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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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宪贞笑了笑:“不谢,也是碰巧,正瞧着他们跟着你进去。”稍一停,又道:“当下不太平,这一带日本兵又多;祝小姐单身出来,千万小心。”

瑾菡低声道:“我过来这里……是去医院看一个朋友。”

“朋友?”胡宪贞看她一眼,不经意笑道:“原来祝小姐和那个白孟秋也有交情?”

话一落地便知失口:白孟秋一事的隐情他也猜出个大概,此时说这话未免教人误会。他瞥见她脸色微变,忙道:“我的意思是说,祝小姐有祝帅风骨,重义扶弱,济人危难。”

瑾菡听了一默,道:“这事上,四哥下手原是重了。”说着转眼看看他,又迟疑道:“胡将军,今天的事儿,还有白孟秋住在仰德医院……请您先别告诉我四哥知道。”

胡宪贞本还在纳闷,怎的祝大少突然转了性儿,既下那般阴狠重手伤人,转身却又帮人求医问药,原来竟是这宝贝妹妹背着他积德消业。他心说这倒是出好戏,忍不住对瑾菡戏道:“祝小姐,看来倒真不像是祝旅长同胞姊妹。”

瑾菡不知可是方才吃惊过度,竟一时没听出他话里意思,只道:“四哥和我确是隔母的。”胡宪贞听了差点儿笑出来,挥挥手道:“我是说,我是说……当下这世道,做好人也要有个限度。”

说罢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这话虽是笑着说的,却不是笑话。他向来不爱说教人,然而这个祝小姐……他委实觉得她太“傻”了。

瑾菡迎着他沉沉的眼光,颊上微热,目光一闪便看向窗外。石柱雕门迎面而来,祝家大宅已到了。

离宅门尚颇远,胡宪贞便停下车,伸手越过瑾菡,打开车门:“我还是不露面了,祝小姐请。”

瑾菡走出两步,又回身低声说:“多谢胡将军。”

胡宪贞坐在车里,见她这般立在梧桐树影下,眼底微澜浮动,心头也跟着一动,竟一笑道:“真要谢的话……”他目光明朗,声音却越低下去:“不如以后就叫胡大哥罢。”

瑾菡眼色冷了冷,忍了一霎,便道:“胡将军,方才您也说了,做好人也要有个限度。”

“这才对了。”胡宪贞也不气,反笑道:“这才像是祝家大小姐了。”

第15章

日本驻奉领事馆所在地在原俄租界,袭用了原沙俄关东州驻军司令部,满眼皆是尖顶石柱的俄式建筑,花岗岩砌成的厚墙宛如深牢大狱。只是里头改了日式陈设,铺着木地板和榻榻米,黑漆案上高高摆着一帧照片,浓眉短须,目光沉毅地望着面前两个男子,一如生前。

祝载圳走到案前,向那像中人深深鞠下一躬。

“老师是在你回到中国的第二年,突发心脏病去世的。”佐藤涩然道:“之前不久,他还曾提到祝君,说祝君在中国,迟早要上战场的。”

却省去了原田泽光的后半句:祝君在中国,迟早要上战场的,对手就是你们了。

祝载圳默然不语,目光缓缓落到案前的刀剑架上,其间一上一下摆列着两柄军刀。

佐藤上前一步,双手捧起陈在上面的那柄刀:“这是我毕业时,天皇颁赐的菊星刀。”

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学员,最优秀者便可获得天皇钦赐的军刀,又称“军刀组”,被日本军界的青年将官视为至高荣誉。

他凝目看着军刀移时,忽然把刀柄递到祝载圳面前,道:“老师还曾经说过,如果祝君没有回到中国,这柄军刀,大概会是你的。”

祝载圳瞥了那刀一眼,摇头一笑:“中国人,不能接日本天皇的刀。”

佐藤冷冷看了看他,猛地抓起架上另一把刀,一挥手抛到他手上;一壁后退两步,“哗”的一声长刀出鞘:“那么就请祝君拿着老师的刀,证明自己是否无愧老师的评价。”

祝载圳缓缓拔刀,持刀而立:“请。”

佐藤眼色一闪,蓦地踏前半步,一道寒光从他头顶直劈直下。

“铛啷”一声,双锋相架。白刃后是两双漆黑的眼,一般利如刀锋,眼底火光一触即发。

四目相对,越逼越近。祝载圳臂上加力,奋力一撑,佐藤踉跄退后两步。

他沉吸口气,欺身向前,刀锋斜斜下劈,直击佐藤肩颈。

非是游戏。而是拼尽全力的较量,是对那场生死对决前的预演。

佐藤猛地退却,后背已抵上了墙;一刹那刺眼白光直逼到眼前,毒蛇般咬袭自己咽喉。

祝载圳蓦然收住。寒锋却依然浅浅划过他颈子,一道血痕染上灰色和服的衣领。

“祝君!”身后传来一声惊呼,清子不知何时已站在敞开的拉门前。

佐藤脸色灰白,伸手一抹颈间伤口,勉强笑道:“祝君赢了。”祝载圳点点头,收刀归鞘:“承让了。”说完便走回案前,双手将刀放回台架上。

清子惊魂未定,急忙走到丈夫跟前,要查看他伤口,却被佐藤一伸手挡住了:“清子,把天皇的赐刀收起来。”他看着祝载圳,低沉道:“等到我赢了祝君的那天,才能将它再次奉在老师面前。”顿了顿,又道:“只是,那时我们较量的,不会只是剑道。”

“没有那一天,不管较量的是什么。” 祝载圳笑了笑,道:“因为这是我的家乡。中国有句古话,就叫天时不如地利。在这块土地上,佐藤君赢不了我。”

佐藤道:“家乡?祝君真当自己是支那人么?”他紧盯着祝载圳的眼睛:“你身上只有一半的支那血统,你在日本度过了整整七年。你的剑道,你的枪法,你的所有才能,都是老师,都是大日本帝国给的!你怎么能说自己是支那人?”

祝载圳一言不发。佐藤逼近两步,继续道:“回来吧,祝君,和我们合作。老师一定也是希望你回来的。你是老师最优秀的学生,你也应该是大日本帝国最出色的军人!”

“我们中国曾经有个传说,叫做哪吒剔骨还父。”祝载圳抬眼看了看那桢照片:“可见要想改祖换宗,就得受千刀万剐。更何况,”他忽而凉然一笑,盯死了佐藤,冷冷道:“是‘认贼作父’。”

佐藤脸色一沉,猛然一振臂,手中军刀又拉开半截。清子急忙上前两步,挡在两人中间:“请住手吧!不是说今天只来看望父亲么?为什么又要提这些呢?”

佐藤怒斥道:“让开!不要忘记你是帝国军人的妻子!”祝载圳看了看清子,便对佐藤道:“如果还要打,就去祝家找我——中国男人不在女人孩子前杀人。”

说完便不再管他,转身走了出去。

天色已墨黑,风里隐隐夹着雨丝。他才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木屐声,回身一看,却是清子追了上来。

“祝君……”她的发髻和睫毛都已被细雨打湿,连眼神语气也是濡湿沉绵的:“今晚的事,请祝君不要介意。”

祝载圳笑笑:“男人的事情,你不用管。”

她目光闪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把手中的漆盒递了过去:“这是特意为祝君做的大福。”

“多谢。”他接过来,低声道:“回去吧,下雨了。”

清子见他转身要走,脱口喊道:“祝君!”他又回过头,她凝目看着他,轻轻道:“再也不会来了,是么?”

他一时没说话。默了半晌,低叹一声道:“清子,你真不该来中国。”

“是啊,可是,没有办法呢。”她闻言微笑起来,眼底却似泛起了泪影:“我好像……是注定要来中国的。”

雨越下越大,在车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沟壑,把眼前伸展的道路也冲得斑驳陆离。就像关于那七年漂泊生涯的回忆,横在心里,支离破碎,却又历历在目。

异乡阴冷漫长的冬天。甜腻软糯的阿福。秀美羞涩的东洋女孩——老师的女儿——有着和自己妹妹相似的眼神和笑容。

园中八重樱怒放的日子,她穿着浅绿色碎花和服,小巧的木屐浅浅嵌入松软的春泥里,笑语盈盈地问他,祝君,中国也有樱花么?他摇摇头,道,中国人更喜欢的是梅花。她便笑着说,祝君,以后带我去看中国的梅花吧。他怔了怔,便笑答道,好的。

再听到这句话,已是他回国辞行的时候。她固执地一直送他出了大门,忽然低声道:祝君,请你带我去中国吧。

这次他没有回答。他没有办法。更或许,他还不够喜欢她。

他把车停在路边,点了一支烟,看着外面的雨,默默吸着。谁知就这么睡了过去,竟做了个离奇又逼真的绮梦。

没有梅花,也没有樱花。只有一抹抹朱砂画就的桃李,漫天席地开满了他身下那人的玉色肌肤,仿佛白缎子上染了处子血,说不尽的艳丽淫靡。

那是个男人。身子横陈辗转在他腰下,低沉的呻吟似叹似诱。他深深埋在他的身体中,冲撞抵碾,一分一寸,炽如炮烙。

他俯身拥住那个人,肌肤相亲,四肢交缠,那缠漫周身的血样花痕瞬间怒放,蓦地扑来攀绕上他;又刹那芳华销尽,片片败红如泣,狼籍染了厮磨交合的两人一身。

那人蓦地伸手抓住他,喉中的声音颤抖着:“阿圳……”

他喘息着,抬头去看那人的脸。孰知入目只有一片墨色长发,凌散遮蔽了他脸颊。他的手抚上去,抚过那人的腿胯腰背,落在他的心口——那里镌着一道深刻的殷红伤痕,色如江蓼……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敲扣声。他徒然惊醒,车窗外是一双胆怯的少年眼睛,露出哀恳的神色。

他摇下车窗,丢出一张钞票。停了一停,又把那盒大福递给了他。

冰冷的雨丝从窗缝中透进来。他却浑身都在发烫,充斥游走着一种饱胀的欲念。

他关上车窗,径直去了庆云社。

台上已是曲终戏散。林迁在后台才卸了行头,一壁喝着茶润嗓子,一壁指点班子里的一个孩子学戏。梨园行最讲究师徒父子,任凭再红的角儿,身上的每处戏都是师傅手把手教出来的,也都是师傅的藤条板子打出来的,一道道印在身上,真正血泪相合,爱恨交织。

他当年亦是这般捱过。可等自己能做人师傅时,对着孩子却下不了手。所谓“不疯魔不成活”,他深知自己这性子成全不了人,便索性不带徒弟,教习的事儿都交给赵玉才和楚流云。然而遇上心绪好时,人凑到他跟前,也愿意指点两句;却始终是淡然的,温和的,像是不经意地说说闲话。

于是祝载圳蓦地进屋时,看见的便是这般情景:桌上的灯盏昏黄,将他的侧脸映得润如温玉,手里挑弄着画脸的胭脂,不时抬目看身边唱着的孩子一眼。那低回吟唱不似出自人口,而似从他眼中流出,如一股脉脉春水,缠绵地浸人肺腑。

只是一看见他,这泓春水便干涸了。林迁一怔,便站了起来:“祝旅长。”

“我……”祝载圳迟疑了下,方道:“路过,上来看看——你。”

不知可是故意的,他把这个“你”咬得格外重。

林迁看他一眼,对那孩子道:“你去找楚师傅,把刚才那段再唱一遍。”

暗狭的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隔着那盏昏灯默默相对。一时静得能听见窗外沙沙的雨声,宁静里隐含着莫名的不安。

祝载圳又向他走近一步,深黑的目光打在他脸上,一分一寸地,沉得仿佛要凿下历历印迹。又像是把这张脸生生拓下来,和自己梦中所见的身体合为一处。

林迁给他看得有点发慌。因瞥见他头发外衣都有点湿,顺势道:“我去拿手巾,祝旅长擦擦。”

说着就要走。却给祝载圳一把抓住手臂:“别动。”

他伸手触上他左脸颊。那上头溅了一点胭脂印子,正点在唇角上,好像天生的朱砂记。

他手捧着他的下巴,拇指揉上,缓缓拂拭着。岂知那胭脂极是浓艳,一经揉蹭便氤氲化开,在象牙色的颜面上染了一道红痕——像极了梦中人心口那道伤疤。

他看了一霎,猛地低头吻了上去。林迁来不及躲避,便被他牢牢困在臂膀间,挣脱不得,一如既往的强横。

而落在脸上的唇吻却是温绵的。他竟是舌尖挑抹着,细细吸吮舔舐那抹胭脂痕,待丝丝吮净了,才辗转落到唇上,以唇舌轻缓启叩着他的牙关,缠绵柔缓地,就像窗外潺潺春雨。

连祝载圳也诧异了自己此刻突来的温存——或者是因那个旖旎梦境,或者是为方才林迁眼底的温默。又或者,什么也不为,只因这个人正倚在自己怀里,近乎顺从地接受自己的拥吻。

渗进口中的胭脂冷涩而微苦,他的口唇却是温热的,散着清茶的幽香。那道牙关仍是紧合的,他只能将他下唇含在齿间,轻轻咬着,反复地揉吮厮磨。

他伸手扶上他心口,摸到那道印子的位置,口中低声诱哄:“让我进来。”

掌心的温度透衣而入,捂得心窝一片滚烫。林迁浑身一僵,却又似有什么地方瘫软了。

一时两人都清楚地感到,他的心正躺在他手掌下,一声声跳动如鼓。

外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轻响。是楚流云的声音:“师兄呢?”

林迁背后蓦地一凉,慌忙推开他。

楚流云一挑帘子进来,打眼看见祝载圳,微微一怔:“祝旅长来了。”

祝载圳已缓过神色,对他点了点头:“雨下得大,上来找林老板讨口茶喝。”说着竟真端起桌上那只紫砂壶,揭开壶盖,满不在乎地喝了口林迁剩下的冷茶。

灯光昏黄,依稀晃见他唇角残着一点胭脂印,而林迁脸上却笼着层不自然的薄红。

楚流云的脸色变了。

第16章

对于祝载圳,楚流云并非没生过疑。有权有势的祝大旅长,几次三番来找一个唱戏的,还为此当众教训自己的部下,能图的什么呢?这种事儿梨园行里出了太多,他自己就是过来人。然而这念头只停在心里一转,便做烟消云散了:一来林迁与自己不同,生的俊是俊,可没半分女相旖旎气。若说招惹上哪家小姐太太倒是可能,想来这祝大少纵是再乖戾怪异,也犯不着放着满城佳丽不寻,反找个纯粹的男人。更何况,他信着林迁——他的师哥,绝不是那等人。

其实一切不过都是他为林迁,也为自己寻来的借口。是他不忍这么想,更不愿这么想。

然而他们却不容他这般自欺欺人下去。自那个暧昧古怪的雨夜,祝载圳竟每晚都泡在庆云社,坐在二楼那个固定的雅间里,独自静静看林迁唱戏,等他下台卸装,便径直把人带走,直到夜深才送回来。接连一个礼拜,日日如此,林迁也从无拒绝。楚流云只冷眼旁观,咬牙忍住不问。

直到这一晚,《长生殿》上玉环才渡上鹊桥,便瞥见了楼栏后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待到三郎上来,浓黑的一双眼便在暗影中一闪,似是笑了一笑。

林迁必然也看见了——三郎对玉环的温存吟唤显是凝滞了。戏外人分心,戏中人自然分情。

他全身冰凉,手心却火燎火烫的。待一出貌合神离的“密誓”唱下来,便再也忍不住,趁着下台换装的功夫,抛出来淡淡的一句:“师哥,那个祝旅长可又来了。”他盯着镜中林迁的背影,“你说他也听不懂戏,整晚整晚的杵在这儿,图什么乐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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