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3——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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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上眼,默默祈祷他们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

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而他们还未触摸过世间的宁馨与美好。

他得尽他所能,将两个孩子完好无损的带回去,决不能殒命在这狭小破旧的阁楼,成为日本人不可告人阴谋的牺牲品。

黑暗中,方振皓不由自主闭上眼。

刚被掳来的时候,听到中川友同其他人嘀嘀咕咕,声音虽小,却依旧模模糊糊听到了些什么。满洲国,人质,今出川先生,公馆,价值……诸如此类的词语,再加上曾经亲眼目的今出川辉极力要求那人答应去往满洲国……

一句句,一字字,仿佛火炭,又如寒冰,交织在一起,如惊电般刺进他心中,令他目瞪口呆,不能言语。

邀请不得,反倒胁迫。

这样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只有那些混蛋才做得出!

抢走兆哲的链子,必是要对他进行威胁,如此说来,就连他也遭遇不测?

方振皓心头突突的跳,下意识握住双手,只觉自己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潮潮的全是汗水。

衍之。

他缓缓张口,却不能出声,唯有在心中默念。

祈求他不要有事,祈求他平安脱险,祈求他能将他们救出。

只有他平安无事,他和兆言兆哲就仍有可利用的价值,日本人就不会轻易杀他们灭口。

方振皓仰起头,目光被尘埃遮蔽,不论是星空,还是灯影,统统都看不到。

他背倚了冷硬墙壁,仰面望向黑洞洞的头顶,阵风呼啸卷过,耳边听到房顶上不知是什么被吹得啪啪作响,在静夜里听来很是响亮。他就那样看着黑洞洞的头顶,目光渐渐恍然,眼前景物化作一片模糊的影子,神思一点点模糊,一点点恍惚……

衍之。

此时孤绝无援,心里再一次默默念着他的名字。

而后良久说不出话,心里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骤然失控般的跳着,他气息急促,唯有一遍一遍的念着他的名字,仿佛那样就可以让自己平静。

他在哪里?

他现在怎样?

他是不是也被日本人步步紧逼?

他会答应吗?

方振皓骤然制止住自己的念头。不,不会的,他不会答应日本人的要求,他曾经铿锵有力的说过。

我姓中,不姓日!

其他的,忘了要想什么,也早忘了如何去想。

他蓦地弯腰,膝盖碰上胸前,乍触到西服暗袋里一样冷冰冰的东西,心中忽的一跳,愈发急促。

那把枪。

日本人看他文质彬彬的书生样子,只是将他双腕牢牢捆了,并未搜身。

忽如其来的,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顿时神思澄明。

方振皓狠狠咬牙,抬眼看向对面的黑衣男子。

对,他不能放松,他必须要坚持下去。

他不会死,他要活着回去。

衍之。

日本人必是伤不了你的,对么,衍之。

你一定要好好地,那次是我不对,不该一气之下口不择言,更不该毫无道理的对你动手。

若是我还能活着回去,我一定会对你说那三个字。

对不起。

不知什么时候,眼底早已酸涩。

夜风吹在脸上,更激的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心中的话语,还在耳边清晰萦绕,一字一句,直直刻进心里。

被捆在背后的双手却牢牢攥住,手指相扣,每多想一瞬,勇气便多一分。

夜已一点点过去,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霎时数道白光自漆黑划过,隐隐照亮黑暗中的阁楼。

随即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闷雷声,轰隆隆在浓厚云层里翻滚而过,兆言和兆哲被雷声惊得转醒,瑟缩的依偎在一起,躲在方振皓身后。

瓢泼大雨倾盆而至,刷刷作响,天地间一片雨幕。

忽然,雨幕中腾起耀眼光亮,寂静夜晚骤然被枪声惊破。

方振皓顿时屏住呼吸。

哗哗暴雨之下那枪声并不真切,但他却听到了,起初还以为是幻觉,但随即又响了一声,异常清晰。又是一道闪电,凶狠的劈开黑漆漆夜空,中川友早已一跃而起,紧紧握住手枪,走在窗前,从缝隙间向外张望。

外面风雨扑打进来,淋了中川友一身一脸,他骂了一声,又费力掰开几根腐朽的木条,想要从窗口看得清楚一些。

方振皓心中猛然疾跳,汗水雨水混合着湿了眉睫头发,衣服也被打的半湿,两个孩子瑟缩在他身侧,不住的发抖。中川友背对他而立,半侧了脸,他心跳如击鼓,却努力抑制着呼吸,纵然双手手腕被粗糙麻绳磨得生疼,却仍旧不声不响的挣脱着。

中川友探头看下去,下面街道上一片漆黑,影影绰绰晃动着魑魅般的影子,他竖起耳朵,努力地分辨着,所有的声响却都被风声雨声掩盖。

“八嘎。”

他忽的回身,手枪指住墙角那三个人影,“老实点!不许出声!”

孩子们惊慌发抖的望着那黑影,方振皓咬牙将他们护在身后,不屈与他对视。中川友却笑了起来,大步走过来,走到孩子跟前,蹲下身来捏起兆言小脸。兆言嘴里塞了帕子,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一双小腿狠命蹬踢。

中川友忽的玩心大起,手里的抢突然抵上兆言额头,嘴一张,“乓!”

方振皓挡在兆言身前,恨恨盯了他,中川友哈哈大笑,站起后退两步,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他竭力将孩子护住,一瞬不瞬盯住他的动静,唯恐他真的伤了孩子。中川友却走到破窗前探身一看,再度坐在对面。

不知多久,暴雨渐渐停歇,风声也弱了下去。

方振皓依旧努力在悄无声息的挣开绳子,却同时与中川友一愣——楼下是清晰开门搜查的呼喝声与纷乱有力的靴声,哐当一声,下层门被踢开,有什么东西被重重砸在地上,还有叫冤求饶声,听起来毫无破绽。

中川友扑过来,将孩子两个拎起,伸手扼住他们咽喉,威胁的压低声音,“你敢出声,我就一手掐死一个!”

兆言兆哲瑟瑟发抖,挣扎不得。

军靴声踏地咚咚而上,一直而来。

中川友面色狰狞,手上力气加重,兆言兆哲涨红了脸,只觉得呼吸艰难,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方振皓紧咬了牙,大气也不敢出,心脏跳得剧烈,仿佛要跃出胸膛。

他们身处的阁楼在天花板上,脚下是一排排的木板,有声音从缝隙里传上。

那是军靴的声音,只隔着薄薄一层木板,渐行渐近,缓而沉重。一下一下,都敲打在他的心上。

“报告!都搜查过了,没有!”

“再加紧搜查!”

方振皓紧紧盯着中川友狰狞的脸,齿间一片腥甜,手上猛挣,剧痛彻骨,旋即却是一松。背后被缚的手已经挣脱,他狠狠咬紧牙,姿势却保持不动。

木板下的人声已经渐渐又远了,仿佛连生的希望也被一并带走。

中川友转回盯着外面的脸,似乎是满意一笑,将兆言兆哲抛在地上,起身又凑近窗口,紧张望着下面动静。

天色阴沉沉的,风雨依旧,稍稍探身就打的脸上尽湿,他抹了一把脸,努力的张望。看不见清晰的动静,只能影影绰绰望见会馆下乱糟糟的人影。

身后,方振皓对黑暗里的小人儿作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

他右手伸进怀中,缓缓抽出手枪。

楼下军警又在来回巡查,翻箱倒柜,恨不得从墙上凿出洞来。却再一次搜寻无果,准备撤走。

方振皓屏住呼吸,握紧手枪,手心一片黏糊。

所谓生与死,全在一瞬之间。

仅此一次机会,倘若失手,便失去唯一生的希望!

衍之。

他在心底再一次唤了他的名字,仿佛在期待无尽的勇气。

中川友看到底下军警无功而返,不禁一笑,却又觉察出身后动静。

还未等他回头,冰冷的枪管已经牢牢抵住后脑。

声音更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敢动一下,我就打碎你的脑袋!”

第五十二章

方振皓左手微颤,持枪的右手却稳如磐石。

他说着,目不转睛盯住中川友,亦竖起耳朵听着底下的动静。

中川友一定有帮手,纵然军警已经搜查过一次,却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

出其不意的袭击,他还有把握将其一招毙命,若是再多出几个人,那真是力不从心。

希望军警还没有走远,让他来得及呼救。

中川友浑身僵硬,身体忽然抖了一下。

方振皓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开口,“把手举起来。”

面前的人缓缓举起双手,五指微张,做出投降姿态。

他飞快伸手,一把夺下他手中的枪,捏在自己左手中。

“说。”他语声冰冷,“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中川友犹豫了一下,微微侧脸,眼神一闪,却不肯开口。

方振皓无声冷笑,手上用力,枪管直直抵上他后脑,“要么死,要么说!”

中川友狠狠咬牙,目露杀机,无奈性命捏在别人手中,只得气哼一声,低沉开口。他语速不快,说话却很是清晰,将事情的前后详情一一道来,说到紧要处不由一顿,却在无声的威胁下再度陈述。

方振皓听着,面无表情,目光中暗芒闪动,而看不到的地方,冷汗涔涔透衣,连着身上半湿的衣服,更是遍体生寒。

原来如此,与他想的并无太大出入。

绑架了他与孩子,借以作为人质威胁那人,目的只是为了那个可笑的满洲国内阁军政总长。只要将他稳住,而后借机从上海脱身,目的就是旅顺口!

所有的说完了,中川友仍是双手举起,目光阴沉莫测。

“他现在在哪里?!”

“日租界,今出川先生的公馆。”

冲口而出的一句话,令方振皓勃然变了脸色,手上不由扣紧扳机。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阴暗的阁楼,也照亮方振皓失去血色的脸,与额上微微渗出的汗。

中川友却忽地一笑,带着嘲弄,“愚蠢的支那人,日租界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方振皓脸色铁青,眼里腾起杀机,“不管什么租界,都是中国的土地!”

“哈哈,愚蠢!三个月内必亡中国!全亚洲,乃至全世界,都将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殖民地!”

“闭嘴。”

方振皓咬牙切齿,枪管用力顶上他的后脑,左手下意识同样捏紧手枪。

两个小孩惊恐依偎在一起,看着素日里和蔼可亲的叔叔像是变了一个人,浑身散发出无尽的杀意。

方振皓心知不能再多做纠缠,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隐隐听得底下街道上人语纷乱,军警还在努力寻找。

他要马上结果了这个人!

刹那间,阴影里笃笃传来的敲门声。

“中川君。”门外响起声音,“那帮人已经走了,你看我们是不是……”

方振皓心中蓦然一惊,不由侧目看去。中川友身形霎时一动,双臂挥展,就势要来夺枪!

而他却比他更快,阁楼里突然砰的响起枪声!

他不是左撇子,但因为用惯手术刀,仍比普通人来得更加灵活!中川友头部明晃晃一个枪眼,身体晃了晃,哼也未哼一声便顿时栽倒,鲜血从后脑喷溅而出,溅上窗前腐烂木板。

门后忽的一阵缄默,紧接着门被咣咣敲响,“中川君!今出川先生吩咐过,暂不能伤害人质!”

方振皓冷冷转身,抬眼示意兆言和兆哲蜷起身体躲在墙壁死角,后退一步双手平举,一对枪口对准阴影里的破门,俊秀眉目里流露出迫人杀意。

控制了他与这两个孩子,便等于制住了邵瑞泽的软肋。

纵然是死,他也不能让日本人得意,不能成为他的累赘。

那一刻方振皓想起他之前的生活,从不会冒险,从不愿失礼,从未有喝醉,从未试过孤注一掷。

但那都是在遇见他之前。

如今,不论付出何种代价,绝不能令险恶之人得逞。

乱世的变故没有任何先兆,比预计来得更快更莫测。

旦夕祸福间,唯有以命相搏!

所有的勇气,都在这一刻充满他的身体。

兆言和兆哲惊恐闭上眼睛,瑟瑟挤做一团,在混乱枪声和暴风骤雨声里不住发抖。

枪声好一会儿才停歇下来。

方振皓额头满是汗珠,气喘吁吁,脸色比雪地更白得怕人。门口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还有未死的在不住抽搐,绝望的抬起手臂,他也只抬手再度补上一枪,毫无怜悯的看他归西。

他深深吸一口气,才觉得臂上一阵钻心疼痛,低头一看左臂已然洇开一大片血迹。粗粗看了一下,只划破大臂皮肉,虽然火辣辣的疼,却并未伤及要害。

方振皓赶紧解开兆言兆哲身上的绳索,拿下塞口的帕子,却严令他们不许出声。

不知其他楼层还有没有隐藏的帮手,局势未定,他不敢贸然出去。

细细凝神听了一阵,看到地上中川友的尸体,他蓦地生出一个主意。

方振皓狠狠用肩膀撞击木条钉牢的窗口,费力搬下松动的木条,木板发出吱嘎声,整个阁楼都颤抖摇晃,木条也终于被撞松脱几根,露出一个口子,外面风雨扑打进来,淋湿他一脸。

探头看下去,底下还有晃悠的人影,此时天边已经露出一丝隐隐的光亮,将沉重浓黑夜色劈开一条白色细缝。

费力的搬起中川友的尸体,将他塞出窗户,一把推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对着窗外,猛然放枪!

此时全城戒严,出动了满街的军警搜寻,会馆所在地区被整个封锁,会馆已被翻了个底朝天,搜出私藏的日制武器弹药若干,打死反抗的暴徒,逮捕一系列人员,却没有找到人质的蛛丝马迹。

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

许珩焦急的在会馆门前来回踱步,指挥着军警来回奔跑,搜查一切可能的地方,乱纷纷一番翻找,哐哐当当将所有能砸开的东西都砸开,能翻到的东西都翻到,他脸色阴霾的怕人,突然转身恶狠狠地瞪住会馆大门。

半空中一声枪响来得突兀,霎时撕裂夜空,他下意识仰头,眼前只有一抹迅速坠下的影子,旋即重重坠在地上!

一蓬鲜红喷溅,那人摔得肝脑涂地,地上淌下一滩鲜红的血。

一个士兵从震惊中回神,用枪指着会馆顶层,“那里!那里藏着人!”

顶层有一节木板在风中晃晃悠悠,微明的光线映出一个破旧的窗户,即刻有一群人冲进,直奔最顶层而去。

整夜暴雨过后,碧空如洗,庭院里花木枝叶上滴着水滴,青石小径被雨水润透,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芬芳,一只不起眼的灰喜鹊掠过树梢,在空中盘旋几圈,最后轻盈停在指头,鸟鸣啾啾。

树下是日式竹廊,廊下摆好餐桌,餐桌上放满了西式早点,今出川辉一身雪白衬衣,系了领结,袖子挽了,端起一杯日本茶细细啜饮。对面拜放着一套餐具,牛奶红茶都已斟满,腾出袅袅热气,而座椅上却空无人影。他心下不悦,重重一拍桌子,“他人呢?!”

立在身后的三浦一郎立即上前一步,满脸堆笑道:“邵先生昨晚睡得迟,已经有侍从去叫他起床了,马上就到。”

今出川辉不掩得意之色,抬眼看到不远枝头上那只灰色喜鹊,越发露出笑容,“大清早就看到喜鹊,报喜之意啊。”

三浦一郎会意点头,忽的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出声,“今出川先生,茶梗竖起来了。”

今出川辉垂目一看,浅绿茶水里一根茶梗颤巍巍的立起来。两人对视一眼,不由笑出声。

按照日本习俗,清晨第一杯茶水若是立起茶梗,便是大大的吉兆。

今出川辉心情大好,仿佛连透明的阳光也带上暖意,他举着茶杯,哼起了东京的民歌。

哼到尾声,抬眼就见邵瑞泽在四个人的陪同下从拐角转出。

邵瑞泽一身平纹雪白衬衣,灰色暗纹长裤熨得笔挺,袖口却随意挽起,领口也松垮垮的没有扣住,微风拂动衣领。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扬起下颚,唇角隐有一抹傲慢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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