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眼神与那个人当日在浅水寺外何其相似,展昭心中恍惚一瞬。唯一不同的是这契丹皇帝到底还是不甘心的追了来;
而他,为了免生枝节,居然还是不惜选择如此让人误解的方法放我离去。
一句道别都不给么?
星夜之下,晨曦初现,展昭只身矗立,仰天无语。
那个男人到底还是生性残忍,从来不懂得善待自己。霸道,所作所为永远不屑向任何人解释分毫。
晌午,北方尘嚣一时,有大队人马撵上了队伍。来人说是北院大王得知宋使遇袭,遂连夜派遣数百精锐禁军前来护送使
团直至边境。这般大阵仗的安排着实让一夜未休的沈国卿与众护卫松了口气,客客气气的谢过,老老实实接受了此番好
意。
然而一个偶然的照面,欧阳寒发觉,对于契丹人这般额外加护,整个使团里似乎只有一人不悦,而这个展护卫可是以对
人和煦平易出名的。然而眼见着他从天亮就紧绷着脸,面色发灰眉头深锁,欧阳寒颇为不解。唉,恐怕是一直休息不好
,才会惹得心情极差,便驾马紧走两步撵上,委婉的劝他多多休息,将沈国卿的车辇交给其他护卫即可。
展昭自然知道本就没什么遇袭的危险可言,见他好意也不推脱,谢过便直奔白玉堂的马车。然而门帘一掀就见白玉堂侧
卧在车里,脸上微微挂着汗珠,白皙的还是有些令人担心,但一对乌黑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熠熠有神,正无所事事
憋得无聊。
“猫儿,你怎么才来?”他不满,未等展昭回应就一把揪住将之冽倒在狭小的车里。展昭匐在白玉堂身边,觉得这姿势
实在尴尬,便欲起身,却被那老鼠嬉皮笑脸的挽住一只胳膊。
这老鼠……还真是神仙投胎不成?怎么才一日就精神这么好了?展昭挑眉近望。
白玉堂见他没有反对更是心里美,寻思着一上午没见人,本以为这猫儿生气不肯来看爷了,但眼下看来似乎又没有!于
是他咧嘴故意傻笑一下,其实是更加得寸进尺的将头靠上了这猫儿的肩膀。
“别担心,爷今日已经大好了呢!猫儿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这些契丹人根本就不是来护卫沈国卿的,而是来护卫他的!
”白玉堂用手指卷起展昭鬓角的长发随意的摆弄说的神神秘秘,语气却透着颇为轻快地喜悦。
见展昭微微侧过脸来眉峰更紧,他乐的更甚:“唉,你一定猜不到,其实那耶律小子不放心爷的伤,居然一直在后面跟
着我们!昨夜院子里捉刺客,就是他施的伎俩,调开众人深更半夜偷偷摸摸的来给爷敷药,真真难为了他这个大辽皇帝
。只可惜你当时也被他糊了,没见着!”
听着白玉堂笑脸盈盈的悉数昨夜见闻,展昭越听越觉得心间泛起莫名酸楚,车里闷热却让他感觉寒凉无约而至顺着后脊
扩散至全身。那口气,那神色,哪里还有世人眼中锦毛鼠的桀骜不驯目空一切,满满盈盈都是平易近人的由衷之喜,句
句不离‘耶律小子’,激动的恐怕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展昭与他傍身而坐,不由想起当初这老鼠于太子府里再见自己时
的喜悦似乎也不过如此。
原来你也一直盼着他来……
“猫儿,你有没有听爷讲话?”思绪被一句问话打断,白玉堂正拄着下巴颏撇嘴不满的望着他,展昭赶紧回过神来,有
些尴尬的胡乱点点头。
“唉,爷知道你还为了爷的这顿棍棒记恨他。”如此心不在焉的生涩表情这白老鼠是心明眼亮一语道破,“说来也怪,
这次爷明眼吃亏却居然还感激他!他这人有点儿呆,可是倒也善解人意,竟能猜中爷的心思。回朝后如此冠冕堂皇的说
辞,远比爷在金殿上替你口水横飞舌战群儒来的保险的多!”
展昭轻叹一声,极不自然的苦笑,见白玉堂满脸挂汗,便随手寻了一块帕子无言的替他拭去,眼前却一闪而过他日前血
染衣襟的模样。
都是我惹出的祸事,结果竟要连累你如此辛苦受罪!也许玉堂你根本就看错了我,拉你入仕为官,把自己家国天下的梦
想强加在你头上,我展昭才是个为了一己之私强人所难的小人!但事到如今我终于顿悟,其实还是希望你做回你的白玉
堂,你只须是那个永远活得潇洒自由,随心所欲的锦毛鼠白玉堂就够了!为了一个展昭而连累勉强你变得违心,失掉敖
杰,这根本不值得……
一路上白玉堂笑的灿烂,仿佛伤痛都是落在别人身上一样,不知是逞强还是那男人真的习得他父皇的精髓,医术惊人。
但他对玉堂的这份执着情谊是绝不掺假的,不管不顾的拼上荣辱,生死相惜,只与不求,以至于连旁人都已是眼明心亮
的事,到头来也只有展昭你自己还辨不清,看不到,放不下。
只要他待玉堂好,相信总有一日这老鼠能感觉得到。而只要没有展昭,相信他也终会愿意接纳那个人吧?
宿地之上已林立起雄伟的契丹军帐,马车停了许久,展昭却依然没有醒来。原本白玉堂只当他是劳累过度睡得深沉,便
不吵他。可直到随行护卫三来请人,才发现不妥,细看时这猫儿居然眼角润湿。
“猫儿,猫儿,你怎么了?!”白玉堂当即心生不祥,急急的连摇带晃,终于等得展昭再度睁眼,一颗心才重重砸回原
位!可他为何会梦中带泪?
见白玉堂脸色颇为不好的盯着自己,睡到朦胧的展昭才意识到自己眼角沉重,慌忙顺手抹了一把,敷衍的笑笑便欲逃出
车去,却被那老鼠一把揪住!
“到底出了何事?”他哪肯放过,立即警惕万分。展昭摇摇头,见他还是担心不已,便拉过白玉堂的手,于掌心轻书一
个‘乏’字。
唉,你就算是再神通广大的猫也无外乎血肉之躯,别把自己当成神仙不管不顾的使唤啊!白玉堂见状心疼的拧眉,似乎
十分了解展昭的心力交瘁:“……累了就进帐再安稳的睡吧,外面有那小子几百禁军守着,不差你一个。”
展昭点头,扶这白老鼠进了毡帐安置好。临出门时白玉堂似是还不放心,特意嘱咐一句:“今夜那小子说还会来,既有
他在,换药之事你也大可放心,只管好好休息。”
明明知道是再善不过的一番好意,入耳却如同雨夜的一记闷雷,轰的展昭痛彻心扉!是呀,有他在侧何尝不是比展某照
顾的更周到细致……
思绪飞花更是挽揽不住心痛,泪水再也无法隐忍,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的滑过清秀脸颊,烫的皮肤生疼!但他自是不
敢回头让那人知道,揭帘而起的瞬间仅仅微微侧脸轻点下头。
逆着光,连身形都朦胧,更何况是一逝而过的眼泪。
然而白玉堂只觉得他揭帘的瞬间,帐外落日红的似火,一股莫名奇妙的悲哀惶然划过,再回过神儿来,那个高挑挺拔的
背影就被赤色夕阳生吞活剥了去。
是夜,营盘里灯火通明,别说是刺客,就是只兔子都照的一清二楚。契丹的禁军被那北院大王调教的戒律森严,又肩负
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使命,入夜已深还是巡视的一丝不苟,一更一哨,丝毫不曾怠慢,让不知内情的沈国卿与欧阳寒颇感
安心。
但几乎没人察觉的是,大张旗鼓护卫宋使的同时,白玉堂下榻的毡帐被故意安排在使团最外围,紧邻契丹军帐,周边禁
军进进出出,才是真正一刻不离的戒护。
当然,这只是防止外人贸然闯进去而已。夜深换班,一个辽兵好奇的朝那顶不太起眼的帐篷瞄了一眼,灯火还亮着,看
不出为何将军会这般在意里面住的人,连递送酒水都要手持调兵令牌才能接近。
“耶律小子,你当了皇帝怎么还是这般小气?”
帐篷里,白玉堂依旧趴在丝绸垫子上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摆弄一只空酒杯,眼睛眯眯颇为不满的嘟囔,边说边挑衅似的
扫了一眼耶律元洪手中的壶:“你难道没见识过爷的酒量?这么一小壶就想打发了爷吗?”
“哪是我小气,是我怕了玉堂你呀!与你对饮我哪次不是被灌得稀里糊涂?如今连药都没替换,我怎敢就睡了去?你呀
,小酌几杯也当适可而止,还病着呢!”这番对话若是说给世人恐怕都未必会有人信上一言半句,然而如今这能撼动半
壁天下的大辽皇帝真的就是满脸笑颜,和煦亲善的让人如沐春风。
“这算什么,酒过三巡爷才好着呢!”白玉堂‘哼’的白他一眼,嘴撅得老高能栓头驴。然而片刻之后他突然扭过头来
盯着耶律元洪郑重其事的说道,“耶律小子,爷跟你说啊,我们大宋古有‘刑不上大夫’的说法,包大人也一向主张慎
刑,即便是审案,也不会动不动就用刑!虽然这次爷知道你的苦衷,也感念你的好意,但今后你可是一国之君,大权在
握瞬息生杀,遇事可万万不能轻言刑罚,草菅人命啊!”
如此语重心长的一番言语,若是出自展昭之口还说得过去,然而如今从这一向不屑规矩王法的白老鼠嘴里说出来,耶律
元洪除了惊讶就只剩下心疼。原来你并不讨厌我登临帝位,反而希望我做个好皇帝么?
“玉堂,你知道我其实……”
“你其实就是契丹的真命天子,否则爷也不会沾了你的光活着从西夏回来!”白玉堂不等说完就打断了他,星眸皓目中
透着真真的信任,“在贺兰山落到李元昊手里,爷本来什么都不求了,谁知你竟然为了爷折返回来,还去求你那个目空
一切的爹。爷不是瞎子,不说并非因为看不见,而是想要都记在心里。”
初闻此言,直面白玉堂脸庞上情不自禁的尴尬羞涩,耶律元洪擎着酒壶张口结舌,脑中混沌一片!今日莫非是黄道吉日
?否则这老鼠为何会突然这般坦诚,变了个人似的,释怀的令人不敢相信?但是他花了很短的时间回过神儿来欲替白玉
堂再斟一杯,心潮难平却不敢挂带在脸上,生怕搅扰了这老鼠的兴致!
然而,天意弄人,就在此时琼液见底。耶律元洪摇晃两下发愣,那老鼠也挑立了眉。
“这……我这就让人再取来……”怕他扫兴心下一急,一国之君丢了壶就要往帐外跑,却未料到被人一把揪住袍子。
“嗯……那个,耶律小子,其实一壶刚好,你不是说爷不宜多饮么……”白玉堂挠挠头,别说气到骂人,似乎连一点埋
怨都没有,“今夜爷戒酒你戒愁,别想太多,安心的陪爷吃顿饭,聊聊天可好?”
“……啊?好……我、我们……聊天……”
“呵呵,你这人怎么回事,五爷我又不吃你,干嘛冒汗呀?爷告诉你啊,在我们那里,每年此季可是翠叶红荷的好时候
,哪像你们契丹,到处荒山沙土,晃得灼眼!”
“嗯,我听说过……”
“要是哪日到了江南,爷带你见识我们大宋的水乡美景!雁荡山与西子湖可都是爷的心仪之所,群山环绕,瑰丽奇秀,
沿岸尽是有名的风月美景,特别是‘水云阁’那个花魁,沏得一手好茶,歌艺双全,酒量惊人,五爷我可是没少喝醉才
哄得芳心!”
“玉堂……”
“呀,你早晚后宫三千,偶尔采采野花无妨,只当散心嘛!”
“可是玉堂,我……我要是不要后宫三千呢?”
不要?白玉堂侧脸斜目瞄他一眼,刚要笑他胡说,却发觉这男人真的脸上绯红一闪,目光竟直直射来,眼神脉脉温柔令
这老鼠当下一愣,随即就想到了几日前他在寝宫里那个令人脸红心跳的表白,一口奶茶差点儿从口鼻里喷涌出来!!!
“——耶、耶律你……勤政爱民少近女色是、是好事,好事……”他赶紧遮掩岔开话题,心尖却是莫名其妙悸动,罕见
的逃避与人目光相接,拧着眉抿着唇,搞不清自己明明是堪比杜康的酒量,为何此时三杯下肚脸上就烧的温热难当!
耶律元洪也是难忍心湖狂乱,见他久久蹙眉不语更是慌张,终于把眼一闭伸手抓住了白玉堂冷汗津津的手!虽然已经无
数次替这老鼠疗伤,然而那种浅淡的肌肤相触却从来没有今日此时这般明显的震撼,一瞬间整个人都仿佛被雷霆天火当
胸穿透!
而对方毫无防备,立刻周身一震条件反射试图抽手逃去,但却死活挣不开被压紧的腕子!惊慌失措的猛然抬头,发现眼
前这个契丹男人面色潮红目利如刀,炽热的感情即便强压也仿佛天龙地火,势必要将周遭万物点燃烧尽!
而这样的耶律元洪白玉堂似曾相识又恍若初见,没有唯唯诺诺,不再任人宰割,比自己还要直白纯粹,然而那股坚定卓
绝,势在必得的决心又何其像是——
他……?
一瞬之间,这老鼠像是被飞散在空气中的疫病传染,头脑惶然一怔!
怎么可能……
可如若不是又为何……
“玉堂,平生一人,吾愿足矣。”
轻言曼语搅乱时空,直取心神,令两个相似的人影在脑海里重叠不绝,虚无透明的飘来飘去!怵愣,疑惑,惊奇,欣喜
,前所未有的感觉一股脑涌上白玉堂心头,长久以来那个不容于世的妄想,似乎被这句话点醒,从未像今日这般触手可
及!星月停转,言犹在耳,无尽的茫然令他迟迟无法抉择真实与虚幻,犹豫,却倔强的不肯就此罢手!
然而世间有些话,说出口就是灾祸,是瘟疫,是蛊咒,而听到就注定要付出代价!
且不管白玉堂愿或不愿抉择,脑海中的那些回忆被这句咒语燎燃,全都铺天盖地漩涡般搅扰在一起,化作无数束缚的绳
索,将他整个人紧紧缠住,好似被施了法术,动都不能,更别提逃!
万物偃息之际,他脑中一片银白清冽,唯一能记得的就是脸上不知何故还挂着笑,似是在笑自己荒唐,何以至今都想不
明白,吞噬天地的光芒一闪而过,那融化了身心的,到底是不是贺兰山中那轮愈加圆满的月……
一百五十五、 莫如所之
经过耶律元洪精心但昼伏夜出的调养,这锦毛鼠很快康复,没过七八日就再也不肯乘车。然而一连十几日,与那猫屈指
可数的几个照面,展昭却都借口白玉堂身上有伤不准他巡夜,而他本人则是白天昏睡日暮既走,一夜不见人影。开始这
老鼠并不在意,直到入关前一日才猛然想起,自从离开上京这猫就再也未与自己同席吃过一顿晚饭。
原来猫儿是在避讳这个家伙——
看着身边儿这个大辽皇帝正殷勤的替自己整理侍从递送来的清隽白衣,白玉堂心里五味杂陈,暗潮不止。
猫儿定是生爷的气!那时候他应了诏书,爷气急败坏的与他翻脸什么难听的都骂过了。如今他是不是认为爷是个心口不
一,贪图富贵,攀附权势的下劣小人?还是认为爷做人轻佻负了他的信义?总之各番胡猜乱想一股脑流至心中漩涡般旋
转,最后由衷的狠骂自己千遍的,还是那日何以就会在猫儿的颈边莫名其妙生出邪念……
“玉堂,差点儿忘了,我今日带了礼物来!”正出神儿,耶律元洪却突然笑脸盈盈的跑过来紧挨着坐了,拉起白玉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