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召段砚回来——做什么?”
朱爽眼皮一跳,抬头:“到了么?给我。”朱云翼把吏部的折子递过去。吏部尚书说,朱爽之前下令召回的流放官员段
砚已经回到京城候命。
朱爽把那折子丢到一边:“哦,还在江兴府的时候,朕问方尚书可知道咱们朝中精通水利的能人,方尚书举荐了他。朕
查了一下,此人当年不过是由——二叔举荐入朝,之后一直秉公办事,算不得二皇叔一党。现在既然事情过去了那么多
年,就召他回来吧。”
朱云翼不信:“方文轩?”朱爽打个哈哈点头:“是啊。”朱云翼皱眉道:“皇上,举荐的人是不是小九?”
朱爽手指在桌上轻敲,不发一言。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提过朱云礼了。
不提朱云礼的时候,他们倒也能过得相当的和睦。可惜,可惜。
朱云翼把那本折子取回来,执蓝笔刷刷写了几个字。“皇上,此人用不得。二哥他……当年的对错我们已经没办法去追
究了,但是,他觊觎中土之心不死,却是真的。”
朱爽在桌子上一拍:“你觉得九叔是被他利用了,所以才会向朕举荐这个人?你胡说——九叔他不会骗我!”
朱云翼低头叹息:“皇上,那件事……小九他好像已经知道了。”
朱爽几乎跳起来:“你说什么?那个——生病的事情?!”
朱云翼歉然:“我不敢问他知道了多少——因为我一问,就等于告诉他,这件事是真的了。我不能冒这个险。但是我猜
,应该就是在沙罗国的时候,二哥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了他。”
朱爽脸色变得惨白:“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朱云翼冷笑:“因为那个时候小九还没有到安全的地方,万一有人想将他
杀人灭口……”
朱爽气结:“你觉得朕是那种人么?”
朱云翼淡然道:“如果您知道了这件事背后最大的秘密,您会的。”
朱爽咬牙将怒火压下去:“什么秘密?”朱云翼微笑:“我自然不会说。您看,我这不是在保护你们么?”
朱云翼又一整天起不了身。傍晚时分朱爽去太后那里请安,陆时青匆匆赶了过来。
看门的太监侍卫们都知道陆时青是来干什么的,问都没问就放他进去了。朱云翼伏在枕上,抬了抬眼皮又阖上了。
陆时青铁青着脸,给他擦身上药。外头人站得近,他怒不敢言。结果还是朱云翼半开玩笑地说:“疼的又不是你,黑着
脸给谁看呢。”
陆时青给他收拾好了,二话不说,忽然用一条毯子把他卷了起来。朱云翼无力挣扎:“你干什么?”
陆时青艰难地背他起来:“带你走。”
朱云翼在他背后用力一推,自己跌落床上。碰到伤处,痛得直哼哼。陆时青回去抓他:“你跟我走!”
朱云翼甩脱他的手,微笑:“时青,你别冲动——我记得当初小九也说过要带你出去,你不肯,那是为了什么?”
陆时青眼眶发红:“那时候他至少没有发疯。”
“你受的委屈我何尝不知。但是你能忍,我也能忍——我不能不忍——”
陆时青低头:“王爷,如果——您是为了永王爷,那您还是出去比较好。”朱云翼神色一滞,随即道:“这……不用你
管。”
陆时青从衣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竹筒来,从里面抽出一张纸,耳语:“信到了。”
朱云翼匆匆扫了一眼。
“永王爷被人劫走了,下落不明。”
朱云翼惊起,陆时青按住他:“王爷,在宫里行动不便,还是出去吧。”
朱云翼看了看门口,陆时青道:“皇上在太后那里,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朱云翼低头想了想,忽然道:“不用了,你帮我送封信出去就行。”陆时青急了:“王爷,您现在还图个什么呢?”
朱云翼抬头看他:“别说了,磨墨。”
朱爽从太后那里请安出来,天已全黑。月上柳梢,鸟栖人还。朱爽远远望见自己寝宫漏出的昏黄灯光,不由自主地加快
了脚步。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赶着回去做什么,总之他想快点回去。
就在路过一座假山旁的时候,有个小小的东西打在他的脚背上——力道刚好,既不会太重而让他觉得疼,又没有因为太
轻而让他完全忽视掉。
朱爽停下脚步,弯腰,捡起那个小东西。周围的太监和侍卫们纷纷向四周张望,朱爽把它藏进袖中,起身道:“没事。
走吧。”
回到寝宫,见朱云翼还沉沉睡着,才把那小东西拿了出来。原来是个纸团,上面只有八个字。
“子时一刻,书院棋亭。”
是朱云礼的字迹。朱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子时刚过,他就提着灯笼去了书院。到了书院门口,他便吩咐侍卫们不可太靠近,一个人朝棋亭走去。
棋亭是建在水塘中心的一座八角亭子,四周装着可以开合的门窗。因为书院已经荒废了多年,门窗都紧锁着。朱爽也不
多想朱云礼是如何到里面去的,到了那里只管上前敲门。敲了之后怕朱云礼不肯出来相见,又小声喊了一声:“九叔—
—九叔——”
“皇上?”
是朱云礼的声音。朱爽只觉心脏就要从喉头蹦出来,当即喊:“是我!开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朱爽藉着手中灯笼的光,看清了眼前的人。
十多天不见,朱云礼瘦了些,肤色也暗了些,面有风尘。
朱爽在朱云翼那里无论如何都逼问不出他的下落,还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乍一见面,惊得说不出话来。
朱爽把灯笼放在桌上,伸手就要去抱他。朱云礼一闪身,朱爽便抱了个空,差点扑倒。朱云礼回来扶住他,歉然:“皇
上,当心。”
朱爽看他面色凝重,不由得起疑:“九叔——你怎么了?三叔,是不是三叔他把你怎么了?”
朱云礼哼笑:“皇上也先别忙着问三哥把臣怎么样了,臣还想问皇上把三哥怎样了呢。臣……听说皇上让三哥在宫中禁
足,是不是真的?”
朱爽出了一身冷汗。他几乎忘了,朱云礼对朱云翼是什么感情。
他意识到朱云翼赢了。就在他在盛怒之下要了朱云翼的时候,朱云翼就已经赢了。
朱爽说不出话来,朱云礼叹道:“皇上不说话,那就是真的了。”
朱爽抓住他的手:“九叔你听我说——”
可是这件事要怎么解释?说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是朱云翼在诱惑自己吗?说自己强要了朱云翼,只是为了逼朱云翼说出他
的下落吗?那样只会让他更愤怒。
朱爽后悔了。悔得肠子都青了。
朱云礼摇头,眼冒怒火:“皇上只要告诉我,你对三哥是不是真心的?如果你是真心的,三哥也愿意和你在一起,我马
上就走。如果,如果你只是为了争权夺利,为了夺回他手里的权,为了让他永无翻身之日,我不会放过你!”
朱爽苦笑:“九叔,事情不是这样的。”
朱云礼反问:“难不成还是三哥自己绑了自己爬到你宫里去的,哭着喊着让你——让你对他那样?”
朱爽瘫坐在亭中的石椅上。
“哼,亏我竟然真的信了你,以为你对我是真的——你当初不过是逗我玩玩罢?”朱爽忍无可忍,打断他:“九叔——
不是——”
朱云礼在桌上一拍:“你别以为我是为你生气。我拿得起放得下,你要找别人随你,咱们好聚好散。可你怎么能那样对
三哥!”
朱爽急昏了头,扑过去,堵住了他的嘴。
朱云礼一阵拳打脚踢之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朱爽频频点着亲吻他的额头:“你到哪里去了……我担心得要命……”
朱云礼回过神,冷冷地推开他。
“担心我担心得不行,就拿三哥出气?既然还知道担心我,那么皇上对三哥恐怕是没什么真心的了。”
朱爽被逼问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打马虎:“九叔你误会了……”
朱云礼压根就听不进去。
“我这次回京城,本是为了另外一件事。现在就算了罢。皇上,让我带三哥走。别的帐咱们改日再算。”
朱爽想起朱云翼曾说,朱云礼似乎已经知道了太后给他们母子下毒这件事。难道他这次回来其实是为了报仇?!
朱爽拉住他:“我……九叔,别这样,我什么都答应你——你别这样——”
朱云礼反手在他肩头狠狠一推。“你——你把三哥当成什么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奴才?还是你养来供你取乐的禁
脔?”
朱爽意识到,事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已经把朱云礼的三哥给毁了。无论他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不能再补救回来了。
朱云礼已经彻底地抛弃了他。
朱爽暗道,三叔其实只是为了拆散我们。无论如何,他做到了。
朱云礼悲愤摇头。“带我去见三哥。我要带他走。”
朱爽无可奈何,转身带路。他已经无话可说,索性破罐子破摔——就让朱云礼去见朱云翼罢,看看朱云翼对他一手造成
的后果有什么话说。
朱云礼怒气冲冲地跟在朱爽后面。
外面的侍卫们见了他,全都当没看见。朱爽连康王都能弄回来夜夜侍寝,半夜出来见永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寝宫中,朱云翼依旧伏在枕上,两眼紧闭,面色苍白。朱云礼只看了一眼,回头怒瞪朱爽:“你——好过分!”
朱云翼大概睡得极浅,一下子就睁开眼:“小九?”
朱云礼扑过去:“三哥,什么都别说了,我带你走!”
朱云翼虽然有些吃惊,却面不改色。他微笑着看了一眼朱爽,伸手抓住了朱云礼。“小九,三哥……对不起你。”朱云
礼愣住:“别胡说——”
朱云翼坦坦荡荡道:“你别怪皇上。你忘了么?是我亲手将你点晕送走的。还是我给皇上喝了迷药强行带上船,是我自
己引诱了他——我对不起你。”
朱云翼说得郑重其事,朱云礼彻底呆了。
第七十四章:天下雄心
朱云礼当夜离开。
朱爽拦不住,想拦却又不敢拦。因为朱云翼把发生过的事情都解释了一遍之后,说:“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你若心中
有怨,不妨找我,不要怪皇上。”
朱云礼当真甩袖走了。临走还要发作,朱云翼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君子绝交,不出恶言。咱们既然是兄弟,好聚
好散吧。”
朱爽眼睁睁看着他走远,回过神来,看着朱云翼若无其事地躺在那里,脸上似笑非笑,顿时一阵眩晕——他觉得自己可
能被耍了。
等到朱云翼开口说话,他可以确定自己确实被耍了。
朱云翼道:“皇上,臣这几天身上不大舒服,怕是有病传给了皇上。臣想请旨回府养病。”
朱爽手指捏得关节发白。
“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了么?你说——你会——会一辈子伺候我——”
朱云翼理一理衣领,“是啊,那时候臣也说了条件的。”他说着撑着上身坐起来,“臣说,只要皇上答应不再见小九…
…既然你们已经见过……”
朱爽暴怒:“你——”
朱云翼自己说了,是他亲手把朱云礼送走的;他原本打算让朱云礼在一个隐居的高人那里住上三五年,好让他修身养性
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朱云礼会突然出现在皇宫里。
也就是说,朱云翼的变卦是临时的。他一旦发现了朱爽和朱云礼再也没有复合的可能,他便迫不及待地要离开。
朱云翼对自己,从来都没有一分一毫的真心。
朱爽心寒之至。
朱云翼挣扎着下床,自己穿衣穿鞋。“皇上若是方便的话,请现在就放臣回去吧。”
朱爽憋着一口气,很想冲上去狠狠揍他一顿,甚至是再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他一番。
他强忍住,冷冷问:“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拆散我们,是不是?”朱云翼微笑:“这个我不是一早就和皇上说清楚了
么?我以为,皇上会一直记着呢。”
朱爽转过身去,开窗,对着空荡荡的庭院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回头吩咐:“备轿!送康王爷回府!”
朱云翼艰难起身到他跟前,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君子之礼。
“护着皇上的江山,护着小九的性命……臣不过是按着先帝的嘱咐去做罢了,皇上请不要怨臣。”
朱爽枯坐一夜,天微微时,他一个人到东宫的校场去跑步。他绕着校场一圈一圈地跑,一直跑到头晕目眩,跑到精疲力
竭。
这次他是真的累了。
他还记得自己在几个月前,他也是这么在这条道上拼了命地跑。但那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他心里还有希望,觉得自己
只要努力,发奋,做出个样子来——就一定会得偿所愿。
但是他没有想到,人生的路竟然会像这校场边的跑道一样——他以为自己已经跑了很远很远,结果却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
他努力了,追逐了,几乎得到了,然后又失去了。回头看看自己,怎么看都像个笑话。
他仰天躺倒。露水浸湿了后背。
这天早上朱爽没有去上早朝。太医说,皇上受了风寒,发烧,须静养。
朱爽躺在床上,烧得昏昏沉沉,有人来探望他。
是个年轻男子,眉清目秀,面如冠玉。朱爽眼睛一花,还以为是梦见了先太子,张口便喊:“太子哥哥——”
那人愣住:“皇上——皇上——在下是素羽。”
朱爽阖上眼:“是素羽先生。有劳先生挂怀了。”
他总觉得素羽一身仙风道骨,不似凡人,是以对他分外客气,只盼着他能把自己那个小儿子朱德明教成一个正常有为的
君主。
素羽微笑:“在下听说皇上抱恙,特来探望。”朱爽回想他的神情,觉得不只是探望那么简单。
果然寒暄几句只后,素羽笑道:“其实……今天在下是来向皇上辞行的。”
朱爽苦笑,原来是辞行么。他还以为素羽发现他的小儿子是个傻子呢。心下暗道,走罢,都走罢——老子没人要,儿子
也要被师傅抛弃了么。
嘴里客气地问一句:“可是朕怠慢了先生——”
素羽忙道:“不,不,多谢皇上收留在下这些日子,只是在下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