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下——潘小纯
潘小纯  发于:2011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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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时,这事哪有这么容易就被做到的?先挖地道,再往里面灌水。”“灌冷水。”

“我们来时不是已经统一了看法,说冰窟窿是一个化粪池吗?”

“只是个化粪池。”

“现在看来,这是一条地下冰龙,这儿是龙围绕界石基座形成的一个地底空间。”医生反复强调。

“是地下空间。”

“基本上是一个空间,而且这个空间的总面积在过去的岁月中从未有过减缩。难怪我们呆在这儿——一呆就是几个月—

—跟外面比,觉得反而有了更为实际的方寸感,看看这里面的纵深度与开阔度,根本不像是个被埋在地下的化粪池。我

在这一点上,”医生说了半天,其真正的意图原来是想叫我们快点离开冰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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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钻出冰窟窿,冲上界石南面不怎么高的石阶,这一下子可把刚才郁积在心里的不快冲洗光了,外面的天外面的地真够

辽阔的,下面的地龙再长,世事经历得再多,也没法同外面的世界相比,让那个瘸子(现在是两个瘸子)在地底下自我

陶醉吧,陶醉得晕头转向,也就对得起冰窟窿了。能钻在地底下做事,这本来已是很不容易,医生还要力争在下面做好

多事,让我们对他感到满意,他还想在此基础上,把百年前的古人拉入到我们当中来,让古人也来观赏冰雕作品,像在

地面上一样,他认为要做地下的事,刚开始有一部份人会找不到理由,畏手畏脚,可干久了,就会养成习惯,以后人们

会一连串一连串往地底下钻,进去开凿挖掘,等长龙的骨架被做成后,回到地面,找来水,往地洞里灌水,灌几年的水

,结几年的冰,有时是边灌水边结冰,边结冰边分批派人进去开凿冰壁,医生拄了根小棍子跟在冰匠后面,为了替工人

们照明,医生把灯绑在自己头顶上,灯光靠着地道两壁照着,前面工人要挪动了,医生便侧歪过脑袋,让灯光从壁上跳

开,集中照着地道正前方,后面的工人需要照光,医生会扭转脑袋,让灯光照亮后面一段路面,医生的头发被灯光照得

发出紫色光彩,头顶上的热度呢,我想一定很高,热度化成像头发丝那样细小的纤维,沿着头发,丝丝热度扩散到医生

头顶皮肤上,扩散到医生脑壳里,医生现在头顶的温度一定很高很高,他催促工人们快快干活,干活所需的光源紧紧跟

在工人们身后,

在灯光照耀下,医生的瘸腿同拐杖一起,双双成了地上弯细的影子,他的背疾并没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他作为地下工地建

筑的指挥,来及时组织成群结队的工匠进行施工。我听了府里人的吩咐,也取了个灯儿进地道,循着地道中的路标,进

入界石下面一圈的施工现场。在一间低矮竹木棚里,有人替我检查了灯具,把灯的火焰调到合理亮度,用一只内有凹壳

的头罩紧紧扣住我半个脑袋,那人见我戴头罩的位置有点偏,便要我在椅子上坐下,由他重新替我在下巴下面系好头罩

的扣带,完了,用手指摁摁扭扭,觉得结实牢固了,才把亮着火焰的灯具稳稳搬到头罩顶上的凹槽内,接下来的事就跟

医生刚才做过的差不多,现在地道中有了两只照明灯,我同医生一前一后,把一个凿冰开洞的场地照得雪亮,如同洞外

的白天。工人们挥动各种铁器,在冰壁上的小区域内,按照自己的想法,随意打造冰雕作品,而在大范围内,在整个施

工现场这一大块区域内,怎样彼此配合、怎样统一构图,都要由医生这个拄着拐杖的瘸子来做具体安排。我担心若照医

生看待外界事物的标准,真要把地下冰窟窿内所有冰雕都给搞砸了。况且他瘸着腿,头老是歪着,两眼测量的目光想来

也不会很正,让工匠们在整个安排上都听他的,服从他那副歪眼所做出的判断,不光是我,大概在场的工匠跟我一样,

都会很不信服的。不过,因为有我参与了进来,这儿的照明是没有什么问题了,我为医生着想,出了个两人不断移动灯

光,改变打光角度的主意,我们隔三岔五完全错开,一会儿医生一晃一晃跑到西面,我跑到东面或跑到偏向东面的一个

点上,一会儿医生又晃着头顶灯光跑到其它地方,我立即同他错开,摇晃到他的对立面去。工匠们发现医生和我竟会是

这样来指挥自己的,(我最后说,这不是指挥,这仅仅是一种善意的表示,我这就是在跟大伙明说,你们既能照着医生

的灯光来打造冰雕作品,又能不照着医生的灯光来打造),后来他们还发现,医生只能顾着同我交换打灯的位子,根本

没有什么多余精力来关照大家。也就是说,到了这时,冰雕形象的确定、冰壁的开凿可以由工匠们自己来自由决定了。

“这儿的灯儿应该有点晃动,”我隔着人群对医生说,“打出来的光束不能死板,要晃眼。凡是从上面打出的灯光,都

要有些晃。”对面医生明白我说的,几次举手轻轻拍打头上的灯。

等到第二批工人进地道,我和医生头顶上的灯已失去了使用价值,两束微弱的灯光孤立无援,被淹没在更亮的一片光芒

之中。因为新进来的工人,他们每人头上都绑有一只灯,(在这些灯后面都拖了根长长的电线),冰地道被十几只灯照

着,显得无比辉煌,热闹非凡。矿工们很快在地道中找到了自己的作业面,他们二话没说,操起铁凿子就在冰壁上叮叮

当当敲打起来。我早已把头顶上的灯熄灭,并且把滚烫的灯具取了下来,可对面医生他不干,他仍把灯高高顶在头上,

还很有规律地东转转西转转,为矿工们照明,只是再也不对人发号施令了,只安静地为别人增添一份亮光。工程连续进

行了半月之久,凡是围绕界石一圈的地道,里面大部份被灌水而成的冰壁都被工匠们挖了一遍,凿到后来,每人脚底下

满满地堆了一堆白色冰屑,工匠们手上有感觉,挖凿时很有分寸,一般从不触及冰壁后面的泥土,他们每向冰壁凿几下

,就低下头来用头顶的灯火照一下刚凿过的地方,以便决定下一轮挖凿的路线从哪儿开始。我看这前后两批挖凿工人,

他们进地道的目的不光是像我宅里的祖先说的,是为了开凿一个能容纳数千人,分上下几个层面的大型冰窟窿,他们来

这儿的目的,倒有点像医生说的那样,是为了弄清楚在界石下这块地下空间内是否真埋有贵重物品,他们认为,若是有

的话,其中必定包括关于界石的文字解说和界石与巨宅之间关系的说明图,想想也真累,当年这儿只埋了一批拦路抢劫

得来的煤、盐,最值钱的也就是几箱青花瓷碗,宅里人说,就这几箱碗值钱,是明、清两朝的老东西,几百年了,一直

被藏在冰窟窿之内。这几箱东西分别被安放在冰窟窿的几个角落里,可能在灌水冲地道的时候,这几箱东西全都被冻住

了。医生听了我的提醒,不以为然,“照你的分析,这些工匠根本没法把箱子找出来,东西被封在厚厚的冰壁内,若是

这样,还让他们下地道来干什么?”

“有这可能,东西被封住了,”我说,“我不是在毫无根据地瞎猜测。”

在地道的走廊里继续有一堆堆冰屑被人从各个操作间里清除出来,现在从冰屑的数量来看,所有操作间里的凿冰工作,

总的规模已经达到了医生提出的要求。自从卸下头顶灯以来,在界石周围地下甬道里,我上上下下跑了几个来回,有几

次我还特地硬拽着几个工人与我一起跑,我之所以如此做……(医生想后悔也不能改变事情的结局),我之所以要整日

粗着脖子瞪大眼睛跟他嚼舌头根……(最后事情的结局,仍像一块巨大的挡路石,横躺在医生这个瘸子面前),刚才的

话我就不说了,我一边摸着刚开凿出来的冰壁上的雕塑,一边对医生和他身后几个工匠说:

“像这种部位,这儿,这儿,不能长时间用你们的热手去摸,免得冰块受热融化,使冰雕表面出现模糊形状,要是有许

多人每天都跑下来用手摸一摸,这样不出一月,恐怕地道中这些我们为之勤奋工作的冰宝贝就会不行了。你们要在过道

口、拐弯处(凡一切交通要冲)张贴《地道内文明行为规则》,对手摸脚踢这些下流动作明令禁止,”我说着将手移开

,移开时顺便摸了一下某个位置比较突出的壁上冰雕,医生听我说话听出味来了,一直站着不动,可在门栏里面的十几

条猛犬早已按捺不住,它们对着满院取水的村民,集体狂吠,冰雕(任何地道中的美丽冰雕)面对狗群,只得向泥土深

处隐退,医生听我说话听到一半,便不耐烦起来,手里绳儿一松,十几条大狗立即冲到院子前,这些狗仰起粗短的长毛

脖颈,一双双的眼睛直直逼视着天空,四足不停在石阶上跳着抓着。我以前认为,如今面对医生放出来的这些狗仍然认

为,(这么多的认为),我认为我祖上宅院里的狗,其中没一条是良种狗,它们一出笼子便跑到石阶上抓挠冰凉的石头

,动作如此一致,可看性如此之强……而且不管事前在院子里已经发生了什么事,狗们只要一被医生脱手,便会迅速地

不约而同地跑到石阶上对人狂叫,一起乱踢乱蹬体下四足。在世界上那些公认的名种犬之中,有哪一族会像我祖上这一

族?(当我这样认为的时候)医生对我说:

“这儿的狗呵、人呵都是宅子里的,与我无关,与外面村民也没有关系,况且村民们也不知道名种犬是怎么一回事情。

他们不知道良种犬、良种人跟自己有啥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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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群狂吠了一刻钟后,便停下歇息。医生叫丫环去书房拿了根空心竹棒来,医生打开竹棒一头的塞子,指头在竹棒中扣

着什么东西,他扣扣倒倒,倒过几次又将竹棒竖起来拍打,不一会儿,从竹棒空洞里掉了一把钥匙出来。我和皇甫甫全

明白了,医生手里的铜钥匙就是锁着图纸的那把钥匙。医生从狗群中选了一条杏黄色狗,(选一条经历过大场面的狗)

,医生牵着狗(它们俩迈着狗步走向前,医生学学狗走路,狗学学医生走路,医生自知不行,一个瘸子是没法跟一条健

康狗相比的,若这是一条残废狗就好了)迈着庄重的步子走入客厅,并当着院内很多村民的面,把客厅走廊靠北尽头的

旧碗柜底层那个大空档打开,医生让狗在柜子前站着别动,自己弯下腰,咯当咯当爬入柜子底层。我同皇甫甫见有狗在

柜子前站岗,根本没敢走过去,而院子里的村民只管向人讨水喝,只要自己能在这儿喝饱,另外再带上一壶水回家,他

们便满心喜欢了,哪里还会顾得上去管宅子里的事。杏黄色大狗站在柜子前,它不时低着头朝柜子底层内嗅着气味,还

像婴儿那样发出吱吱嗯嗯的声音。不久,医生从里面吃力地爬出来,身上挂满了柜中沉积了上百年的灰尘,狗见医生出

来了,它先是低下头嗅嗅医生头顶,没过半分钟,狗好像发现了一条很大的骨头,一下子冲到医生左面,乘医生还趴在

地上没站起来,把医生手里的一卷纸头叼到嘴里,然后颠簸着身子,跑到我前面,示意我将纸卷拿住。我接过纸卷,迅

速将它打开,剥了一层又一层纸,到中心看见里面光秃秃裹了一根四方形的木棍。木棍一端粗,一端细,表面模模糊糊

镌刻着图案和字迹。(皇甫甫等医生站直了身体,对医生说:“你在柜子前呆的时间比狗还长,是吧?”)皇甫甫说着

拉了一把我手里的四方木棍,“把棍儿还给医生,人家趴在柜子洞口……”“我自己会送过去的。”我说,

“我自己来取木塔。”医生说,并朝我这边走来。医生说来取木塔,一开始我没留心,可随着我的手对木塔慢慢握紧,

我好像明白了医生所说的木塔,这会儿正掌握在谁的手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搪塞拖延校正和彼此迁就,客厅里我们三人都平静了下来。我把方塔丢在茶几上。医生叫丫环取了椅子

来请皇甫甫坐下。其他丫环与佣人在院内打发村民,他们舀些水给村民,掰几块硬馍馍、软馍馍塞在村民手里、篮里。

“图案应该在这儿。”医生指着方塔说。

“在这儿呢,上面好像也细细排列着一些景物,这儿,就这儿,”

“只能从我这儿开始。你那儿还是方塔图案的外围区域,上面模模糊糊,看似有图景,其实那只是方塔上的自然木纹,

”医生态度温和,但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用这么好的态度来与人说话,

“你先得到木塔,不等于说你就对上面所有的东西都了如指掌了,”

“看他说的,”医生脸有难色,

“真有点那个,”皇甫甫觉得累了,所以这样对我说,“你把手挪开,让他胡说一气好了。拿了一个塔子在手中……还

要钻入里面去取,”

医生跟皇甫甫从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他略为顿了顿,“这塔上图案的起点应该从这儿开始,而且是沿了一条弯曲路线围

住塔四周。”“是宋朝的?”“哎,不过也说不准,反正是在百多年前被人将图景描绘在上面的。”

“是不是大宋朝的东西,大宋朝的?”我挪近身子,边看边在医生身旁嘀咕,

“当时的描绘人依照宅里主人的意见,根据人们建造宅子的功业大小,将上百个稀奇古怪的符号密密麻麻描画在塔身上

。这塔其实是一座宅内主人的功德碑。现在我们的分歧是……”“您早这样说不就可以了?建造功德碑在当时社会十分

风行,只是像这样,连一户人家也要立一个碑,实在是有些……”“现在我们的分析要跟上各种分歧出现的速度。我用

眼睛观望,直觉告诉我,记号只在图景周边存在,离开四边,其它地方就只剩图画了,但若用手指触摸,我的感觉又变

了:在这座塔上镂刻的确确实实只是一些记号,整座木塔上的景致是由记号堆砌而成的。依据家史记载,凡在塔上动刀

镂刻的工匠必须双目失明,”“这样做的好处很明显, 这样做可以防止宅中隐情外泄。”皇甫甫说。医生继续说(这时

他的情绪已经完全摆脱了爬钻柜子底层时的不稳定状态):“对塔的认识,基本上是用两种方式得来的,一是用眼睛看

,二是像制作工匠那样用手指细摸。”

“需要来些鼓励,两种方法都要试试,”我站起来,看着医生的反应。

“是要对人打打气,”

“你说什么打气不打气的话,”医生坐在椅子上老老实实提出疑问,

“要想了解这一百年间的事,光靠打气是不够的,”

“这些事儿并不怎么难以想像,”

医生听听不是味,就用拐杖戳地面,睁开一双又红又小的眼睛,说:“我是十三号进的村子,你们也一样,本月十三号

……今天该不又是个倒霉的日子?”

我对这话很反感,“该不该倒霉,要看事情的发展。”

医生说:“十三号进村子……要钻进柜子里面取方塔,不能又冲着这个日子。”

我嫌医生噜嗦,“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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