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了牙,放缓语声,“你知道么,敏敏因为你的关系在学校里被其他孩子欺负。”
邵瑞泽的脚步停住了,握着门把手,没有回头。
“她因为你和别的孩子争吵,他们说你不打小鬼子只会欺负中国人,几个孩子一道欺负敏敏,她哭着说舅舅不是那样,她再也不要去教会女校上学。”
“我还哄过她,说你不会如此,没想到是我骗了敏敏!”
方振皓说着将眉一扬,越发强硬地看着他,“不抗日光会抓学生,国家被你们搞的鸡飞狗跳,没有宁日,对日本人一枪不肯放,逮捕手无寸铁的学生到是一点也不手软!”
邵瑞泽孤回过头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手却在微微发抖。
方振皓看到他唇角抿紧,他知道,这是他罕有的动怒表现。
他并非一心要将他惹怒,他只是想要是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来龙去脉,他不甘心就这样被蒙在鼓里
深深吸了口气,他盯住他的眼睛,挤出一丝讥诮笑容,“堂堂东北保安副司令,对着日本人卑躬屈膝。不去想想想国家大事,却跑到小地方去抓个可怜的女学生,还逼得她自尽,一个大男人,够出息!”
一口气说完,他板着脸,冷冷看过去,因为紧张而微微喘气。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关上,邵瑞泽负手立在原处,映了昏黄的灯色,冷冷睨住了方振皓,英武眉目间掠过阴冷杀机。
方振皓昂首同他僵持,缄默固执地倚着柜子而立,挑衅着他的耐性。
时间一分一秒走过,彼此冷着脸对视,房间里安静的吓人,似是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方振皓只傲然扬脸,既不开口,也不近前,唇角挑出一抹孤诮笑意,目光直直看过去。
邵瑞泽脸色渐变,似是愤怒到了极致,已经按捺不住一般。
蓦然的,他忽的笑,眉梢眼角透出寒意丝丝,只那么一瞬,却令他陡然感到紧张和压迫,阴冷寒意萦绕身侧。
他看到他大步走到沙发前,坐了下去,微仰了下巴,唇角噙一丝笑意,看也不看他一眼。
邵瑞泽从烟盒中取出一支烟来,又啪的扬手扔在桌上,不咸不淡说了一句,“激将法用的满熟练。”
方振皓眉目上扬,笑容略有讥诮,“并非激将,我只是为了强权压迫下无辜的人。”
邵瑞泽点着烟吸了一口,“既然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方振皓沉重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他微微侧脸一瞟,“你知道的沈雨是什么人?”
“圣约翰中文系的学生。”方振皓不知他什么意思,简短的答了一句。
话音里不辨情绪,只是淡淡陈述,“你错了,她是个日籍女特工,原名相文裕子,为日本关东军服务。”
窗外猛然一声惊雷乍响,似在头顶滚过。方振皓身体剧烈一颤,似被鞭子抽中背脊。
邵瑞泽静静在对面坐了,手指间一点火星闪烁,青色烟雾腾起,笼住眉目。
相文裕子受日本关东军派遣,携带电台化名沈雨潜入上海,在日本驻上海领馆协助下顺利进入圣约翰大学中文系。一边佯装读书,一边伺机接近大学内的学生组织,得到不少学生领袖的好感,又挤身上海学生联合会,数月之后经投票选定,成为学生联合会委员之一。
她在圣约翰期间,在学生联合会内活动踊跃,以敢爱敢恨和爽朗性烈着称,联合其他学府的学生组织和领袖,发起一场又一场学生游行和风潮。政府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是普通的学生领袖,学潮和游行又早已司空见惯,直到保密组织的电讯课发现代号为‘东北’的绝密电波信号。
电讯课屡次截获代号为‘东北’的日本特务发报给东北,频繁且量多,却因无法破译密码而无可奈何,直到数月之前才绞尽脑汁破译了几封。然而仅仅是几条,内容却让所有人大惊失色。按照电文里所说,上海的目标已然在监控之中,要求关东军稍安勿躁,等待最适合的时机。
无人知晓‘东北’所称的目标是何人何物,单凭猜测和寥寥几封电报实在是太过艰难,唯有不动神色等待。电讯课锲而不舍追踪到电波来源,曾经锁定目标,却被狡猾避开,扑了个空。
“她说过家里的事情么?”邵瑞泽说到这里闲闲发问。
“她只说过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来上海投奔姑母。”
他听到他冷笑了声,又抽了口烟。
起初电台藏匿在她在上海的上线、也就是她名义上远方姑母家中,后来曾有过一次搜查,却人去屋空,但自此就注意到这个名叫沈雨的女学生,后因南京政府宣布尊重教育,放宽对学生组织的限制,警备司令部被收回以往可以动辄查封学校的权力,电台就被她悄悄转移至学生所办的赤化报纸《红旗日报》的报社内,罗钊章惠等人都被蒙在鼓里。
电讯课重新截获到电文,眼看形势越来越不可控制,上海方面决定收网,逮捕这个代号为“东北”的特工,但是‘东北’十分狡猾,一旦有风吹草动就沉默下来,实在令人头痛。此时又正值学生风潮,经过商议决定,趁着学生风潮扩大,迅速逮捕学生领袖,借此进入校园严密搜查。
没想到沈雨借着章惠等人对于报社的忧虑,第二天就将电台转移出去,令军警再一次扑空。
方振皓听到这里,蓦地回想起那个晚上沈雨独自来诊所,提了一个皮箱,说是遗漏的东西,顿时令他心惊意寒,脑子似被泼过冰水般清楚起来。
原来如此。
方振皓猛然抬头,肩头因心绪起伏而重重发颤,鼻端气息渐渐纷乱。
邵瑞泽默然平视前方,烟雾从唇间徐徐飘散。
“第一次在车上遇袭,就是你也在的那次,我并没有将它往远处想,只当是上海的政敌给我使绊子,逼着我对学生下手。政界里人前谈笑示好,人后相互倾轧,那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邵瑞泽看着烟灰慢慢燃烧,目光若有所思,“直到在市政会议厅的枪击案发生,我才意识到不这么简单。”
“那名学生装扮的杀手以为小许是我,开了第一枪,枪法不是弹无虚发却也精准,这样的情况实在令人怀疑。我说过有很多人想杀我,日本人,南京政府内部,激进组织,但现在的情况下,政府内部和激进组织根本不敢这么打算,杀了我的后果,他们承担不起。”
“一旦我死,驻守在上海周边的五十三军和四十九师立刻就会哗变,远在西安的东北军和中央也会立即生出裂缝,在陕北的中共又会抓住政府的痛脚大做文章。”邵瑞泽说着抬眼看去,恍然有似笑非笑神情,“这样的后果,你是觉得严重还是不严重?”
心头紧一阵慢一阵,犹自砰砰地跳。方振皓觉得喉咙发干,肩头颤抖,只将双手一点点捏紧,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手背肌肤下现出青色血脉。
他哑着声开口,目光深深隐有锋芒,声音却恍惚,不像是自己的一样,“不抗日却内战,有罪于国人,自然有人心生愤怒!”
邵瑞泽脸上神色深深藏起,在明亮灯下看不见一丝喜悲,“现在的激进组织和学生组织多多少少都与中共有所联系,本来你不该知道,我只说一句,不要忘了我的身份,东北军和中共的渊源,比你们任何人想得都要深。”
他说着,按灭烟头,站起走到窗前,背向了方振皓,肩头显出一种孤峭冷意,冷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屋内长久的沉默,安静的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声。屋外却是风疾雨骤,大滴大滴的雨点砸下,连成一片雨幕。
他想起了还在西安的时候,那些穿着土布军装打着绑腿的人们,从遥远的江西辗转而来陕北,年轻的脸上带着沉沉的风霜,生活虽然清苦但却仍生气勃勃。拿着刚到手的崭新枪支,宝贝似地用袖口擦拭,笑起来一脸的淳朴憨厚。
他们说,那是他们的信仰。
还有那些震耳欲聋的口号。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打回老家去!”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打回老家去!”
漫天黄土中,年轻的士兵军官愤怒的叫喊出声,那些激愤的口号忽的无数次回响耳边,已是昨日回忆,清晰如今日所言。一句一句,一字一字,几乎已经变成痴心的咒,要将人活活逼疯过去。
窗外夜色浓浓,风雨正急,暴雨倾盆,黑云压顶,风雨凄厉呼啸之声仿佛要将这个世界吞噬。
风声呼啸,冰冷的雨点密密打下来,让人睁不开眼。
邵瑞泽闭了眼,面容渐渐苍白,任凭风里挟来浓重潮气,合着豆大雨点,飞溅上脸颊。
心底深处渐渐泅开的一处,无可阻挡地漫开,仿佛深锁已久的异兽闯出牢笼,一头撞在最柔软的地方,竭尽所能的撕咬,直至最后鲜血淋漓。
方振皓在柜边立了,只看到窗前背景孤绝,沉重而冷漠。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手却在微微发抖。
“说的太多了,转回正题吧。”
他看到他斜斜倚在窗边,唇角紧抿又叼了根烟,并没有流露半分怒色。
那日遇袭之后,他下令全力彻查袭击者的身份,经过明察暗访,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指向日本人在华最大的帮会黑龙会。黑龙会背后有日本陆军省撑腰,明处买卖人口叛卖烟土,与一般黑帮无异,暗地里搜罗情报、暗植间谍,无恶不作。以此同时,得到情报称代号为‘东北’的特工也与黑龙会来往密切,显然,‘东北’所从事的秘密任务全部出自日本军部和关东军授意。
‘东北’,也就是沈雨,先是在圣约翰大学内藏匿,后又隐匿在红十字会的诊所,让学生报纸和红十字会给她打掩护,而她正好从容不迫发电报给关东军,传递上海的各种消息。同时作为上海学生联合会的委员之一,她连同他人三番五次鼓动游行,明里是声张正义,最终目的却是搅乱局势,为的就是趁机挑起事端,浑水摸鱼。
先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掀起学生游行,搅乱上海市内。而后又浑水摸鱼袭击他的坐车,冲击公馆,为的就是逼他盛怒之下镇压学生。第一招失败之后,又在学生代表里混进杀手,众目睽睽之下行刺,随即服毒自尽,演一场好戏嫁祸给懵懂无知的学生与激进组织。
“她为什么要……要这么做?”方振皓一瞬不瞬盯了过去,语音已经颤抖。
“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就是司马昭之心,人人皆知。日本军部夸下海口,三个月内必亡中国。”邵瑞泽轻描淡写一瞥,“还需要理由吗?”
“被你当时一闹,她趁乱自杀,服的是剧毒氰化钾,日本特工人员在行迹败露都要服毒殉国。沈雨死了,身后一层一层的事件就再也不能知道,更不能明了电文中所称的目标是何人何物,唯一线索已经断掉。”
他语气淡漠,不似在责备,却比责备更加尖锐。
雨声骤急,窗台外树枝被风吹得不住起伏,带起哗哗声响。
方振皓重重喘一口气,汗水湿透领口,“这不是真的,不是。”
邵瑞泽似乎是不屑哼笑一声,“现在的世道,白的参杂黑的,黑的混着白的,黑白分明不过是笑话。”
话音切切,似乎越说越快,方振皓渐渐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分明每个字都传入耳中,却好似隔了水,隔了山,从太远的地方传来……他目光似是不敢置信,额头发际密密的全是冷汗,嘴唇已没有一点血色。
入耳赫然,背脊生寒。
无声,胜似万千愤怒。
往日里,自命顶天立地报效国家,却糊里糊涂成了他人棋子,懵懂相信他人,却不知是个日本女特工伪装的女学生,还帮她做事,无知中帮助她转移电台,帮她藏匿发报机,简直比闯下任何祸事更让人懊恨。
愧疚羞愤如蚁啮心,自惭到极处,顿时自我厌恶,只恨世间多出自己一个累赘。
那一瞬恐惧与软弱袭来,如飓风狂澜,将人击倒。
方振皓咬着牙,顿觉无地自容。
他一直低了头,动也不动,俨然失落了魂魄。
邵瑞泽负手在床边立了,淡漠扫过去一眼,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恰好一道闪电劈过,照得他脸色越发苍白,清俊眉目犹显憔悴,微颤的肩头,更是泄露了酸楚脆弱。似枝头摇摇欲坠的一片叶子,颤颤在呼啸疾风中。
“你这次可以说是阻碍公务,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延误了逮捕时机,让她轻而易举服毒自尽,说实话我都该枪毙了你。”
“我说过上海只有我不想知道的,没有我不知道的。学生社团激进组织赤化分子……哪个我都一清二楚。你和罗钊他们结识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但我装作不知。我关心的从来都不是这些!我要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
邵瑞泽眉毛蓦地皱起,眼中闪动着怒火,“那就是不能让日本人找了借口再吞掉上海!”
他说着勃然动怒,一把揪住了方振皓衬衣领子,拉到自己眼前,“外面的人口口声声骂我们东北军窝囊脓包。没错!九一八是一辈子的耻辱,到死都抹不掉,但是别以为只有你们爱国!我们也是中国人!身上同样流着中国人的血!国仇家恨怎么能忘!”
方振皓脸色煞白,口不能言,心神剧震,窗外骤然又滚过一个惊雷,那张盛怒的面容随之映入眼中,骤然令他周身凝结,仿如坠入寒冰地狱。邵瑞泽手上揪起他衣领,将他狠狠抛向门边。
“咣当”一声撞上木门,浑身发疼,方振皓费力的倚了墙壁慢慢站起,只觉得背脊生寒,身体簌簌发抖,苍白脸色略僵,眼底阴影看上去更显虚弱。
房里只亮一盏台灯,照着方振皓失去血色的脸、乌黑的鬓,与额上微微渗出的汗。
邵瑞泽深吸了口气,似乎已从方才的盛怒中回神,灯光映上他凌峻侧颜,却照不到他眼底的深邃。
“我佩服学生的勇气和热情,但那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单纯懵懂,只会被旁人利用,利人害己!”
方振皓闻言抬头,怔怔看他,目光似是迷茫又似凄楚。
他也骤然沉默,眉心紧锁。
他一动不动,在他怒色隐隐的眼底,看见自己惶然无措身影。张了张口,似欲解释,可又解释些什么呢。
方振皓缓缓侧了脸,良久沉默,他被这怒焰无声灼烧,臂上背上有针刺般的疼,却不觉灼热,反而是幽幽的冷。
眼里的光亮,仿佛最薄的冰片,脆的一触即碎。
他已然将他拽起,扔进沙发。
摔进松软的沙发,方振皓脸上神色颓然,默默闭了眼睛,耳边依旧是愈加急骤的声声风雨。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合上,邵瑞泽揉了揉额角走下楼,冲着正在喂兔子的许珩吼了声,“备车!”
许珩顿时一个激灵站起,“军座,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邵瑞泽拿起外套穿上,硬邦邦丢下一句,“百乐门!”
门廊灯光昏黄,瓢泼大雨里,一辆汽车从邵公馆大门驶出,穿过清冷寂静的深夜,飞驰而去,溅起朵朵水花。
第二十八章
寒雨萧瑟,一团橘黄灯光的暖意,驱散了夜的黑暗。厚厚丝绒窗帘遮了长窗,垂帘上沉沉坠着流苏穗子,将风雨阻隔在外。宽大卧室里是一张西式的大铜床,顶上垂下绛红色的半弧形帐幔。靠了长窗的一把摇椅上,扔了两个百合花纹的靠垫。一台老旧的唱片机正转着,百合花型的喇叭里传出绮丽曲调,女子正在悠悠的歌唱。
“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着夜莺歌唱。”
“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
“吻着夜来香,”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