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劫——楚枫岚
楚枫岚  发于:2012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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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闭嘴!”他扬手一个耳光狠狠甩了上去。瑾菡猛一踉跄,扑身摔倒在地上。他脸色煞白,胸臆间像烙了把烧得赤红的铁,燎灼地像要炸开似的——这世上他至亲至爱的人,他舍弃了名誉和性命也要护着的人,全都是这么想的!他辩白不了,他也没有可以辩白的……过了今天,大概全奉天,乃至全中国的人都会这么想的。

有的耻辱,任何语言辩白都是无力的,怕也只有血洗得净。

瑾菡缓缓爬起身来,泪痕已散了满脸。他粗重地喘息了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十分平静:“十点钟,我送你去车站。”顿了顿,又低沉道:“你放心,我不走。” 说完不再看她一眼,转身便走了出去。她独自立在原地,那一掌打得耳中作响头脑昏懵,连心里的痛苦也一并麻木了,以至一时领会不出他那句“不走”的深意,只知道是要分别了。直到干涸的眼泪绷得脸颊发疼,她才失魂落魄地举目望着四周——她的家,她曾经不惜名誉不顾危险,竭力要离开的地方。直到今日此刻,才知自己对它是有多留恋的。

只是觉悟地太迟。一切已成定局。不论哀求的话,狠戾的话,都改变不了他们的决定。她的恋人要走,她就只能看着他走,她的兄长要她走,她也唯有听命——不忍离别又如何?她的父亲,她的兄长,她爱的男人,都是这个时代的亡命之徒,而她能选择的只有带走关于他们的记忆。她走到那面挂满相片的墙壁前,伸出手把它们一帧帧摘下来……父亲,嫡母,夭折的兄长姐姐,这些在她生命里存在过的人。她握紧了一张旧照,眼泪又流了下来;祝载圳与她并肩站在父亲身后,微微带笑,最是难得的踏实安好。

记得那是祝载圳初回国,久别团圆。她知道,她会用离开后漫长的余生来追忆那日的团聚。

林迁脚步缓滞地走进那间大厅。厅中极为宽展,原是西式风格的建筑,却被生硬地摆上了一色榻榻米和日式矮案,对面端然跪坐着十数个日本人,也是和服与军装交错。佐藤将他推至案前,便上前一步,对案台中间的中年男子鞠下身去,低声用日语说了句什么。那人只是微一点头,便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迁,开口竟是极为流利的汉语:“林先生,久闻大名了。”

林迁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却没说话。佐藤也用汉语道:“和你说话的是板垣总参谋,是我关东军参谋部的最高长官,也是这里最了解你们中国的人。”林迁淡淡了了他一眼,就把目光转向了别处。那板垣倒似全无不在意,只是顺着佐藤的话继续道:“从四岁起,我就在祖父的指点下,学习和研究你们中国了。”他微微扬起头,仁丹胡下的嘴角高傲地吊着,“我一向很欣赏中国的文化和艺术,尤其是优美典雅的昆曲。因此今天请林先生来,就是要让大家都领略一下中国之美。”

欣赏?领略?无非是强盗撞破宫墙后,面对遍地珍宝的贪婪和餍足。他们眼中的中国之美,正是豺狼嘴角淋漓的血,诱发着更凶烈的兽性。林迁在心底冷冷笑了,抬眼直视着板垣,声音低沉又清晰道:“在下不敢献丑。中国的戏,只唱给中国人听。”

佐藤猛地上前一步。板恒一挥手将他止住了:“中国的戏只能唱给中国人听?可痛心的是,现在的中国人已经体会不到古中国文化的精髓了。仁、义、礼、智、信,本是自中华传入日本,可今日之中国人,远不如我大和民族将之承继始终——中华文化若只留在中国人手里,早就毁灭了。”林迁寒然望着他,板恒笑了笑,又道: “不过我相信未来‘大东亚共荣圈’一体,我们可以更好地将中国文化发扬光大。连同中国的一切,都会在大日本帝国的扶助下新生。”

这般志在必得的傲慢语气,是面对擒在手中的猎物时才有的满满把握。眼下还未发一弹一炮,他们却好像已将这片土地收入囊中了——他们像是已确认不会受到任何抵抗似的。林迁想起临别时祝载圳的表现,忽然有种很危险的猜测:难道是东北军内部已和日本人达成某种默定的共识?这个猜度可怕地令人心寒,然而,却也未是完全不可能。

他已明白了今天自己被“请”来的原因:这是他们预贺侵占得逞的欢宴。而自己这个名优戏子,那一出出流丽如诗的戏曲,正是作为中国优美而软弱的代表,是他们宣示胜利的战利品。自此中国的一切,文化,财富,珍宝,土地……都如座前这个戏子,以“欣赏”为名义,任其掠夺、玩弄,乃至摧残毁灭。

像是暗火上被猛地扑上一泼热油。他霎时出离了屈辱与激愤,并不独独因为眼前这个板垣。

“板垣先生,今天我是绝不会唱的。因为中国的戏,只有中国人能听懂。”

这驳回严冷地几近是挑衅了。眼前这形容温弱秀雅的支那人显是像要激怒他。然而板垣只是微一冷笑,眼底神色近乎是满意的:他既被称为“中国通”,自认是彻底看透了中国人——就如同他们的戏曲,涂着浓重的面具,总是故作种种激昂慷慨情状,实则都是自欺欺人,不堪一击,一声暴喝便足可教他们曲尽魂断——甚至不必用拔刀亮剑。

即便真有几根硬骨,他也会一一敲断碾碎了,使之成为跪倒在帝国军刀前的残骸。征服中国,不但是要征服它的土地财富,更是要征服每一颗属于中国的心脏。

他眼角瞥着林迁,举手击了击掌,身侧的帘幕便拉开了。

林迁脸色微变。赵玉才面如死灰,双眼呆滞地望着他。六十余岁的老琴师瘫坐在地上,花白头发凌乱地垂下来,嘴角隐隐浮着几痕黑血。

板桓冷冷道:“林先生,大家都在,我想您可以唱了。”

欺残凌弱,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武力。他们便是预备以此来征服中国。林迁嘲讽又苍凉地笑了笑,跟着心头却浮上层更浓重的悲哀——没有强者保护的残弱,又怎能不被他人欺凌?佐藤见他迟迟不动,鼻中冷哼了一声,便几步走到帘幕之前。赵玉才不禁往后瑟缩了半步,低声哀唤道:“——逸仙!”

林迁断然道:“不必了!我唱。”板桓一笑道:“洗耳恭听,早闻林先生的‘游园惊梦’最好,可惜您的搭档已不在了。”林迁心底一刺,脸色却依旧是沉冷如冰:“板桓先生既然对中国无所不通,想必也知道,昆曲中并非只有一折‘惊梦’。”

说罢他微微后退了半步。未等老琴师调准丝弦,一腔悲凉萧沉声音已慨然响起。不是“游园”,亦非“惊梦”,乃是那曲“沉江”——

“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

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

使劲残兵血战。……”

三百年前,伤心故国旧事。塞北铁骑踏碎汉家江山,孤臣死战血染城墙,到底力竭投江。孰知到如今非是残兵,却无血战。兵临城下,二十万男儿齐卸甲,奉天城一片冷寂死灰。只有他这一腔痛彻激昂的声音,呼不应天灵祖灵,唤不来亲兵救兵。

赵玉才震惊了。他从没听过林迁这般唱过,那声音极度高亢、凛冽又凄厉,字字句句都似榨干了肺腑,椎心泣血,寒针一般刺进人心窝,撕裂骨肉般疼。

他正在不安间,这声音却戛然而止:最后那句“海天远”还未落地,一口腥热猛然呛上了喉口;林迁面容惨变,蓦地咬紧了牙,殷红的血透过牙关丝丝渗了出来。

板桓脸色已是铁青,猛地上前两步,反手捉住了他下颚。他死死盯着他眼底,林迁的眼色却冷静又沉实,宛如铜铸铁浇——原来这就是支那人的硬骨!他竟是在一个戏子身上初次领教了。板桓忽而冷酷地笑了,他一手拔出了枪,缓缓抵上那抹染血的口唇,用力一顶,便直捅进他的喉。

既然折不弯,便彻底击断碾碎了它。这国家的一切,如若不能被占有,就只得摧毁。自古侵略之道,无非如此。

林迁依旧冷冷望着他,仿佛一块雕出人形的冰。板桓狞笑着,就要扣动扳机,佐藤却忽然上前一步,低促道:“阁下,请稍等。”

“他是第三旅旅长祝载圳的情人。”他望了一眼林迁,继续用日语道,“祝是个死硬的抵抗派。因此我以为留着他,比杀了更好。”

第51章

黑色军用轿车缓缓驶上闹市,从领事馆直往大青楼。车前插了日本国旗,白布上染了一泼鲜血,借了秋风招摇过市,落在众人眼底真如招魂的灵幡似的,凄厉又凶残。

其实真正的幌子却是他自己。佐藤将他一只手拷在车座上,大开车窗,林迁惨白的脸色便赫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其实这些禁锢手段都是多余的了,至此随便他们怎样,他已无心反抗——喉中撕裂了一般,腥热的血缓缓地涌,每强咽下去,从喉头到胸口都是烧灼地痛,想必自己从此再发不出一个字了。他的人生无非是在戏台上,一个失去了声音的戏子,只是个活死人。

更何况,转眼就是国破家亡。

他木然从其摆布。直到大青楼缓缓驶近,恍惚正见祝载圳匆匆步下台阶。他的眼睛落在他脸上,分明是震了一下。佐藤瞥了二人一眼,暗中打开了林迁的手铐,便下车走向祝载圳:“祝君,完璧归赵了。”

祝载圳转眼看着他:“你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不然也不会把他再送回祝君手中了。”佐藤短促一笑,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他触怒了板垣参谋,本该被处决,甚至会被……”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挑高眉头暧昧地笑了笑:“但是为了祝君的缘故,我还是说服板桓参谋放了他。”

祝载圳脸色骤然严酷。他死死盯着佐藤,半晌才寒然一笑:“别以为你们让人都觉得我祝载圳是汉奸,我就真缩起头顺了你们——我不会上这个当!”

“真是佩服。原来祝君并没有变。”佐藤举手拍了拍掌,冷冷道:“不过祝君如今怕是有心无力?第三旅虽是精锐,没有张学良的亲令却不能调动。令尊生前的亲信人马也都不在奉天。而至于奉天别的驻军——祝君现在也很难取得他们的信任吧?”

原来是他们早谋划好的。趁着张学良不在奉天,就算兵谏逼宫也求告无门。余下的多是资格位置高于他的元老,更不会听命于他。更讽刺地是,他又在日本待了七年,与板垣佐藤等人同校所出,又加之他们今天这般大张旗鼓地将林迁从驻奉领事管送出来——他是绝难取得军内部众的信任了。他们甚至会疑心他公然违抗张学良命令,是与日本人里应外合,趁机抢兵夺权。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般攻心毒计,果然是致命杀招。

“祝君,我早说过,总有一天我会赢过你,就在满洲的土地上。”他面露得意地说完这句,竟转而怅然叹了一声,又道,“只可惜,清子看不到了。”

清子?祝载圳心头蓦地一震:“清子……她怎么了?”佐藤面无表情道:“她去老师身边了。”祝载圳胸口一窒,猛地伸手揪住他领口,厉声喝问道:“——你杀了她?!”

他将他死死抵在墙上,一手掐紧了他咽喉。祝载圳脸色煞白,声音像是从牙关落下的碎石:“那天真该在老师灵前杀了你。”冰冷的枪口直捅在他下颚上,他的手指缓缓收紧。

“她是因为你而死的!”佐藤挣扎着亢声道。他眼底不见怯色,只露出道恶狠狠的冷光:“她为你背叛了一切,最后只有一死了!”

是自己杀了她。或者也不错。如果当初带她来中国。如果昨天阻止她回去——她就不会死。他并非不能预见到她的危险,他只是不肯在她身上用心。

这委过于人的一枪,到底难以打下去。

“你体会到了?送自己喜欢的人死,是比自己死去还要痛苦。”佐藤伸手推开他,转身后退两步。他眼睛始终锁定他,反手打开车门,冷冷道:“把你的人带走——趁他活着。”

祝载圳寒然盯着他,上前俯身从车里把人抱出来:“佐藤,我还是会杀了你。”

“不是在这里。而是在战场上。”

他把他抱到车上,一路又开回了乐芝林。不过是过去了短短几个小时,却是在生死离合间走了一遭。林迁一直不语不动,祝载圳也没问他。直到他抱着他上了楼,把他放在床上躺好,才俯身仔细看着他脸,低声问道:“是嗓子伤了?疼得厉害?”

林迁静静躺在那儿,望着他没说话。迎向他的目光澄清见底,亮得可怕。

他伸手轻轻拭去了他唇角渗出的血,便转身从旁边桌子抽屉里拿出那两剂针药。他握起他的一只手臂,找准静脉扎了进去,一壁轻声说:“一会儿就不疼了。”

吗啡缓缓注进了血脉肺腑。仿佛一股温默的春水,一丝丝化去了撕咬着身体的严冷疼痛。渐渐得,他只觉自己想浮在这道春水上,随之悠然打着旋儿,熏熏然不似人间。

祝载圳拔出针头,在他身边躺下,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抱起他,一如往常每晚相拥入眠。

“你先睡一会儿,醒来就一切都好了——就不在这里了。”

这分明是告别的话,他可怎么敢睡。他竭力睁开眼,想伸手握住他,却浑身麻木如死。恍惚离眼前人越来越远了。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揽紧了他,凑过头在他额角吻了下:“对不起,今早我是骗你的。我不走,我得留下——大哥不在,我得留下给奉天人一个交代。”

林迁定定望着他,满眼睛都是话,口唇却无力地翕张着,发不出半点声响。他轻轻一笑,伸出一指按住他嘴唇:“你别说,听我说——我还骗了你一件事。当时说好了是半年,可我后来反悔了。到了后来……我想跟你过一辈子。”

“真是想跟你过一辈子。就在这房子里,每晚上有你等着我,给我做饭。有空的时候就去看你唱戏。哪天你不想唱了,唱不动了,就在家里待着,我养着你。生不出孩子也不要紧,等到瑾菡嫁人生了儿子,抢她一个回来养。”

他真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有机会了,没有时间了。

他收紧手臂,紧紧地搂着他,口唇贴在他耳边:“……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补。”

林迁毫无办法地望着他,说不出,动不了。只能在心里绝望又迫急地想,可我欠你的,我该怎么补。

“可你得再给我做一件事。”他伸手扶着他脸颊,声音很轻,口吻却极度恳切,“你得替我照顾瑾菡。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了,只有交给你才放心。你要好好待她,别让她最后落得……落得像我母亲。”

林迁的眼底满满投落他的影子,好似风里烛影,那般急迫摇曳着,却是惶惶欲熄。他注视着他的眼睛半晌,最后倒是轻快地笑了:“嗳,对了,都说外甥随舅。以后你们有了儿子的话,让他姓祝。”

他低头在他唇上吻落下去。浓重温热的血味渗进交缠的唇舌,正如这一生的情爱纠缠,辛酸的,沉涩的,甜到了发苦。

他猛地放开他,转身走了出去。脚步坚定,始终没有回头。

林迁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脏几乎跃出腔子,扑到那人身上,跟他走。可是他的身子却像陷进了个湿冷的泥沼,不住地往下掉。最终眼前一黑,整个人落到了底,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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