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可和斯林看比荷说到一半没了声音,扶着额头表情从苦恼渐渐变成很纠结神色,连耳朵也红了起来。
“总之……哄他哄到三点才安静下来,没多久电话进来我又出门到四点多才回诊所,结果一上楼他又在打电动,重新把他哄睡觉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几点了……”
“……辛苦了。”
有情有义的诊所员工对着老板举杯,比荷苦笑地碰一下,决定对自己稍微好一点。
“我去办公室补眠一下,两个小时后叫我。”
比荷关上门,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拿下眼镜,正想再起来拿个外套或毯子盖着,一大片温暖的阴影把他压回沙发,粲然柔和的笑容从模糊到清晰,覆盖在眼前。
“听到你要睡觉,所以我来啦,”西里尔在比荷的额头上亲一下,翻身把比荷转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也顺便用毯子把两人卷成一条虫。“早安,祝好梦。”
像游戏里的主人公那样放任自己沉入黑暗,Game Over从悲剧跳跃成喜剧,铜板翻成另外一面……
昨晚的魔力已经过去,被挑起的欲望仅留下淡淡馀香,正是最适合美梦的浓度。
早安,请让我幸福的阵亡两小时。
番外:百年之后
笑脸猫睁开眼睛,然后又用力眨了几下。
唔……这里是哪里?
看起来好像是我家。
笑脸猫站起来,用力伸懒腰,把自己拉得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再用力抖一抖,踱步踏了几圈,窝回原处开始理毛,边整理边回想。
我记得……我是睡在墓碑上……
笑脸猫抱着尾巴仔细清理到满意的程度,重新出发的猫尾巴缓缓扭动。
我是梦游的时候滚着滚着滚回家,还是睡死的时候飘着飘着飘回家?
抓抓耳朵。
也罢,反正是回自己家,过程不重要。
笑脸猫拍拍猫掌唤醒白铁壶,喀咚喀咚嗄叽嗄叽地学着笑脸猫抖灰尘的白铁壶,不知道从哪弄到水把自己洗得发亮、烧好水(火源不明.、洗了个干净的杯子扛到笑脸猫身边,倒好水自己也跟着在旁边坐好。
因为很烫只好呼啊呼啊地用力吹,等终于能小口小口的啜饮,抬头注视房间里的景象,一个名字像被积尘描绘的光束那般,清晰温柔地透入脑海。
“比荷……”
对啊,比荷已经不在了。
因为给我取名字的人不在了,所以我不能再使用那个名字。
笑脸猫化为人形,打开衣柜,忍不住伸手挑起比荷留下的衬衫袖子,彷佛握住不存在的手。
******
笑脸猫还记得他上一次醒来的时候,漫无目的在城市上空滚了几天,才开始悠哉地看看现在的人与城市的特色,溜去看报纸了解这次睡了多久。
这次呢?
笑脸猫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这么麻烦,一醒来就盯着城市、观察大家手上使用的钱币与衣着,然后从衣柜中找出与现在合适的衣服穿戴好,拿起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的提款卡去领钱,等领到钱,他又去买酒、买花,招了台计程车直奔墓园。
百年……比人类一生的时间还要多一点。
坐在计程车上隐隐有些急躁,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带着东西走捷径。笑脸猫化形的美青年表情平淡、没有任何笑容,在寂静的车内忍耐,或许连司机都无法奉陪这种压抑,开车的手离开方向盘打开广播,人类的声音开始回荡在车内。
比荷还好吗?不对,应该是比荷的墓还好吗?
音乐构成的墙让笑脸猫沉浸于一直逃避思考的物事。
虽然当初请了律师,也请了人专门打扫,海格应该也会帮忙维护……
但毕竟过了百年。
笑脸猫握着手中的酒,低头看着,默默的笑了。
商店里最老的酒也才二十五年,百年其实很久、很久……是他跟比荷在一起的四倍时间,是他目前人生的六分之一或七分之一。
为什么从来没发现百年其实很漫长呢?
记忆里更多的片段被扰动、悬浮,让笑脸猫回忆起每个百年的城市样貌,那些他一直记得,却时而无趣、时而感慨的片段蒙上一层雾,那些久远的画面依然仅此而已,但是最近的那个却在听见声音的时候不敢翻阅。
计程车停下,笑脸猫付钱下车,墓园门口成对的月桂树当年还只是个年轻小伙子,百年之后却显现出沉沉绿荫。墓园的铁篱换了样子,有些石块看来也跟上次看到的不同,笑脸猫往前走,对扫地的管理者点点头,生疏笨拙地走到记忆中的地方。
“嗨,比荷,”笑脸猫放下花束和美酒。“我睡醒就来看你了,你瞧,我完全没变对不对?”
墓碑已经显得沧桑陈旧,笑脸猫伸手抚摸上面的刻字……墓碑很干净,一低头,新鲜的橡实、浆果、和花朵发光似地被留在比荷墓前,他想他知道是谁留在这里……听见振翅声,抬头,看见一只燕子犹豫地停在墓碑上,对着他歪歪头,把口中衔着的栗子放在他手中。
“我没看过你,但我觉得你听得懂我说什么,”燕子说。“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是笑脸猫,”美青年笑了笑,把栗子放好。“这个人曾是我的伴侣。”
“噢~~!”燕子非常惊讶。“您就是笑脸猫大人!好久都没听到您的消息了!”
“嗯,我睡了一百年呀。”
“我听我曾曾曾爷爷说过这个医生,真感慨再也没有这么好的人了。”
“他还觉得自己不够好呢,”笑脸猫发出笑声。“哎,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做事不够真心。”
“因为他人太好了嘛!”
“你这话我爱听。”笑脸猫伸手让燕子站在指尖。“你认识那个帮你曾曾曾爷爷取名字的钢笔吗?知道他在哪吗?”
“知道,他现在在梅洛那,”显然孙子没有曾曾曾爷爷的粗神经,说话仔细又有条理。“梅洛是海格的孙女,钢笔爷都待在那,梅洛对他很好。”
“谢谢你啦,小朋友,”笑脸猫一抬手,燕子飞了起来,在他面前盘旋。“我下次再带礼物给你。”
“好!”听到有礼物,燕子双眼发光。“谢谢!!下次见!”
燕子一个回旋,然后迅速飙远,笑脸猫的目光回到石碑上,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我何必对着块石头说话呢?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连个鬼都没有。”
可是我就是想来看看。
可是我就是想对你说话。
明知道你连躯壳都腐朽得只剩枯骨,却还是想让你看看我不变的模样。
可是这样又能做什么呢?
我在这里,你在那里。
我还是不觉得悲伤,可是心空空的。
笑脸猫突然觉得惶恐。
百年前有个人很认真的问他是否幸福,在他心中留下一座遗迹,可是不管现在抑或过去他都不曾为失去悲伤或哭泣,他只是在想起的那瞬间重温第一次看见墓碑时的刺痛,然后心空空荡荡地什么特别的感觉都没有。
我真的爱着那个人吗?我真的爱过那个人吗?
那段宛若梦境般的记忆是真实的吗?
我想对你说话,我看着墓碑觉得怀念,但我觉得不真实;是因为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疯了所以只要梦境里有个对象就好,还是因为我疯了所以连真实都在脑中迷路?
就像证明你存在的墓碑和记录,记得你的朋友和朋友的孩子……我记得你认真爱着我,可是为什么我一觉醒来不确定我爱过你呢?
有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爱你的东西?
手指不自觉地抓着墓碑,他还记得拥抱的重量、记得出门前抚摸比荷衣服的触感,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在那一夜看起来像月光石,他记得那个人一脸宠溺地对他说要快乐喔。
……我不知道……
把额头贴在凉凉的墓碑上,那种近乎窒息的困惑很陌生。
金色的眼睛眨了眨,打开带来的酒一股脑的倒在墓前,亲了一下墓碑,然后站起来。
疑惑的话,就去寻找吧。
笑脸猫一个跨步,消失在墓园里。
******
猫偶尔也会想撇开头逃避一下,那就像聊表心意的躲藏,只藏住头却露出屁股,不是真的想逃或是想躲,就只是暂时的不想面对现实。
笑脸猫说了要去找,来到绵羊家族的店前站了五分钟,还是没能走进去,而是转身走回自己家,扑向已经打扫干净的床铺。
床上还放着出门前拿出来的、比荷的衬衫,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拥抱那件衣服,埋头嗅闻因为这不合理空间而遗存的馀香,气味很快的变淡、染上自己的味道、变得拥抱也无法挽留,笑脸猫毫不犹豫地换回猫形钻进衬衫里,却又想起以前他变来变去恶作剧的时候,比荷总会四处放一件衬衫好随时递给他。
回忆很温暖,那些衬衫也总是留有洗衣粉和比荷的味道。他不爱扣扣子是因为比荷总会无奈又认真的帮他扣上,当他抢了比荷的衣服,比荷就只能无奈的被他的味道包裹。
早知道不抢了……衬衫下的猫缩得小小,知道衣橱里的味道开一次少一次、拿一件少一件,于是开始说服自己至少还有衣服。
……而且衣服又不是重点。
当年比荷的杂物全都留在他这里,笑脸猫想趁着这短暂逃避的时间一一翻看,打量之后却发现比想像中以为的要简单——是了,比荷一向不喜欢麻烦人……
衣服下的猫郁卒地叹口气,实在太郁卒了所以窝不下去,又变成人坐在床上。
指尖抚挲着手中的衣料,静静地摸着,然后缓缓穿起,仔细地扣上扣子,把自己重新穿戴好,回到绵羊的店门前,伸手,推门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
介于成熟与苍老之间的女声从杂物之后传来,笑脸猫照着记忆往里走,在柜台前看见熟悉的存在和不熟悉的面孔。
“嗨,吾友。”
“噢……噢噢……”钢笔激动的脱离笔架,往前跳几步。“老朋友,好久不见,你好吗?噢噢,不对,我应该先介绍女士,这位是梅洛小姐。”
“我听说了,”笑脸猫对梅洛点点头,抛个媚眼。“小可爱,老祖宗拜托你帮忙的时候不可以逃跑喔~”
“才不会,”梅洛咯咯笑。“我又不是爷爷。”
西里尔点点头,终究没问海格还在不在。
“我想跟老朋友聊个天,钢笔借我一下喔。”
“哪儿的话,老祖宗,”梅洛想到什么似地转身翻找,一拿出来笑脸猫就知道是什么。“这是我烤的小饼干,老祖宗不嫌弃的话,聊天的时候吃。”
“多谢。”笑脸猫举起小纸袋致谢,拿着钢笔一转身就不见踪影。
钢笔以为他们应该是回笑脸猫家慢慢聊,但笑脸猫只是回家拎了一满壶茶、拿了一个杯子,又带着他抄捷径,等他适应捷径外的光线,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比荷的墓前。
不禁幽幽一叹。
“你叹什么气呢?”笑脸猫把钢笔放好茶壶放好,空空的杯子放在墓碑前面,好像那是给比荷的一样。
“没什么,”钢笔摇摇头,靠在动物们留下的花朵上。“只是很好奇你带我来这里想聊什么。”
笑脸猫愣了愣,拿起茶壶把杯子倒满,放下茶壶后却不拿杯子,只是看着水面重归平静。
“我也不知道。”顿了顿,复杂的、带点无措孤单的表情从脸上一闪而逝。“我睡着之后,你有来过这里吗?”
“刚开始的时候,每年都会来,”钢笔耸耸肩。“布朗尼先生和戈培尔先生很重感情,一直到他们把我托付给梅洛,我每年都会来看一下。”
“所以,等他们……过世之后,你就没再来过了?对了,那家咖啡店怎么了?”
“还记得那对当邱比特的燕子吗?那时的那对年轻人,其中之一后来顶下……或者说继承了那家店和手艺。然后那对年轻人结婚又领养了孩子,现在是孩子们在经营,而当年的年轻人,偶尔会来找我,带我来墓园看看老朋友们。”
“……这样啊。”
“怎么了?老友?”钢笔靠近点,苍老的声音轻柔又担心。“那年你不声不响的睡着之后我就很担心……你一定也没看见比荷先生留给你的信,对不对?”
“什么信!?”笑脸猫几乎跳起来抓住钢笔。“什么时候!?在哪里?为什么你知道我却没有发现?!”
“是比荷先生来咖啡馆义诊的时候,跟我约好的。”钢笔缓慢的声音跟着风一起抚动墓园的草地。“他说,如果你过得快乐,看起来很好就不用告诉你。我问他这样不怕被发现吗?他说……”
“他说什么?”
“他笑着说,如果你不曾思念,就不会去翻动他的东西;如果不够放在心上,你也就不够仔细……因为你相信他,所以,你不会发现。”
“真是……可恶……”不知道自己在烦闷什么,但是听到钢笔的转述,还是诡异的又高兴又生气又烦闷又雀跃,揪着头发、咬牙切齿的说着可恶,脸上却想笑。
忍也忍不住的笑跟着眼中的酸意一涌而上,却尽数耿在喉间无法动弹。
“老朋友,这是他对你的爱情,是很美丽的温柔。”
“我知道,我知道,”笑脸猫喃喃说着,“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心里空空的,我不为失去哀伤,却一直听到他的声音;我觉得记忆不够真实,却从你这里知道他有留信……我该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这超过形容词的范围、超过声音叙述的能力,但我就是想说可恶。”
钢笔靠过去贴在笑脸猫手边,言语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要陪伴就好。
“……要我再陪你多待一下,还是告诉你信藏在哪里?”虽然笑脸猫没有哭,但这比哭出来还能让人感受到喜悦与伤痛。
“再陪我待一下,”笑脸猫轻抚钢笔的金色花纹。“然后陪我回去一起看信……我想,这次一定会哭吧。”
“哭出来也很好啊。”
“我也这么觉得。”
******
慢慢的喝光一壶茶,慢慢的坐到天黑,笑脸猫把钢笔放进上衣口袋里拍两下,拎起喝空的茶壶茶杯,踱个几步便回到自己家中,提灯们纷纷亮起,点缀得一片明亮。
“比荷有没有说他把信藏在哪里?”
笑脸猫把钢笔放在茶几上,觉得心跳似乎快了点。
“他说跟旅行的回忆放在一起。”钢笔思考了一下,想起另一个附注。“还有还有——从最后面往前看。”
旅行的回忆?笑脸猫眨眨眼睛——绝对不是背包衣服零食,也不会是相机,狐疑的抽出为数不多的相簿从最后一本检查,果然也不是。
那就是记事本了。
拿出被比荷贴满票根、写满札记的活页记事本,从最后面开始检查的时候,终于发现不同之处。
摸起来比较厚……笑脸猫想着,找出裁刀小心地割开,从里面倒出几张薄薄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