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东西,从太阳穴的位置流下。
「……小朋友。」
冒着热气的马克杯被放在茶几上,往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的颜书浚,很明显地放柔了呼唤的语调。
影片明明很短,孙伯仁却觉得似乎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之内,就过了好多好多年。
「为什么……」
用异常干渴的嗓音挤出问句,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将手掌压在脖子上,孙伯仁也下知道,这个姿势究竟维持了多久。
「那个警卫在警政局,是说一时紧张,才会做那些动作。」拿起自己的杯子,颜书浚轻啜了口热茶。「至于动机,他说
不记得了。」
「……你相信吗?」
放下杯子,说着「怎么可能」,颜书浚将电脑挪开,示意孙伯仁也喝点茶。
「太奇怪了,我都没听说。」
紧紧抓着自己身上的外套,孙伯仁的视线摇晃着,望向茶杯里的红褐色液体。
「当然了,因为我要求当天所有在场的人,都不能在你面前谈那件事。」
直直对上孙伯仁的目光,颜书浚停顿半晌,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不……」很想说「你不用道歉」,又无法判断这么说是对还是错,孙伯仁只能摇摇头,沉默着低下脸。
「而且,就算当时你的行为真的很反常,又是一个人乱跑、又是抓着不认识的人讨论游戏,我还是没办法当场认定,你
真的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把装盛着热红茶的杯子递给孙伯仁,颜书浚发出苦涩的叹息。
「坦白说,虽然我认识他很多年了,还是时常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一直到你抱着不良用语牌、在记者面前哭出来的时
候,我才确定你真的是另一个人。」
想起那漫长的一天,孙伯仁抓紧杯子,只觉得眼睛似乎又不争气的开始发痒起来。
「……你不是说我化危机为转机了吗?」
「对啊,可是那不代表你表现得很像那个孙伯仁。」
面带苦笑的说着「他哪会用假哭这招」,颜书浚拿起自己的杯子,用热茶润喉。
「等我相信你是另外一个人以后,还是没把那件事告诉你,是我不对。发生这么多事,你已经很不安了,我实在讲不出
口。」
加了糖的红茶很甜,茶水滑过喉咙的感觉也很舒服。
可是和身体的感觉完全相反,孙伯仁觉得整颗脑袋轻飘飘的,有种踏不到地、看不到对岸,几乎要完全迷失方向一般的
错觉。
——看那个状况,就算不死也只剩半条命吧?孙先生真的回得来吗?
应该说,我还回得去吗?
这些事光用想像,就让孙伯仁感到浑身发冷。
「所以,虽然正式处分应该会再一阵子才下来,反正已经把人交给警政局,之后那个警卫也没办法再接近你……」发出
不晓得是第几次的叹息,颜书浚的语气越来越低沉。「你不知道的话也好,知道了只是增加你的恐慌,等处分决定再告
诉你就好了。」
「可是这样下去,」放下杯子,孙伯仁急切地将颜书浚的话打断,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什么一般。「孙先生他回来的时候
——」
「伯仁,你面对现实吧。」
毫无预警地,颜书浚的语调忽然变得很严肃、很陌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因为落差太大了,盯着那张脸发了好一会的呆,孙伯仁才猛然意识到,对方第一次喊了自己的名字。
不是「小朋友」、不是在公开场合的「孙伯仁」,是自己的名字,「伯仁」。
「我知道,你现在把替那个人做好随时可以回来的准备,当成活下去的目标。」看得出来颜书浚已经压抑了很久,一旦
将话说开了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可是实际上,我们根本没办法、也不知道要怎么让你回到你原来的世界……这就是现
实。你自己应该也知道吧。」
「我……」
不晓得该肯定还是否定,慌乱地想要站起身,孙伯仁一不小心就撞上了茶几的边角。
「所以不要再想万一那个人回来的时候会怎么样、该怎么办……」
一反常态地没有出手搀扶,颜书浚抬起脸,由下而上地望着差点因为吃痛而摔倒、几乎站不稳的孙伯仁。
「算我求你好吗?你只要把你自己的事放在第一顺位,活得快乐一点,就够了。」
纯白的雾气缓缓上升,在浴室的壁砖上头,凝结成一颗颗的水珠。
在放满热水的浴缸里把脚伸直,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孙伯仁也不清楚视线模糊,究竟是因为水蒸气、还是现在这个身体
视力欠佳的关系。
——从资料照片来看,那个警卫根本不像那么残忍的人。
就能掌握的所有咨讯来判断,孙先生也不是会和人结仇的类型。看那种打法,在没啥深仇大恨的前提下,一般人是绝对
做不到的。
「……到底怎么回事啊?难道孙先生其实到处结怨只是我不知道?」
疲倦地吸气又吐气,将下巴浸入洗澡水中,在孙伯仁正飘飘然地想着自己从开始外宿之后就没泡过澡时,浴室门口传来
了「叩叩」两声。
「洗好了吗?我要进去啰。」
因为摘下眼镜导致眼前一片迷蒙,孙伯仁还是勉强辨认出拿着换洗衣物的颜书浚经过浴缸旁边,背对着自己关上淋浴间
的门。
「你别泡太久,小心头昏。」
听见颜书浚将气窗打开,然后转开水龙头的声音,嘴上应着「知道了」,新鲜空气和冷风一起灌进室内,孙伯仁不由自
主地在水里缩起身子。
「……还在想那件事?」
「对。」要是说没有实在太假了,孙伯仁老实的点头。
「别想太多,那个人已经被禁止直接和你接触了。」或许是因为距离很近,虽然夹杂着水声,颜书浚的话语还是清楚传
进了孙伯仁耳中。「至于处分,警政局处理好以后会派专人来报告,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嗯。」水柱打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强烈,自己虚弱的回应顿时几乎被压过去。「谢谢你。」
水声停了,在淋浴间里的颜书浚沉默数秒,忽然问了个相当奇怪的问题。
「伯仁,如果你现在还在原来的世界,今天你会怎么过?」
「欸?」反射性的想转过脸去,但眼前只看得到雾气弥漫,孙伯仁于是趴在浴缸边缘,开始思考。「应该跟平常一样吧
。」
「平常?」
「今天是礼拜三,早上有绩效管理与实作,下午连着上公共政策名着,还有行政统计学。」回忆着前一个和今天相同的
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孙伯仁歪着头,看着水滴从自己的浏海前端落下。「下课以后到图书馆还书顺便吹冷气,时间到了
就买个便当回宿舍,打电动……」
明明就是没多久前才发生过的事、明明就是理所当然不会改变的生活模式。
孙伯仁从没想过,这样平凡的生活竟然会因为除了毕业以外的原因,忽然被迫画下休止符。原以为那种上课下课打电动
的日子,会一直周而复始的循环下去——
「伯仁?你还好吧?」
被颜书浚一喊才发现自己居然有点鼻酸,忙不迭的抹抹鼻子,孙伯仁想也没想就把脑海里正在重温的回忆,去头截尾的
说了出来。
「我好想打电动喔。」
「……嗄!」
没想到颜书浚真的把那句自言自语听进去了,回过神来,孙伯仁正想辩驳事情不是这样,从淋浴间里又响起了极为沉痛
的自言自语。
「是吗,原来你的第一顺位是电动……不对,是人妻吧……」
差点被这意义不明、而且分明是误解的结论给逼出泪来,下意识的想站起身来,孙伯仁才抓住扶手,下一秒就因为在热
水里泡了太久,整个人又软软地滑进浴缸。
头昏眼花,视线模糊。恐怕是因为没戴眼镜的关系。
虽然是很危险的状况,在这个当下,孙伯仁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和颜书浚见面时的情景。
当时也像现在一样,因为摘下眼镜导致什么都看不到。不一样的是,那时候的自己跌了个狗吃屎,还满身狼狈地被颜书
浚给扶起——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孙伯仁察觉到时,自己的嘴角正以微笑的幅度,向上扬起。
——想起来了。
监视器拍到的那个小孩,就是那一天,自己在电梯掉下去之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
不加思索地抬起脸,孙伯仁用力深呼吸,以和平时没两样的平稳声调、朝着背后唤了声「颜大哥」。
「刚刚的档案,可以让我复制一份吗?」
一如气象预报的内容,入夜之后除了风寒刺骨以外,清朗的夜空中除了月牙,连片乌云都没有,
独自出了捷运站,孙伯仁把外套的帽子翻过来戴起,再拉高脖子上的围巾,以仿佛还是学生身分的自然态度,熟门熟路
地从宿舍区的侧门走进学校内。
因为天冷,宽阔的校园里稀稀落落的没几个人,连路边的野狗都没几只。
远方的校史馆钟楼刚敲响过八点的钟声,很自然地抬起手腕,孙伯仁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表已经在不知觉间,和学校敲
钟的时间有了差距。
压住胸口掠过的酸楚感,他眯起眼睛,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孙伯仁也无法确定,重回事发现场到底能厘清什么?找到那个小孩的话,事情是不是真的会产生变化?唯一能断定的就
是,自己确实连续两次在同一个地点,看到那个小男生。
一次是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一次是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孙伯仁愿意冒着被发现的风险独自夜闯系馆,连对颜书浚也没走漏半点风声。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时刻想起颜书浚,孙伯仁忽然有种良心在隐隐作痛的感觉。
「……告诉他就是拖他下水了,不行。」
自言自语着,跨过人行步道的孙伯仁,将双手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不是没有在晚间来过学校,但当孙伯仁在停车场的围栏边站定,抬起头的瞬间,却忽然觉得平常已经看习惯的教学大楼
,此刻却阴森漆黑得恐怖。
想着如果这个世界和自己原来生活的世界有一定程度的关连性,那么同样的规则或许也可以通用,孙伯仁转过脸,将视
线移向大楼右方亮着指示灯光的安全门。
这里是只有社科院师生才知道的秘密通道,系馆左右两侧的安全门,会依照月份不同轮流上锁——也就是说,现在右边
的门没有锁,而动手推左边的门、会触动警铃。
绕过深锁的侧门,带着只能赌一把的决心,孙伯仁压住安全门的长方形把手,用力将它推到最底。
警铃没响,放下心来的孙伯仁于是随手将门关起,一边回想着那天的经过,一边从走廊尾端的逃生梯拾级而上。
……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自己做了什么?
「第二节下课到五楼系办拿信……等电梯,我不想上第三节的课——」
自言自语声越来越低,下意识噤了声的孙伯仁默默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然后在挂着指示标志的位置停下。
拉开通往教学区的铁门,迎面而来的夜风立刻让孙伯仁打了个喷嚏。
教室的位置、走廊的方向、电梯间的摆设、穿堂里的绿珊瑚盆栽……虽然已经透过影像画面看过很多次,知道这一切都
和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没两样,但实际摆到眼前,又让孙伯仁忍不住开始怀疑,其实这一切都是梦——
可是挂在鼻梁上的深度近视眼镜,也真实地带着现实的冰凉温度。
不知不觉地移动脚步走向电梯,但孙伯仁的视线在显示停靠楼层的电梯操作面板上停住之后,却再也做不出下一个动作
。
从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那天开始,自己就没再单独搭过电梯了。
就算在人多的时候可以勉强用意志力克服,不让他人察觉异状,身体毕竟还是记得,自己在来到这个世界时,是如何毫
无预警的连人带电梯往下掉。
还有,从走进电梯以后发生的一连串的怪事——
「别挣扎了,你很怕吧。」
突然响起的清脆话音很轻很柔,因为来得太急,孙伯仁一瞬间还以为是耳鸣。
穿堂正中央有一面系友赠送的大镜子,在镜子的木雕台座边,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多出了个靠墙站着的小男孩。
发现孙伯仁注意到自己了,小男孩于是将双手插进五分裤的口袋,嘟起嘴巴。
「对吧?孙伯仁。」
冷冷的夜风吹过穿堂,有几片枯黄的落叶从小男孩的发际飘落,在磨石子地板上洒出细碎的声响。
就着逃生梯上方投射下来的紧急照明灯光,孙伯仁目瞪口呆地将小男孩整个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讨人喜欢的可爱长相、灵活的大眼睛、粉粉嫩嫩的脸颊和嘴唇,发色是接近漆黑的深茶色。
凭借着还算不差的认人本领,再加上那句「你很怕吧」,他已经百分之百确定,站在眼前的就是自己在来到这个世界之
前,遇见的那个小男孩。
只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这小鬼的脸色没这么臭……想着想着还是决定先别探讨对方为什么满脸不悦,孙伯仁蹲下身子
,让自己和小男孩的视线平行。
「是你叫我「来找你」的,对不对?」
「对啦。」
伴随着不耐至极的回答声,小男孩的脸色已经难看到好像孙伯仁抢了他的棒棒糖,还当着他的面打开来吃掉一般。
「好啦,时间紧迫,我就从结论开始说吧。」
「什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原本有很多话想问的孙伯仁,顿时哑口无言。「你、你说啥?」
「你知道太阳下山多久了吗?我很累了,快点把事情办完我要回去了。」
「……呃,这样吗。」
撇撇嘴,完全没把孙伯仁的手足无措放在眼里,小男孩毫不掩饰的「啧」了一声。
「听好,我只讲一遍。不良用语禁止令会在五年后,正式实行满七年当天,成为永久性法条。」
「嗄?等等……」
也不让孙伯仁打断的机会,小男孩以没有半点抑扬顿挫、活像读稿机的态度,一气呵成的继续说了下去。
「而且往后七十年内,没有人能成功把它废除。」
「如果你能让孙伯仁健健康康的活到那时候,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
因为对方的态度在意料之外,孙伯仁一时之间,完全不知该做何反应才好。
——哇,这小子看起来很不耐烦的样子,刚刚那一段根本是照稿念,没错吧?搞不好电子字典的发音都比他有感情!
可能是孙伯仁的表情太过呆滞,小男孩刻意哼了一声。
「怎么,你哪里不满吗?你知道我等多久了吗?而且上次要不是你不等我进电梯,我那时候多得是时间可以慢慢跟你解
释。」
「不……没有。」
就算很想反驳「那天你大摇大摆的谁知道你真的要搭电梯呀?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但让一个小孩子等到天都黑
了也是事实,孙伯仁只能尴尬的抓抓脑袋,把抱怨吞回肚子里。
坦白讲,如果要孙伯仁讨好别人的老婆,照他从小到大靠着打电动累积起来的经验值,绝对是开了口就停不下来;但哄
小孩子开心这事他毕竟是外行,挣扎了半天,孙伯仁才牛头不对马嘴的挤出一句话。
「你……你的鞋带很好看。」
「很好看?」有点意外地低下头,小男孩明显地一愣。「你说这个?」
「唔,嗯。」虽然是看起来很古旧的民俗风味编织品,但可以转移注意力比什么都重要,孙伯仁于是舌灿莲花地补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