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都被疼痛抽空,仿佛都能听到药液缓缓注入血管的声音,一下一下,如尖锐的刀子一样,锋利的舔噬着他的肉。
白水医生拔出针头,将棉团压在他手臂上,仔细看了看时间,回头对今出川辉说:“现在是三点零五分,药效将在三点五十五分至四点零五分发作。”
邵瑞泽额头渗出细汗,猛然挣脱保镖,右手搭上餐桌,全身异常的僵硬。他后背绷得僵直,肩膀微微颤抖,扶着餐桌站了起来。
疼,很疼,非常疼。
不是因为针管扎进了血肉,而是一想到自己无法再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只能任人宰割,哪怕只是想上一想,就疼得深入骨髓。
被人眼睁睁的旁观他的挣扎,退到最无望的底线,他们以为这样便能逼他入死境,令他绝望低头……
今出川辉拿起那支解毒剂,一瞬不瞬望住他,眼里沉沉的,有一种阴郁恶毒的快意。
邵瑞泽却忽的直起身,站得笔挺,微微牵动唇角,回以一个淡薄笑容。
他就从容自若地站在那里,微仰了下巴咬了牙,任是头上冷汗淋淋,却还是咬紧牙竭力的笑,只一闪,再也不看他一眼。
那份目光一掠而过,仍然鄙夷不屑,仿佛他才是他的俘虏。
今出川辉心里越发如被针刺,恨不得叫更他难堪一些,他走近了,顺势用指头在他脸颊上蹭了几下,柔声开口:“瑞泽君,只要你配合,我不会让你吃苦。”
顿时涌上一股冲动与戾气,邵瑞泽眉梢一挑,怒极反笑,“你也配?”
时间滴答滴答地走,房里房外均站着保镖,神情紧绷。邵瑞泽坐在沙发上,闭了眼似乎假寐,耳边是纷乱人声,似乎是在收拾行囊……他渐渐觉得昏沉,疲倦得想要睡去,却发狠的咬着舌尖,借以抵抗身体深处源源不断而上地倦意。
不知过了多久,听脚步声渐渐临近,有人一左一右将他拽起来。身体早已不听使唤,他被拽起,忽觉脚下发软,险些跌倒。来人却默不作声,强行将他扶出房间,一路前行。周身一阵虚软,力气都在一步一步的行走中流失掉,足可见药力已经起效。
似乎是出了房间,顿时光亮大盛。邵瑞泽下意识眯了眼,想要抬手去挡亮光,却觉手臂酸软,连抬手都要费尽力气。脚下走得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刃上,浑身力气都在迅速流逝,从门口到车前短短的一段路程,比生平任何一段路都走得艰难。
眼前蒙上浮动的灰雾,一切都已经不再清晰,舌尖微弱的疼痛再不能抵抗沉重的倦意,麻木的走着,他身体一晃,直直的软倒下去。
睫毛微微颤动,眼睑逐渐的合上了,眉梢平缓下来,最终变为毫无波澜的一线。
累,从来没有如此累过。
从奉天到西安,从西安到上海,也许……还会从上海到新京。
如果就此沉入永远的黑暗,也好不过。
不过才短短的二十九年,却实在太累,已然懒得再去睁眼。
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自己淹没,最后朦胧的意识里,有什么从脑中一掠而过。
南光。
第五十六章
越靠近码头,越是拥挤,三辆黑色汽车徐徐在人群里穿行,午后炽热阳光被车身反射,明晃晃的耀人眼。
人群渐渐拥挤在一处,都是午后赶着乘船的人。正午灼人的阳光下,狭窄的街道上挤满贩夫走卒,人力车夫晃着铃铛,拉着黄包车挡在庞然大物的汽车前面,细小的缝隙里时不时有人穿过,惹得汽车司机烦恼的不停掀按喇叭。
而还在稍远的地方便是闸口,闸口外轮船鸣响汽笛,喷出阵阵白雾,汽笛声震耳欲聋,轮船烟囱喷出股股浓烟,蓝色海上的雾霭飘飘荡荡,与浓烟一同涌动。
行色匆匆的旅人携着行李箱笼从眼前鱼贯而过,与送别的亲朋在入闸铁栏外挥手道别,轮船喷出的阵阵白雾被风一吹,飘飘荡荡笼向岸上,与飞扬的尘土混在一起,传来隐隐呛鼻的气味。
汽车徐徐停在路边,随即有两个黑衣男子下车走向远处闸口的地方,有过了一会儿,中间那辆汽车的后座车窗缓缓摇下,有人微微探头,眯眼看向外面。
刺鼻气味与汽车带起的飞扬尘土不时扑进车中,黑色车帘顿时抖了一抖,今出川辉掩鼻咳嗽了几声,皱着眉头将车窗摇上去,又低头看了一眼表。
他抬起头,眉心微微蹙起,五点二十八分,算时间……已经是快要开船,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等轮船鸣响第二遍汽笛再登船。
虽已车窗摇下一点空隙,有风透入,车内却依然烘得闷热,副驾的三浦一郎和前座司机都忍不住将领扣解开敞风,今出川辉汗湿鬓发,鼻尖也渐渐冒出汗珠,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
他看到那两人连连呼热,不悦哼了一声,这成何体统,哪里来的半点帝国军人的样子!
自小家教严格,在外不得随意敞开领扣,他眉头微皱唇角紧抿,只是拿出帕子不时揩拭额头的汗。
车内仍是闷闷热,更觉口干舌燥,今出川辉想了许久,叫三浦一郎下去买茶,车门开的那一瞬间,又有飞扬尘土飘进。
尘土飞扬的上海,真是令人厌恶,他眯眼望着车外乱七八糟的场景,只觉心烦意躁。
这个落后的地方,这些愚蠢土气的支那人……
今出川辉从未像现在一样心情急促,他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恨不得立刻将后备箱里的人送上渡轮,一刻不停的向北,送到千里之外的旅顺。
街道对面有一家茶馆,稀稀落落只坐着几个人,两个伙计歪在柜台打瞌睡,三浦一郎走到柜台边,蛮横将他们叫醒。等待的期间,看到门边最靠墙的那桌只坐了一个人,桌上茶水早已冲的寡淡。三浦一郎看他背对着自己,一身穿戴平常,同样昏昏沉沉的好像快要睡着。
伙计冲好了茶交给他,三浦一郎经过的时候不知为何又多看了一眼,仿佛觉察到他的窥探,那人目光微抬,冷冷扫向他脸上。
烈日胜火,喝罢了水,热意才褪去一些,今出川辉又摇下车窗,注视着窗外。
车边行人提了行李携着家人匆匆而过,码头那端依旧人来人往,有其他的船只的汽笛一声一声,陆陆续续离港,有人挥泪,有人不舍,更多人木然走过并不停留。船舷边影影绰绰挤满了人,争先恐后向岸边送别的亲朋挥手。船徐徐驶离岸边,码头上送行的人也渐渐散了,汇入人流。
今出川辉看着远处送别的场面,不由得有些出神。送别本就是一时的情切,再难舍的离别也一样会过去,转身又是新的笑脸。
不过,那人身边,从此就只会有他的陪伴,不会再有新的笑脸。
午后阳光白晃晃,灼得人睁不开眼,地面仿佛都在发烫。
先前离去的两个黑衣男子走回,在车边停下。
他们低了头,压低声音,“先生,没有异状。”
“没有发现中国军方的影子?”
“我们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军方的痕迹。”
“警察呢?”
“也没有。”
今出川辉略一颔首,“好,准备出发。”
他说罢摇上车窗,不由得微笑着,心里涌起一股得意的感觉,不由微微回头瞟一眼车后,一想到那人现在沉睡酣眠的模样,又令他有一种报复得逞的快意。
一只手不经意地垂落下来,抚过西服口袋,似乎想攫取什么东西。
那里装着一支药剂,那是失能性毒剂的解毒剂,他想要醒来,唯有如此。
另一辆车里的白水医生曾告诉他,超过两个钟点,解毒剂有可能失效,昏迷之后就有可能再也不会苏醒。
捏着那支药剂,仿佛就如同捏着他的性命。
今出川辉翘起嘴角无声而笑,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快意。
开往旅顺的轮船鸣响了第一遍汽笛,搭乘轮船的人们纷纷朝着入闸铁栏走去,响起此起彼伏的道别安慰声,小贩们抓紧时间,端着香烟匣子挤在人丛里,兜售劣质的便宜香烟,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汽车缓缓发动。
忽然的,有个娃娃脸的小贩挤在车窗前,使劲的敲着,兜售自己的货物,司机骂了一声赶紧停下车,今出川辉没有理睬,心知街头兜售的只是假货,只是摇下车窗冷冷威胁一声,叫他快滚。
小贩却不依不饶,开始哭穷:“先生,行行好,您就买一盒,不然我会被师傅骂的。”
话音未落,车前不远处就骤然起了一阵刺耳的吵闹喧哗,有踢打叫骂声传了过来,随即又变成惊骇叫声,响成一片。一个人尖声叫喊:“出人命啦!”码头上顷刻间乱成一团,路上行人纷纷侧身躲闪,仓惶着快步朝入闸铁栏走去,个别好事者却围上去开始看热闹,顿时围得水泄不通。
仿佛听得有人毙命,面前围得密不透风,汽车根本无法通过。三浦一郎下车快走几步,看到人群正当中有十几人正在纠缠厮打,神情异常凶狠,仿佛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般,围观的人发出啧啧的声音,大声猜测着已原因。听起来像是谁的老婆跟谁家汉子勾搭上了,丈夫戴了绿帽子气愤不过,将老婆狠狠揍了一顿,老婆和情夫相约私奔,又被丈夫抓了个现行,带了兄弟几人一气之下要动手废了这对狗男女。
有人已经仰面躺在地上,鼻孔流血,几个人扭打撕缠在一起,嘴里还不干不净的骂着什么。乏味无趣的日子里,出了这么一桩算不上风流艳事的事儿,对整日麻木奔波生计的贫苦人家来说,却是个不大不小的刺激。围观的人仿佛也被感染了一样,竟然开始叫起好来,声音此起彼伏,几个袒胸露背的脚夫露出黄牙哈哈大笑,听起来颇为滑稽。
三浦一郎惊觉不妙,疾步返回将变故告知今出川辉,今出川辉怔了片刻,蓦然握紧了拳,掌心渗出汗水。
“倒车!换一条路!”他果断出声。
小贩慌慌张张抓起一包烟,胳膊一下子伸进去,“先生,买包烟!”
今出川辉眼神一冷,抓了他手腕狠狠一拧,又发力一推,看他摔倒,匣子摔在地上香烟散落一地。
他出声呵斥,“滚!”
小贩吃疼摔在地上,好像疼的钻心的爬也爬不起来,索性睡在车前大声嚎叫:“有人买烟不给钱呀!”
话音刚落,又呼啦啦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有个黄包车夫啐了一口,“什么狗世道,买东西不给钱还打人!”
这句话仿佛一块通红的热铁浸入冷水,嗤剌剌激起大片水汽,锃亮的汽车,打扮入时的人,蛮横不讲理的行为,统统激起了这些贫苦劳作者的愤怒,他们将几辆汽车团团围住,对着车里的人怒目而视,仿佛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就不让开。
变故横生,今出川辉心中一下突突而跳。
开往旅顺的轮船鸣又鸣响第二遍汽笛。笛响三遍船就开了,入闸口的船员不住催促旅客搬运行李,排在后头的人开始焦急挤向前去。今出川辉心知不妙,眼见不能多做纠缠,索性掏出几张钞票,冷冷仍在小贩面前。
小贩却看也不看,犹自撒泼,挡在汽车前面不肯走开,一边撒泼一边还呜呜的哭:“我的烟,我的烟,都被压碎了,这下怎么卖。”
说着哭的更大声:“这下连本都没了,我可怎么活,呜呜……”
忽然的,有人徐步走到车前,黑色皮鞋灰色西裤,还戴了个礼帽,只是压低了看不清眉眼。他停了那么一瞬,弯下腰来捡起一盒,修长指尖弹了弹烟盒上的灰尘,抽出一根,也不嫌是劣质香烟就含在了嘴里。
他走近汽车车窗,手肘搭在车窗上微微一笑:“兄弟,做人可是要厚道一点呐,小本生意,你把人家摊子都掀了,还怎么让人过活。”
今出川辉正在气头上,又掺杂了一丝焦急,懒得用正眼看他,随手又摸出一叠钞票,扬手扔出去,恶狠狠道:“够了吧!够了就让他快滚,老子还有事!”
在地上打滚的小贩的小贩与车前男子眼神交汇,而后赶紧手忙脚乱的爬起来,蹲在车边急吼吼的捡着钞票,只听周围一片啧啧声,含义不明。小贩站起来,手指沾着唾沫清点钞票,脸上多出几分谄媚,今出川辉冷冷一挥手,要他赶紧滚开。
不料那男子却不离开,反而微笑着俯身,唇角半扬,“兄弟,借个火。”
说着嘴中香烟翘了翘,仿佛为了证明一般。
今出川辉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愤然,但又不便将事态扩大,只想将这不识好歹的人快点打发走,于是抬眸,递过个打火机。那男子欣然接受,将嘴中香烟点燃了,然后递还过去,“谢谢。”
一来一回之间,这声音听着异常熟悉,今出川辉抬眼朝礼帽下看去。
然而男子的动作比他更快,下一刻,一把冰冷枪管就抵在了他的额头。
现场气氛忽的僵住。
三浦一郎抬眼看去,那男子正是先前坐在茶馆一角的人,他飞快掏出枪怒喝一声,举枪便射!
砰地一声。
小贩已经直直举起手枪,枪管犹自发烫。
三浦一郎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胸前,子弹穿过血肉之躯,当街里爆开血花,他手腕一松双腿一软,直挺挺的倒在马路边,抽搐几下便气绝身亡。鲜红的血争先恐后从心窝处涌出,淌下马路牙子,将灰色路面浸染。
今出川辉抬起头,似是不敢置信,“是你?!”
方振皓手指向上一抬礼帽,含着烟微笑,“今出川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今出川辉揣在西服兜里的手在微微发抖,细汗湿透掌心,威胁性的呵斥,“我是日本参赞!你们袭击日本领馆的人,可是会被判刑的。”他说着眼珠一转,转向那个方才还撒泼打滚的小贩,“中国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这句话我还是送还给你吧。”
方振皓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也不再和他客套,单刀直入道,“人呢?”
“什么人。”
“不要装傻,否则我会打爆你的头。”
方振皓面色平静,眉梢却威胁性的一挑,手上陡然加力,枪管戳的今出川辉不由后仰。
又是砰砰几声,后面坐车上的人看似不妙,刚刚下车,茶馆里那两个打瞌睡的“伙计”就一跃而起,对着汽车连开数枪!猝不及防之下,保镖当场身中数弹,滚着跌下马路台阶。
连贯的枪声终于惊醒围在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汽车周围顷刻间乱成一团,人群惊叫奔走,鲜血迸溅的场面来得太过突然,文质彬彬的男子凶狠持枪,看热闹的人再也来不及说着什么艳闻,慌乱钻入小巷子逃命,街上惊骇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最后一辆车的门重重打开,顷刻间枪弹齐发,仓促之下方振皓不得不举枪对着那边还击,随即飞快转身,今出川辉却瞅着这个时机,猛然拔出佩枪。
两人手枪直直抵在了对方额头,瞬间僵持。
呼吸声都骤然急促。
忽然的,今出川辉露齿一笑,“方先生,我很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医生。”
方振皓却拿出嘴中香烟,神态从容,“当然,在下哥伦比亚大学医学科毕业,真真正正外科医生一个,如假包换。”
“在下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今出川辉眼睛一眨,怡然微笑,“拿手术刀你比我在行,但请相信,打枪我比你在行。就算你拿枪对着我的头,但我开枪绝对要比你早上几秒。”
说着他露出阴冷笑容,“几秒的时间,足以你死我活。”
方振皓微微点头,似乎很是赞同,“以我们做手术抢救病人来讲,如果动脉大出血,几秒的时间也是非常重要,足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他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话语间不经意流露出杀气。
只要现在拖住了今出川辉一行人,就有极大的可能救出他。他不会允许他被劫持到满洲,绝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