池走去。小邓象一个配件一样挂在我手腕上,随着我一路走一路劝阻,直到我穿过舞池
、吧台、走廊,到达男用洗手间。
“你要继续跟进来吗?”我问。
她四处看看,好象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何处,脸上浮起尴尬的笑,哼哼着说:“原来你不是要跳舞啊……请便……请便…
…”
关上洗手间的门,震天响的音乐声稍稍减弱了一些,我揉了揉眉间,觉得眼皮有些沉重,想来是真的应该回去休息了。
在公司我的人缘一向不错,但决不是这类聚会中的积极分子,因此对于我提前离去,只有几声撒娇似的抱怨,之后大家
仍各自继续狂欢与争辩。
“非非,我送你回去吧。”吴灿从舞池冲过来,在酒吧门口拉住我。
“不用,我又不是女孩子,自己打车走就行了。你快回去吧,反正明天还不上班,好好玩啊。”我推推他的肩膀,把他
推回玻璃门内。
走到空寂清冷的大街上,我把一直系在腰间的那件外套笼上身,靠在路灯灯杆下等出租车。
拿出腰间的手机看时间,竟发现有七八通未接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可能是刚才酒吧里太吵,没有听见。
盯着那个号码看了一阵,心里酸酸的,有种不祥的感觉充塞在胸口,连拨回过去的手指都忍不住有些颤抖。
电话接通了,三声铃响后立即被人接起:“你好,这里是维科疗养院。”
“你好,我是练非,徐医生找过我吗?”
对方的声音一下子急促了很多:“练先生,你稍等一下,我马上找徐医生过来。”
我用手半掩住嘴巴,屏息等着,大约一分钟后,徐医生气喘吁吁地声音传来:“练非,你现在什么地方?”
稍微停顿了一下,我回答:“我在家里。”
“你旁边有人吗?”
“有,…尹……尹绘在我身旁……”我含含糊糊地说。
徐医生在话筒那边长长松了一口气:“练非,你好好坐下来,深呼吸,不要着急……有个消息……坏消息……这样吧,
你把电话给尹先生,我先跟他说。”
“不。”我拒绝。
“……好吧,练非,你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别太激动……是这样,今天下午,你妈妈的情况突然恶化……抢救后本来已
经稳定下来……没想到晚上再次发作……死亡时间…大约是九点多……”
九点多,那时我在干什么?坐在昏暗嘈杂的酒吧,听着掀天的摇滚音乐,看红男绿女在眼前游来荡去。
抬起左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隔着皮肉与骨架,我可以摸到心脏在剧烈地抖动,一下比一下狰狞,就象一团正在被挤压
的痛感神经,绞痛得四肢百骸都麻木起来。
徐医生紧张的声音不停地传来,似乎在叫我的名字:“练非、练非!!你怎么样?……快点吃药!叫尹先生拿药给你吃
………练非!……练非……练非……”
手机从我指缝间滑下,我蜷起身体,依着路灯杆滑坐下来,已分不清此时流窜在血脉与神经回路里的感觉是什么,悲伤
?痛楚?还是解放后的轻松?
吐出胸腔内的最后一口空气,痉挛着的心脏阻止我吸进新的补给,窒息的感觉漫延到脑部,这不是第一次发作,这是第
一次当我发作时,身边没有他。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我想这也许说明了我与他之间的联系,终于开始慢慢减淡………
可是我命不该绝,吴灿鬼使神差般地想出来看我找到出租车没有,及时发现倒在路边的这具基本上已毫无生气的身体。
在离风暴最近的一家二流医院的急救室里挣扎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接受了好几次电击复苏,我那颗定时炸弹般不稳定的
心脏终于安静了下来。
醒过来时吴灿正吓得魂不附体地守在床边,一见我睁开眼睛就开始东问西问,并详细描述我的抢救过程,令我平添再世
为人之感。
好不容易等那个好人停下来,我请他去帮我买一瓶新鲜的牛奶。
他立即站起来,检查了一下我的输液瓶,吩咐道:“你好好躺着再休息一下,我马上回来。”
我点点头,但是我知道无论他动作有多快,回来时我都不可能还躺在这张床上了。
吴灿的身影消失不到五秒钟,病房的门再度打开,总经理助理先生面色铁青地进来,后面跟着一时数不清有几个的彪形
大汉,气势汹汹,宛如黑道寻仇。
我感到有些虚软,再次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只觉得被人轻轻抬起,搬到另一张床上,推着到了户外,上车,行驶,再被
抬下来,重新安置在更大更软的床上,有人用冰凉的听诊器在我胸口滑来滑去的检查,不时有窃窃私语断断续续响起,
但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把眼皮挣开一条缝,身边的仪器滴答滴答响着,在我看不到的那张屏幕上,想来有我心跳的轨迹,无规律地前行着,时
不时留下恐怖的直线。
正前方是一面雪白的墙壁,毫无装饰物,我的眼睛穿不透这看来异常厚实的障碍物,但我清楚的知道,从墙的那一边看
过来,这个屏障就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可以将整个房间尽览无遗。
有个焦灼担心的男人,正贴在玻璃的那一面,用痛苦的眼神注视着我。
钟未伦向我俯下身子,小声问道:“非非,让他进来好不好?”
“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疗养院?”看着床前吊瓶细管中的一点一滴,我答非所问。
“令堂的后事,我们可以先处理。”
我冷笑。先处理,然后拿骨灰盒给我看,他以为这样我就可以少受一点刺激?
钟未伦轻轻叹息。我咬咬被角,满心凄惶。
妈妈一生顺遂,大难来时立即神经失常,算来只受了两三天的苦。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半点灵犀归位后,再看仍在俗
世中浮沉的儿子,不知是否还会有属于凡人的不忍之情?她生前不是大慈大悲的善人,除了自己的丈夫儿女,不曾施舍
半点爱心于旁人,却也从未肆意作恶,无大功无大过,离去之后,所去何处,天堂还是地狱?
若我是她,我选地狱。无论如何,爸爸还在那里。
“你安心休息,令堂的遗体尹先生已吩咐好生保管,总得让你见上最后一面。”钟未伦对着墙壁看了半晌后,如斯安慰
我。
尹绘尹绘,愿来世你不要再遇见我,我也不要再遇见你。
愿来世不要再相爱。
三天后,我终获恩准,可以坐在轮椅上,去看我母亲最后一面。
已被粉饰过的脸看起来很陌生,虚胖虚胖的,连皱纹也好象被拉平。她穿着一件样式古朴的长衫长裤,远比她以前爱穿
的那些华丽洋装适合,颜色当然是橙黄色,这不是她最喜欢的颜色,甚至也不是尹绘最喜欢的颜色。
橙黄,其实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记得当初那个少年,爱坐在金灿灿的夕阳中,捧着温热的橙汁,两条腿一荡一荡,看男人在泳池里来回穿梭地游啊游啊
。
谁知一个不留神,阳光褪去,发凉的橙汁变酸变涩,男人剥掉他所有成长的背景,将他赤裸裸搂在怀里,宣称;“我爱
你,我只爱你。”
我回头看看那个无所适从的少年,心底一片苍凉。
请了整整一个星期的病假,林总急得几乎完全秃顶,阿丰暂时接手我的案子,除了更改颜色外,他没有动任何设计的部
分,就开始打样来看。
看了样本,我点头。不过是一个展场设计而已,何须太完美。这是尹大总裁亲自接受的方案,只要他不开口挑,其他绘
悦的人就不会提出异议。
设计费的预付款已到帐,林总和言悦色询问我身体如何,要不要再休息几天,我刚说好啊,他立即脸色大变,哀怨地看
着我,笑果十足。
吴灿一见我,惊慌失措地拉到一边,连声问:“你后来到哪儿去了?现在能来上班了吗?”
我说有朋友来帮我转院,并因为不告而别向他道歉。这个好人儿立即释然,不计较到这种程度,若非他有妻有儿,我真
要以为他是不是对我另怀情愫。
小邓仍忠于职守,按时催我吃药。
每次去绘悦进行方案沟通,公司各部门的小姐们都会来问是否再次有幸见到尹大总裁。因为一个月禁令期未满,她们当
然次次都失望而归。
一切似乎都已回到正轨,除了我失去一个母亲。
就算她神智清醒时也不见得多关心我,精神失常后更是对我视而不见,但她毕竟是我母亲。
到如今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最后一个亲人了。
正式布展那天下了雨,户外阴沉的天色愈发衬得橙黄色的展场温暖柔和。
阿丰感慨地说:“其实这个颜色选的也不错,那个有钱人也不是酒囊饭袋。”
我惊奇地看他一眼,自从女朋友被有钱的公子哥儿吊走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客观地评价富翁。
过了十点,展场内开始人流涌动,我反而没什么事做,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
小邓送过来一杯热热的橙汁,我冷冷地推开:“那个人没告诉你我不喝这个的吗?”
她脸色一白,立即飞奔了去找茶。
我叹息。这个女孩子不是在急于讨好我。她是在急于讨好钟未伦。我曾亲眼见过她只因为钟未伦一个赞赏的眼神就高兴
地满脸放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一个杀手。
人潮涌过来涌过去,看得我头有些发晕,阿丰拿了两块巧克力过来给我吃,叫我先看着展场,他饿坏了,要去吃饭。
其实展场没什么好看守的,大部分人都在看产品的试用展示。我百无聊赖坐着,摸出手机来打俄罗斯方块。
“我可以坐在这儿吗?”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
我抬头,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职业女性,过于精明的眼睛,透视般的表情。
“不可以。”我说。
“别这样戒备嘛,”她笑道,“我只是来进行后续采访而已。”
我扭过头。她把我爸爸与女人裸体暴毙在床上的大幅照片配上想象力十足的报道登在畅销杂志上的事我可以原谅,因为
她毕竟是吃新闻饭的,我不能原谅她无中生有的那些后续报道,就好象我一直生活的家庭是个糜烂的臭泥塘。
“练非,我一直很关心你,出生在那样的家庭不是你的错……”
我几乎忍不住想把手机砸在她脸上:“谢谢你一直把我写的象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那真是一个成功的系列报道,我替
你赚了读者很多眼泪吧?现在我这儿已经没什么能供你挖掘的了,你可以滚了。”
她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大概被自我催眠过了度,真的以为我就是那个一无所知被伤害的小可怜。
“你应该知道绘悦是绘凌旗下的公司吧?你为他工作是不是可以说明你已经原谅他了?”
我用极度冷淡的眼神看着她:“你准备开始挖掘那个大人物的隐私了吗,名记者朱欢女士?可惜他现在势力如日中天,
没有哪篇杂志敢登他的不利消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