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9+番外——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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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料到,小孙呆住了,手足无措,仿佛自己做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小昭觑准人群空隙,踩足油门冲出重围,夺路飞驶,而凄惨的哭声,还在身后回响。

怯怯的坐下来,小孙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邵瑞泽长叹一口气,没有做声,只是伸手按住他的脑袋,安抚一样揉了揉。

一路走走停停,虽然不时遇到敌机轰炸扫射,但好在已经把追兵抛在身后,也倒是有惊无险。

急行军直至下午,邵瑞泽仍旧没有接通和司令部的电话。但是他判断,沿着嘉兴向北的公路,已经快到了苏州附近。再转念一想,他现在联络不到陈诚,更联络不到白崇禧,留在原地无异于坐以待毙,部队撤到苏州也好,靠近南京,想做什么都可以。

路上都是撤退下来的士兵,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汽车在泥泞道路上艰难的穿行,小孙眼尖,回身指了前方对上峰说:“司令,你看,河岸那边那辆车也挂的是军牌!”

“有人吗?”

小孙瞅了几眼,说:“没,车轮胎好像都被打爆,里头司机也死了。车外面的人是副官吗?看起来死了都很久。”

“看看,后座上有没有人。”

“没。长官死了?逃了?不知道哪里去了。”

邵瑞泽不做声,就在座车驶过的时候,陡然间,他眼角一跳,下意识的叫停车。小孙和小昭跟着他跳下车,匆匆跑到那辆废弃的车子跟前。邵瑞泽把尸体翻过来,检查番号,说:“这是第十九集团军的人。”

“应该是第十九集团军总司令薛岳将军的车子。”他站起来,有些焦急的环顾四周:“副官卫兵看起来都死了,车子扔在这里,他人呢?”

一路也是频频遇到日本人袭击,邵瑞泽心知不妙,叫人四下搜寻,终于在不远处的隐蔽树丛里,发现了晕过去的第九集团军总司令薛岳。邵瑞泽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拍了拍脸,却发现薛岳浑身湿透,嘴唇青紫,额头上更是滚烫。

喂了几口水,薛岳才幽幽转醒,邵瑞泽连忙问:“伯陵,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薛岳苦笑,声音嘶哑地对着他说:“日本人不是在金山卫登陆了吗?你在那里掩护大部队撤退,我在安亭的司令部里正跟泗江口断后的黄维通话,司令部就日本人被攻进来了。我不得已撤退,走到这里又遇到日本飞机连番的扫射,副官司机和卫兵全叫打死了。”

他说着说着,余下的声音却被一阵咳嗽掩盖,又喝了口水缓过气,才说:“我原本就在感冒发烧,为了躲避袭击跳河,等飞机走了又爬上来。那都是半夜的事情了,又冷又累,走了没多远,一头晕过去。”

邵瑞泽看他周身滚烫得吓人,神智又模糊,这初冬的天气,又湿又冷,北风呼呼的冻了他一夜,肯定病的不轻。他刚想说什么,耳边就是一阵刺耳的轰鸣。

日军飞机嗡鸣着从远处的天边冒了出来,向道路上蜿蜒行进的中国军队俯冲扫射,倾泻下密集的火雨。惊惶不安的士兵们到处躲避着,痛苦的呻吟声、人的哀嚎声掺夹杂在在剧烈爆炸的轰响中。热浪和泥土扑面袭来,邵瑞泽下意识俯身,将薛岳护在身下。

砖石尘土噼里啪啦的掉落,震耳欲聋的爆炸接连而起,空袭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只维持了短短地五分钟而已,但却比五十年还要漫长。

士兵们默默的从隐蔽处爬起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悲泣。所有的人都已经麻木了,他们绕过倒地流血的尸体,搀扶着继续前进。

邵瑞泽灰头土脸的直起身,抖抖军帽上的土,听到薛岳在剧烈的咳嗽,当即把军大衣脱了,裹在他身上,叫小昭背起人上车。

薛岳蜷缩在后座上,有些迷迷糊糊的问:“衍之,你撤出来了?这下去哪里?”

邵瑞泽抹了把脸苦笑,“伯陵,你就睡吧。我跟司令部联系不上,打算先退到苏州去。你放心好了,有我在,你丢了不了命的。”

小孙刚想爬上车,就被人拽住了,一个受了重伤的士兵就躺在他的身边,胸口几乎被打烂了,血肉模糊,他半睁着已经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口中涌出鲜血,声音低微的恳求他:“兄弟……兄弟……求你……求你……你给我一枪,给我个痛快……”

小孙拔出手枪,冲着他举起来,可是手却开始颤抖,怎么也按不下去扳机。

邵瑞泽一声暴喝,“小孙,滚上车来,要走了!”

小孙回头,面上满是不忍,“我……我……”

“滚上来!自己都顾不了了,还去管别人!不要浪费子弹!”

小孙咬咬牙,看那躺在血泊里的伤兵,最终躲避开他无助的眼神,掉头上车。

行至深夜一点,邵瑞泽带了剩余的部队终于到达了苏州。古城里已经是一片死寂,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小孙和小昭挨家挨户去敲门,好不容易找了个老中医,请来给薛岳瞧病。安顿好了薛岳,邵瑞泽又花了两个小时,才联系上了白崇禧。

由于他在撤退之时牵制住了气势汹汹的第六师团,极大的掩护了各部队撤退,消息已经传到了南京大本营。因为第六师团所处地区战况激烈,白崇禧早认为他绝对是凶多吉少,正在长吁短叹,这下顿时喜出望外,在电话里大声说:“衍之,不要在前线纠缠了。你赶紧带了薛伯陵回南京来!委座要见你!”

长时间的强行军,邵瑞泽早已经疲惫不堪,更没什么力气再争辩了,只是简单的回答了几个问题,最后说了声“是”,就挂断了电话。

在昏暗灯下坐了良久,直至将要黎明,他才伸出沉重的手臂,打开小昭找来的收音机。

收音机里,是军事委员会政训处的《告上海同胞书》。

“同胞们,我们军队和各位暂时小别了,我们满腔怀念着各位同胞的痛苦和牺牲,对于同胞们所已表现的爱国精神,不是言语所能表达我们的感激,我们永远纪念着同胞的鼓励,一定要再接再厉,奋斗到底。我们离开了上海,但我军在嘉定、南翔的阵地上,仍然望得见上海,我们殉国将士的灵魂,也仍寄托在上海,我们热烈抗战全国一致的一颗心,也始终离不开上海的同胞,我们和各位同胞的精神,相互永远的联系着,我们结成一条心,合成一个力,抗战一定胜利,复兴一定成功,我们军队一定在最短期内收复淞沪,来报答我们同胞,我们决不辜负上海同胞的热望。”


随后,市长俞鸿钧发表了《告上海市民书》,沉痛宣告,民国二十六年,西历1937年,11月11日,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沦陷。

耳边是滋滋电波中低沉悲愤的声音,邵瑞泽木然的站起来,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

东面那黑沉沉中透出一线微薄的晨曦,火光猛的轰然四起,天幕被渲染成一片刺目火红。红色是那样的刺眼,那样的醒目,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天和地都在一瞬间开始燃烧,而挺拔背影在那一团赤红里,异常的空茫孤峭。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大礼堂内气氛肃穆,左右交叉悬挂着国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正中央,则是国父的画像。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作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亲爱精诚,继续永守。”

“发扬吾校精神,发扬吾校精神!”

戎装整肃的军人挺拔立于两侧,神容坚毅,凝神听着委员长所钟爱的黄埔校歌,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讲话,奏乐,升旗,最后一道,则是在青天白日前宣誓效忠党国。而后有人大声叫着每一个或授衔或晋升的名字。邵瑞泽站在列队里,军装笔挺,帽檐压低在眉上,却有些木然。

“邵瑞泽!”

旁边有人戳了他一把,他才猛然回神。

“到!”

“邵瑞泽,上海战斗期间战功卓越,数歼敌军,坚守要碍,克尽功成,依国民革命政府《陆海空赏勋条例》,授予青天白日勋章!”

“是!”

邵瑞泽大声回答,大步向前,端正的军礼中,那枚勋章佩带在了他的胸前。

青天白日勋章中心为青天白日国徽,代表国家,四周为光芒,象征荣获此章者,有御辱克敌,使国家光辉四耀之功。

“且于上海抗战期间,坚守罗店,防御金山,战必胜,攻必取,退必齐,使倭人丧胆,扬我国威,晋升国民革命军二级上将衔!”

他抬手敬礼,大声道:“是!为国捐躯,效忠党国!誓死扞卫国家!”

委员长抬起戴了白手套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嘴角亦带了丝笑,似乎是很满意的模样。很快的,台上的人又大声念到了下一个名字。邵瑞泽退回队列里,依旧站得笔直。

他微微转头,看到自己领章上原本的那两颗金星,此刻变成了三颗。从中将加上将衔到二级上将衔,他妈的真是走的难,差点把命都丢了,邵瑞泽心里有点讥讽的想着,嘴唇紧紧抿在了一起,无论怎样掩饰,眼里的痛苦神情也都抑制不住。

对于杂牌旁系,南京历来是发给几枚勋章以资奖励,而那些晋升名额全部落到了王牌嫡系部队军官头上。要不是自己在罗店,在金山卫,结结实实打了两场恶仗,打得日本人抱头鼠窜,掩护了大部队顺利撤退,让全国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被民众称颂为“抗日英雄”,不是为了宣传和政治的需要,南京政府未必会给他这个旁系一个晋升机会。

后背的伤口又隐隐的疼了起来,留在身体里那两块弹片,平时看起来不碍事,一旦过度劳累,外加天气阴沉萧索的时候,就会疼起来。不剧烈,不尖锐,就是疼痛,钝钝的痛,似年久生锈的小刀子缓慢在割。

好容易挨完了授衔仪式,蒋委员长讲话,要求何应钦、白崇禧、徐永昌、唐生智,还有国民政府军令部作战厅厅长刘斐、宪兵司令兼南京警备司令谷正伦前往中山陵园官邸商讨南京防务,邵瑞泽顿时松了口气,与众人寒暄几句,就出快步出门。

他真是累了,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什么都不去管。

然而一大群记者还等候在授衔礼堂外面,他与几位一同晋升的军官走出来,镁光灯就闪耀起来,一阵阵的白光刺目。记者们不顾军警阻挡,只顾往前冲挤,呼啦一下将他们围在台阶下,顿时南腔北调、此起彼伏、或中或洋的声音乱成一片,有问上海守军撤退现状、有问首都南京是弃是守、还有问南京防守之决心准备……正在邵瑞泽与同事们统统回以无可奉告之时,却听一个声音大喊道,“邵将军,南京妇女各界欢迎您及前线将士归来。贵部官兵忠勇作战,使日人闻风而丧胆……”

一个女记者奋力挤出来,一边用娇滴滴的声音说话,一边把一束鲜花放到了邵瑞泽的手里,而后拦在他面前,甩了甩头发道:“邵将军,我是《中央日报》的记者,这次上海之战,您坚守罗店,痛歼倭寇第三师团,歼灭敌十八联队,取得了歼灭一万余人的罗店大捷;而后防御金山,绝境之中反戈一击,掩护了我国军大部队顺利撤退,在处于重重包围的不利战况下成功突围,请问……”

邵瑞泽脸上带了一点点微笑,很例行公事的,但他却想把手里的鲜花扔到这个记者脸上。

是的,是取得了一场大捷,那是用两万人的性命堆出来的;而就在金山卫防御的时候,如果最高统帅部可以早两天下发撤退命令,也根本不至于从撤退变成了大溃败,更不至于有那么多无谓的牺牲!

他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花,薄唇却带上一点倜傥笑意,从容不迫回答道:“为了国家的主权抗击侵略者,为了民族的独立和自由流血牺牲,这些都是军人的本分!我等身为党国军人,自当遵从总理的遗愿,接受委座的指挥。在委员长的领导下,一定会将抗战进行到底,让侵略者全部从我们的土地上滚出去!”

“每一个革命军人,都会为了自己的信仰战斗到底,我们会为了国家的主权和民族的独立,把所有的侵略者赶出中国!我们会坚决的打下去!要打到所有侵略者都离开我们的土地,打到中华民族最终胜利的那一天!”

不知是谁第一个拍起手,随后记者们一起拍响了他们的手,掌声如鸣。

邵瑞泽回以礼貌的微笑,顺手将鲜花塞给一个警卫,随后被军警护着从记者群里脱身,记者还不停的对了他拍照。躲避开了那些烦人的记者们,邵瑞泽原本想回酒店休息,却遇上了一直等着他的吴炳章。

冬季的阴霾笼罩着古都南京,阵阵江风瑟瑟吹得万木凋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静静地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辗着稀疏的落叶向吴公馆急驶而去。

当初那个繁华喧闹,歌舞升平的南京,这个时候已经不见了。

工业撤离,达官显贵撤离,政府要员撤离……

唯一还在南京的只有那些暂时还没有离开的百姓。

邵瑞泽端坐在车中,望着车窗外灯红酒绿的金陵闹市从眼前闪过,嘴角浮起一丝难言的苦笑。吴炳章坐与旁边,轻微的咳嗽了一声,“衍之,这次的嘉奖所谓何意,你可得要明白。”

闻言邵瑞泽笑了笑,“我们这次在上海败得这么惨,不安抚一下民心士气,怎么行呢?”

吴炳章的眉头皱起来,却很快又叹了口气,“淞沪会战我们就算是败了,可是民心士气不能跟着动摇。”

不想再谈这件事情,邵瑞泽低了头,低声转开话题说:“师父,我还以为,您跟师母都已经去武汉了。”

“的确,大部分政府要员都已经去了武汉,孔家也都走了,不过委座与夫人还在,我们还不能走。”吴炳章叹息了一声,“当时上海战事正急,你在前线杀敌,战端一起,你我师徒二人下一次见面,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邵瑞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踌躇了会才说了句听起来更像是在敷衍的话:“师父,现在战局紧张,您还是跟师母尽快离开南京。”

吴炳章却说:“伤得重不重?”

邵瑞泽顿了顿,故作无所谓一笑说:“要是伤得重,这会还能在您面前?”

“行了,不用给我插科打诨。说实话!”吴炳章语声严厉。

“十……十八块弹片,两块取不出来,就留在皮肉里了。”

吴炳章看他再度低下头,语气却一下子放软了,“你小子,还有那么一股精气神,还有东北汉子的血性,到底没让我丢了老脸,没让委员长脸上无光。罗店大捷,金山卫撤退,战功彪炳,说是军人之楷模,民族之英雄,也绝对名至实归。”

邵瑞泽却依旧垂着脸,帽檐压低,拉扯着白手套。

静了许久,吴炳章话锋一转问,“衍之,你说,南京能不能守住?”

邵瑞泽却答非所问,“师父,11月3日山西战场丢了忻口,11月8日失了太原,是真的吗?”

身边没有做声,邵瑞泽知道这肯定是默认了,他微微叹气,“我掩护着大部分部队撤下来,那真是日军势如破竹,国军兵败如山倒。各部队撤到乍浦、平湖、嘉善、吴县、福山一线的吴福防线。我们经连续血战之后仓促撤退,士气沮丧,部队完全失去了控制。吴福线虽设工事,但是开锁钥匙都在当地乡绅手里,战端一开,乡绅们全跑了,根本找不到开工事门的钥匙,结果大部分重金修建的工事根本没起到作用。现在全部军队,退向了最后一道防线的无锡到江阴的锡澄线。”

决断南京城的弃守问题刻不容缓,这最后一句,却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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