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4——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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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体温恢复正常,军医打下第三针消炎药,说已经开始好转的时候,邵瑞泽才松了口气,去忙自己公务的时间也多了起来,留着那个小勤务兵照看他。

小勤务兵蹲在地上拢着火,抱怨着叨念:“鬼天气,天冷得太快,火都不觉得热。炭都烧得红红的了,就是铁也能熔了,怎么屋里就不觉得暖?”

军营到底比不得公馆,冬季阴冷潮湿的屋子里,火红的炭火盆也是杯水车薪的添不了多少暖意。小勤务兵麻利的弄了四五个,才渐渐有了些暖气。

几天下来方振皓同他也相熟了,接着话说:“东北人还怕冷不成?”

小勤务兵立即睁大眼睛,“方先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俺们东北那疙瘩是比这冷,可不潮不阴,哪像现在,冷气嗖嗖就从裤腿往上窜。再说了,俺们出门老皮袄,进门热炕头,烧的老木头,盘腿坐上去别提多暖和!”

随后方振皓就裹着被子一直听他讲东北的事情,包括怎么下雪堆到膝盖,怎么去赶野鸡,怎么去赶狍子,去河里抓鱼,说着小勤务兵就咂咂嘴,一副馋猫样子,“有次俺娘去取柴火,听见柴火垛下边有响动,乖乖的,前一晚上飞来只大野鸡,又肥又胖,炖了整整一锅野鸡肉!”

方振皓听的惊奇,睁大眼睛问:“真的?”

“俺骗你做啥,俺还跟着爹在河里抓鱼,鲶鱼、草鱼、嘎牙子……”他扳着指头细细数,“……哪个都是十来斤,炖鱼汤喝,能把舌头都喝下去!”

瞧见他那副仰头晃脑,又馋得不行的模样,方振皓的心情也像被镀上暖意,不觉微笑。

小勤务兵蹲在地上,挠挠头,忽然老成的叹了口气,“可惜老家让小日本的占了……”

“你爹娘呢?”

“俺爹是学堂里的教书先生,还给部队里做翻译,俺娘就呆家里。”小勤务兵放低语声,“九一八以后,部队要走,爹求着军座把俺送进来讨活命。俺出了关,好久好久,也不知他俩咋样了。”

“你爹娘为什么不走呢,在日本人统治下,有什么好。”

“俺爹娘说,俺家祖坟都在那里,他们年纪大了跑不动了,死也要死在那里。”小勤务兵说着抹抹眼睛,低下头摆弄火盆。

方振皓听的心中黯然,想起如此年纪就遭遇颠沛际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勤务兵又用衣袖擦擦眼,慢慢说,“可是俺很知足,军座虽然脾气不好,有时候因为做错事会揍俺,可是吃得饱穿得暖,还能活命,俺跟着他,比俺那些被日本人杀了的同乡好多了。”

方振皓不觉低低叹口气,“想回家么?”

“想!俺做梦都想!”小勤务兵忽然抬头,眼神发亮大声嚷,“俺一直相信!俺们司令和军座一定会带着俺们打回老家去的!赶走小日本!”

他听着,不知心中是欣慰还是悲酸。

小勤务兵看着他吃过药,扶了他下床走动。连日的足不出户让方振皓觉得憋闷极了,他想出去走走,原本是有命令不允许他出去的。方振皓坚持要去,小勤务兵只得苦着脸跟在他身后,却死活给他穿上一堆的衣服。

军营里景色很是单调无趣,邵瑞泽的住处在后面,远离士兵训练的场所,倒也来的清净,院内到处是扫起来的雪堆和屋檐下的冰凌,足不出户许久,忽然见了这么清秀新鲜的光,方振皓竟是情不自禁地出声笑。

立在屋檐下,从心里长舒一口气,尽情地呼吸着“雪气”——冰凉、清澈、润腹。

他回身问:“他呢?”

“军座在会客,今天下午有客人来。”

身上有些地方还隐隐发疼,他步子放缓慢慢走着,徐步拐过屋檐下走廊,小勤务兵边走边介绍,又指着前面一扇门说那是军座平时处理公务的书房。

刚刚靠近,就听到里头隐约传来语声,具体说什么没听清楚,但突如其来的一句“伙计你这话说得太没意思,你当我是什么人?”,却令他不由驻足。

第八十一章

“邵主任,你让我怎么说你呀,怎么这么死脑筋!”严翌坐上沙发捧了茶,“这前段时间兵变闹得人心惶惶,怎么传你们东北军你也知道,你身在上海,难免有人要想歪。没出人命,没有见血,也没要剁他条胳膊腿,不过是找了你家人过去问点事儿,问问话,装装样子,就是给大家个交代好下台,你啊,怎么就这么固执,冥顽不灵!”

见邵瑞泽斜倚在椅上,一手搭了椅背,翘了二郎腿,用鄙夷目光看过来,他不禁惴惴闭嘴。

邵瑞泽指尖夹着支烟,却不抽,冷笑一声,“上头天天教导我们正心修身,要做到忠孝仁义。现在又要让我做个削尖脑袋钻营、只知道向主子谄媚讨好的小人吗?自打耳光!”

他缓缓收声,眯起眼看着对面的人,心里一阵暗叹。

真是生不逢时,遇到如狼似虎的日本强盗,又摊上个如此睚眦必报的领袖,真是令人无奈愤慨。

严翌一时语讷,讪讪一笑喝了口茶,摆摆手说:“你言过其实啊。照理说,老头子待你与你家少帅也不错了。你们俩才都而立之年啊,一个是全国海陆空三军副司令,一个是上海行营主任,看看党国上下,除了老头子的根基黄埔系,还能有几个年轻轻轻就登上这么高的长官的位置。没了老头子的厚爱与暗中扶植,怕也没这么快飞黄腾达吧。”

见着邵瑞泽抿唇不语,只无声抽烟,他咳了一声又笑,“爱之深,责之切。老头子对爱将从来都是严苛要求,你不见那黄埔系的军官犯了错都被劈头盖脸的抽耳光,不就把你家人叫去问问话,至于大动肝火,当场就和老头子的人杠起来,叫人家下不来台么?依我看,你才真是好歹不分了。”

被一记一记耳光掴到脸上,还要军姿笔挺,大声说“校长英明!”,这是军校出来的陋习,邵瑞泽远来也是见过老头子打骂下属。

邵瑞泽缓缓抬眼,眼中神色复杂,又抽了口烟,“伙计,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这人,对这功名利禄的事情没兴趣,怎么讨好上面也不太懂,但是个护犊子的人!他们嫡系也不是千方百计护短么?”

严翌顿时语塞,在房里慢慢踱着步,发现这个说客打圆场的差事竟是不好做。

“你看你说的好像多严重,压根儿就没人要他的命啊!不就是问话嘛,你我干这行的,不都见过怎么拷打政治犯。”

邵瑞泽嘴边泛起一丝冷笑,吸着烟不说话。

“再说了,那几个私自动刑的家伙也跪地认错,被他们上峰抽得满脸开花。”严翌岔开话题说,“你好歹也是党国的人,服从的上峰是老头子,就别这么不知道进退了,鞭子又没落在你邵主任身上,你那表弟到底是个平头百姓,挨几鞭子马马虎虎就过去算了。再说我也看过那口供记录,他跟审问的人一点也不合作还耍滑头,又不是一点错没有。”

见他不作声,严翌又自圆其说的笑了说:“不是我世故,你说什么不好偏说出些‘逼急了一个个枪毙’犯忌的话落人口实,这不等于造反么。那中统都是老爷子的人,底下的都五人六的供着,那些人当即把你的话添油加醋告诉老头子了,你跟他们找不痛快,到最后肯定还是自个儿不能痛快,何苦呢?!”

“老头子正为西安的事情烦心呢,你这话一出,嫡系的人就更拿了这句话挑唆了,说你们当年归顺中央,就是大势所去的自保之举,根本不是成心归顺。又说张少帅一直存的二心,因为九一八背黑锅,动了龌龊心思,连恨带怨,要对老头子不利。西安的事情本就闹得人心惶惶岌岌自危的,老头子都没法收场,能不对你起嫌怨?你说你呀,平时那么谨言慎行,怎么一到紧要关头就管不住嘴,祸从口出啊祸从口出!”

方振皓在门外屏静声站了,拢紧围巾,听的心里忐忑不安。原来只以为因为哗变而怀疑邵瑞泽同中共有关系,不想这一环扣一环的关节还这么多,嫡系旁系的恩怨还不算,最后连西安发生的事情都扯出来,这下恐怕更不好解决了。

邵瑞泽将抽了一小半的烟缓缓摁熄,摇头笑而不语。

沉默一阵,严翌又是讪讪一笑,“邵主任,我知道,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受不下这气,也知道这回中统是有些借题发挥,唆使老头子为难你。可你也要想想,你为了个平头百姓与同僚上峰闹得不愉快,这……你可要知道轻重缓急啊!”

“喔。”邵瑞泽眉梢一挑,慢悠悠开口,“合着你的意思,我就该让人被打的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然后自己跑去再踩上几脚,最后跑去委座跟前自打耳光说我邵瑞泽真是同共党勾结,罪大恶极有愧党国,请他老人家下狠手把我处置了杀一儆百,是不是?”

说完了只是嘲弄的笑笑,一脸奚落的神色注视着严翌。

严翌越发的不自在,闷了会声说:“说出来也太丢人,张少帅一方封疆大吏查抄中统西安站,你这党国大员又持枪私闯情报局,还打伤审讯人员。张少帅有谭海代他受过送了命,你能怎么办,难不成让许副官去给你顶罪?”

邵瑞泽眼神阴鸷,牙缝里迸出来一句,“告诉那帮孙子,有胆就来试试!”

长长叹口气,严翌也不同他争辩,只是说:“如今这事,中统不依不饶……听我一句劝,张少帅现在在南京,他那事儿把老头子气得不轻,那事还没解决,你又这样死硬到底。如果你非要自请处分,降职谢罪来保你那表弟……东北军的两株大树……得失取舍,你比我更明白。”

邵瑞泽冷笑不语,沉寂一会儿,又淡然一笑,微微坐起身打量着他。

“依着那帮孙子的意思,把我家人再交给他们。”他说着语声发冷,“你觉得我还有可能再见到他么?”

“非也!你言过其实了!”严翌连忙摇手,左右看看说:“关键的是你低头的姿态要做出来,不过是给大家个台阶下。”

邵瑞泽手摸着下巴沉吟,微垂了目光。他放下翘着的腿,军靴在坚实地面上一下一下敲着,单调且沉重。

他忽的抬眼轻蔑一笑。

“几年前的长城抗战,我们东北军连同关麟徵将军在长城一线跟小鬼子拼命,三天内死了四千多个弟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血!他嫡系哪怕伸出一个小指头相助了没有?这种背后告黑状、挑事生非倒做的不亦乐乎!”

他脸色青白,唇角仍是轻蔑的笑,“我们提着脑袋还在跟小鬼子拉锯战,南京就一纸《塘沽协定》,浸透血的土地就拱手让给那些强盗!连失东四省,吉鸿昌将军还被中央处决……天底下的事情,有这么的无耻无赖、颠倒黑白的吗?!”

严翌听着脸色瞬息间变了又变,攥紧手指。

“长城抗战时少帅被迫去往西欧,有中央的人对他说可以要狠狠打一仗,哪怕死上一个师,也等于出口恶气,不至于国人骂做不抵抗将军,这样他与中央都好。可你知道少帅怎么说,他说,‘我张汉卿绝对不会用自己兄弟们的鲜血性命去博这些政治游戏!’”

邵瑞泽顿了顿,话语掷地有声,“这也是我要说的话,我绝对不会用谁,尤其是家人,去换我邵瑞泽的政治生命!”

严翌脸色由红变白,隐隐发着青,过了会儿他急得跺脚,“此刻不下台,怕以后再找台阶都不容易。”

邵瑞泽一下子站起来,冷冷笑,“不用担心!我自己去南京向委员长请罪,要杀要剐由他开口!用不着连累我的家人!”

此话一出,严翌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他了。这话说得傲然从容,佩服之间,也不由为他担心。他缓缓叹息,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伙计,这上海的一年半,也谢谢你了。”

“咳,言尽于此,你自己看着办吧。”

推门而出,却意外看到方振皓连同那小勤务兵站在不远处。方振皓捏着围巾的手微微发抖,脸颊映着微弱阳光,显出执拗的苍白。

“衍之,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拿自己去……我不同意!”

严翌有些尴尬,只得低头戴上手套,邵瑞泽脸上泛出怒意,“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滚回去,一点儿规矩也没有!”

“邵主任,他也是为你担心么,再说人还有伤在身,你消消气。” 严翌劝慰着打着圆场。

方振皓先是没答话,后来就明白那动怒是做戏给人看,随即咬了咬唇,皱紧眉头,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房间里静悄悄的,方振皓静坐了一会儿,脑子里翻来覆去不断的想着刚听到的话,又看到旁边桌上堆成山的公文电报之类的东西,咬了咬牙,过去翻了起来。

手上急速翻动,然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脑子里一片混乱,看起来一页页都不是至关紧要之物。

室内窗户紧闭,一丝风也没有,火盆燃的正旺,劈啪作响,他挺秀鼻尖上渐渐冒出汗珠,手上越翻越急。

忽然压在最下的一张报纸映入眼帘,他连忙拿了起来。

印刷不甚清晰的照片刊登在报纸头条,是两位英气勃勃的将军的大幅照片,看标题就是逼蒋抗日那二位东北王与西北王了。照片里的人微微仰首,专注凝望,目光不知是在哪里。那位东北王的确是眉目英俊,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眼光中含了笑,仿佛不曾惧怕一切后果。

忽然注意到旁边一列列醒目的标题,都是各省各地通电中央,声讨逆贼,主张处死张少帅的。再翻开一页,是一篇篇文笔犀利,义正词严的如篇篇文采飞扬的檄文。用词之激烈,情感之愤恨,皆令人触目心惊。方振皓气愤的直咬牙,想必这其中肯定有很多落井下石、人云亦云的小人作怪。

这文人要是沽名钓誉起来,就愈发的可杀!

把其它报纸匆忙扫视一翻,找着关于事件进展的消息,却让他心凉了半截。

报纸上各方面的呼声都有,尤其是各方代表的通电表明支持中央,呼吁要正法张少帅,越看心里越凉。这俨然都是一铲铲泥土,落井下石的填埋着掉入大坑的人。

一篇一篇细细的看了,读完后,他将报纸搁在膝上,就着窗外斜阳光亮,低头久久看着……

这样一来,上海的事情又将牵扯到邵瑞泽,一个司令,一个副司令,两个人要是同时出了事,那么东北军恐怕就要军心不稳,说不定紧接着就要树倒猢狲散了。

他抬眸望向窗外,捏着报纸,指尖凉凉的,似捏着一块将化未化的雪。

邵瑞泽送走了人回来,看到他坐在桌前,仍怔怔望着窗外发呆,目光很是迷茫。

他叹了口气,将报纸从他手中抽出,看了眼,叹口气叠起来。

方振皓手上一颤,惊回头,看到是他,心中不由酸楚。

瞧着他的模样,邵瑞泽心下也有些歉疚,自知一时气急将话说得重了——当时实在担心他口不择言让严翌注意到什么。严翌本来就跟他不是一路人,行营里面他的人实在是少,再者被他知道自己打算,一来太过突然,更担心他执拗脾气上来死活不要给他添麻烦。

眼下他安安分分的养伤,反倒让他来的安心。

方振皓低头沉默了半晌,突然冲口说道:“大局为重,就是受些委屈,也值得。若你和南京闹得将相不和,这件事又牵扯到你的上峰,这……”

谈及这个,邵瑞泽也只得深深叹气,“别把南京那群人想得太好,一个个人精,成天盘算怎么做对自己有利。以往那些军阀们,哪个不是归顺了南京中央后又是委员长的八拜之交,还不是同他三天打两天合,说撕破脸就比小孩子翻脸还快。为了权势相互辄压的打个你死我活,真是羞对‘桃园结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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