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的严寒和永远等不到的喜欢也没能阻止西里尔的行为。
晚安,比荷。
比荷在希伦家过节的第二个晚上,在被子里无声的笑了。
他回头了。
最想念的居然不是怀抱、不是亲吻,而是那含在舌尖般软甜的晚安。
比荷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即使没有任何人会看见还是想隐藏此刻的表情。
“真伤脑筋……”
就算还不想改变决定,但心境变化西里尔一定会发现。
“……真不想让那家伙太得意……”
平常对那家伙就已经逼近有求必应,再让他得意下去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又有点想看看他得意的表情。
嗯……算了。
等回去的时候对他说“我有点想你”,顺便告诉他希伦每年都会趁这个时候帮他安排相亲。
比荷闭上眼睛,开始隐隐期待回去的那天。
******
比荷变了。
西里尔跟钢笔爷委派的猫头鹰一起在厨房歪头打量比荷,一不小心两颗头撞在一起,猫头鹰反射地立刻啄一下西里尔、接着才想到攻击的是谁而缓缓退开,西里尔哼哼哼的想趁比荷在忙的时候拔光猫头鹰的毛,比荷却已经回头了。
“来,这是牛肉,辛苦你了。”
比荷把给猫头鹰的酬谢放在鸟面前,猫头鹰轻鸣两声便大快朵颐,让西里尔一看就知道老友显然交代过“只要比荷在场你就别怕”——这只鸟真的没在怕!!
可恶!
“西里尔,怎么了?”
“没事。”西里尔阻止自己继续磨牙,转而回到老友的问候信。“真没想到他还会写贺卡给我,可是现在才收到未免也太晚了吧?”
“嗯……”啊。“钢笔爷大概是使用宗教历法吧。”
“啥?”西里尔眨眨眼,呆了好久才终于从记忆的深处挖出宗教历法的介绍,忍不住长叹一大口气瘫进靠背椅。“干嘛那么麻烦……”
比荷正想笑着告诉西里尔这是“人类的乐趣”或“钢笔自制精美礼物”,但望着西里尔的表情才发现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西里尔?”
“对啦我在害羞,我现在因为很高兴,所以超~~别扭,我正在傲娇。”西里尔爽快承认、干脆坦白,转头目露凶光一把抓住猫头鹰的脖子。“记得转告他我高兴得耍别扭,敢说些多馀的,哼哼。”
猫头鹰眨眼睛表示了解,一被放开立刻飞到比荷身后躲起来,比荷叹口气把碗移到自己身边,等猫头鹰走了才抱住不开心的西里尔。
“怎么了?”
西里尔眨眼睛,被比荷主动抱住,他才想问怎么了。
“为什么生气?”见西里尔不回答,比荷又轻声问一次。
“咦?啊!喔~我没生气。”西里尔笑得有杀气。“只是不爽那只鸟,我没生气。”
比荷盯着西里尔半晌,苦笑地叹了声“你啊……”,凑上唇在西里尔的唇上轻吮,于是西里尔又困惑了。
“……不喜欢?”
唇贴着唇问这种问题,哪里说得出不喜欢。
“你变了。”
“喔?”
比荷笑着退开一些,西里尔趁机拿走比荷的眼镜,又把比荷搂回怀里。
“你还真喜欢抢我的眼镜……”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西里尔摸着比荷没有任何多馀物品的脸。“仅仅只是一个框加上透明的薄片,五官的感觉就变了、距离也变了,托你的福我了解到当眼镜控的乐趣。”
“那是什么啊……”
“傻气、知性、犀利、禁欲……戴上眼镜可以提供不同的风貌,最重要的是还多了可以脱的东西。”
“因为妨碍接吻?”比荷苦笑,什么叫做多了可以脱的东西。
“不是,因为那就像脱下面具一样可以看见真面目……”西里尔笑着吮一口比荷的唇。“因为脱下眼镜后你只能清楚看见我。”
36.
“不是,因为那就像脱下面具一样可以看见真面目……”西里尔笑着吮一口比荷的唇。“因为脱下眼镜后你只能清楚看见我。”
绵密的吻没等比荷反应便深深覆上,比人类粗糙、炽热、而又略显干燥的舌强势地在口中肆虐,比荷抓扯西里尔的头发想阻止他,但舌头被吸吮得几乎疼痛,比这更强烈的则是令人麻痹的快感,阻止的手与初衷背道而驰,贴近得彷佛只能仰赖彼此才能呼吸。
“西里尔……?”唇分开了些,彼此微乱的呼吸被互相饮咽,带来彷佛从体内深处被爱抚的温柔暖意。
很舒服的吻,却换成比荷开始困惑了。
“疑惑我为什么不问?”西里尔笑着用唇贴蹭着对方的唇。“你变了我喜欢,不变我也喜欢,找原因这种事就像在看脱衣舞,慢慢脱才有情趣。”
“你之前可不是这样。”
“一口气把衣服全撕了也是情趣嘛~~”
比荷浅浅地笑着,任由西里尔蹭着他,乍看之下跟平常的模式没有什么不同,对拥抱的人而言却是每个细节都变了。
西里尔抬起比荷的脸凝视那双眼睛,直到漂亮的天蓝色难以承受似地隐藏在羽睫之下,西里尔轻轻一叹。
“比荷,虽然我很欢迎你对我撒娇,逃避到我这里也很欢迎,但如果你能更相信我就好了,你想说什么?”
“父亲……父亲进疗养院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填表格跟签名。”
西里尔抚摸比荷的背脊,静静的听着。
“疗养院的一些权责和治疗表格,还有律师拿来的各种文件,有的需要父亲还清醒的时候签名,有的是需要我或我们父子的签名,每签好一份,这个人存在的意义就被剥夺一些……但有一张单子我一直无法签名。”
“什么文件?”
“放弃急救。”比荷说着,对自己如此冷静的状态感到悲凉。“最近他状况不好,于是那边又开始问我要不要签……”
“所以你最近接到电话就不见人影不是因为出诊?”
“莉可他们没告诉你?”比荷惊讶了一下,接着才想起西里尔跟莉可根本不对盘。“啊,抱歉,我忘记了。”
“你就别忘记嘛……”无奈。“所以呢?”
“我还是……没办法签名,”比荷叹口气。“可是他已经什么都没剩下了……记忆、自我、社会的承认、法律的定义……他已经不存在了,这样让他不断的在痛苦里挣扎真的好吗?所以我才突然想到……可以让钢笔爷帮我签名吗?”
“他的确模仿得出你的笔迹,”西里尔拍拍比荷的头。“你认真拜托他的话,他一定会答应你,可是不行。”
比荷猛然抬起头,映照黑暗的眼神露出受伤的愤怒和许多难得一件的脆弱,察觉比荷想退开,西里尔紧紧抓着他不放。
“这是你可以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你都撑到现在,为什么要逃?”
“因为我不想成为那个觉得他该死的人!!”
可是你不也觉得这样比较好吗——西里尔把这句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吞回去,虽然不是不能理解人类的逻辑,但是承认又有什么关系呢,期待死亡并不是丑陋的事。
“比荷,他会想要一个休息。”
比荷愣了愣。
“你是唯一有资格告诉他:“你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可以休息了。”的人,你要做的不只是签名对不对?你得去道别、说再见,告诉他已经到了可以问心无愧地偷懒的时候。”
“所以你想说服我死亡只是离别。”
“它一直都是啊,就像你不管坐头等车厢还是商务车厢都一定要下车,人大多时候无法确认起点的风景,却也没有好好欣赏终站的景色,没有跟同车厢里短暂的友谊挥手道别,这不是很可惜吗?”
“……你到底是在劝哪件事啊……”
比荷把手盖在眼睛上,不是想哭,只是不想看见任何东西也不想被看见。
“比荷,去说再见,摇摇他的安乐椅祝他好眠,死亡没有特别丑陋,只是不特别美丽。”
“……猫都这样想的吗?”
“动物们是跟人类在一起后才知道时间绝对不够,所以狗是相信约定的生物,而吾族则是确认离别的生物。死亡这种事情,跟人类越好的越会感到遗憾。”
“……为什么?”
“因为人类的爱太过复杂而丰富,于是学会原本不曾想过的事情。我们跟人类学复杂的事情,人类向我们学简单的事情。”
“……嗯。”
比荷觉得自己冷静点了,放下手、退开,这次西里尔没有阻止他。
“心情好点了吗?”西里尔问道。
“或许吧。”比荷笑笑。想想,又靠上前在西里尔唇边亲了一下。“谢谢。”
“……你最近真的变好多。”变得让我好心痒难耐啊啊啊~~
“不喜欢?”
“就是太喜欢了所以会想把你弄得乱七八糟嘛~~”
什么乱七八糟……
想起万圣节那次结束后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颈脖胸口那一大片红痕让他懊恼好久,话虽如此——
“我说过我不会拒绝你。”
“……我就是希望你主动说想要。”嘟嘴。
“我想要你。”
比荷向来温润的声音变得有些低哑,带着情欲会有的湿热与芬芳,没有镜片遮掩的双眸认真而充满诱惑,确认比荷是真的想要而不是想靠性爱逃避坏心情的西里尔,瞬间用人形表现出“炸毛的猫”的姿态,从没脸红过的家伙脸上发热到头顶冒烟手足无措的程度,甚至在比荷靠近的时候不自觉地退一步。
“怎么了?”比荷好笑地抓住西里尔,把他拉近些。
“喵……”
“西里尔,你用猫语我听不懂。”
“啊啊、唔、不是,呃……”
“不想要?”比荷的手贴向西里尔的颈侧,兼具安抚与挑逗。
“当然不是……唔……”西里尔终究还是忍不住掩面。“我本来以为你会含蓄点……没想到一句话会这么刺激……”
比荷眨眨眼,差点笑出声音。
“有多刺激?”
“从头皮麻到腰啊!”
“我也是有欲望的。”
“但从来没人主动针对我……”西里尔放下手的脸有点恍惚,双眼却亮得难以直视。“哎呀,比荷,在床上也别忘记说啊~”
这下换比荷开始脸红,他很清楚这句话换到床上说会有什么下场,但最后当他们边吻边脱滚到床上,西里尔埋在他身体里不动又不让他射、磨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说了。
结果当然就是腰软不敢扶、腰酸不敢揉,撑到快下班还是被发现,莉可又咆哮着追打妨碍营业的西里尔,即将面临执照考试的斯林完全无心八卦专心念书,于是这种他完全无力阻止的场面直到邻居送来一锅炖菜才结束。
吵闹,却温暖的生活让比荷不禁有一丝恍惚。
“比荷比荷!振作啊!”西里尔端着锅子闪到比荷背后,瞪向紧急煞车的莉可。“哎,我说,我是不知道那个什么羊的妊娠毒血还是什么血的病会怎样怎样,但我们该下班了吧?”递出锅子。“你要吃吗?可以分你喔,你看我多有风度啊~”
“风度个鬼!!”
“你要个有风度的鬼我也可以帮你介绍啊!”
“不需要!我下班了!!”
莉可风一般的抓起外套帽子手套提包,连刷手服都没换下就气冲冲的离开诊所,斯林从暴动声中恍惚抬头,茫然望向比荷用眼神问发生什么事,换来比荷的苦笑。
“没事,吃饭。”
比荷实在没想到西里尔会这么开心。
也没想过开心的西里尔会让他几乎忘记自己的决定。
只是觉得,既然会想念,赶也赶不走,那么至少在还能付出还能回应的时候对西里尔好一点,等真的到了需要等死的那天,他可以跑到远方甚至异国的疗养单位,只要离开剑塔市,就不会给无法离开的西里尔带来痛苦与麻烦。
这世上没有永远不变的记忆,西里尔迟早会忘记他的名字,却会记得这些初次拥有的心情与感动,即使淡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用天真的表情对他说不知道。
冬天一点点过去,雪停了。
父亲走了。
比荷不知道是否该感谢那天没有下雪,但他感谢变成猫蜷在父亲脸颊旁边的西里尔。当时的病房没有别人,他握着那只乾枯、腐朽、在记忆里逐渐缩小的手直到变冷,微笑停滞成永远的馀晖,笑得像这个人从未遗失过任何物事,笑得像很久很久以前,握着他的手、拍拍他的头、对他说晚安的那个笑容。
晚安,父亲。
37.
“喂。”
西里尔瞟了莉可一眼,又低头看他的漫画。
“春天到了满街的猫都在发情,你怎么这么冷静?”
“我一看见你就冷静。”
莉可一把抽走西里尔手上的漫画,愤怒粗鲁地揪住美青年的领子用力扯。
“——我问你。”
“是~~莉可姊姊请问~~”
揪着领子的手瞬间勒得更紧,西里尔皱眉嘟嘴,干脆让头浮起来。
“你这五百岁的老头不准叫我姊姊。”
“好啦,随便啦,你到底要问什么?”
“现在是你看漫画的时候吗?”莉可放开西里尔把漫画往脚边一摔。“你到底知不知道医生现在什么状况?!”
“不就是乍看之下跟平常一样,可是却常发呆~就是发呆、发呆和发呆嘛——没事。”
西里尔没去捡脚边的漫画,而是拿起另一本,才翻开第一页,立刻又被抽走摔地上。
“你觉得那样叫没事?”莉可瞪大眼睛。
“面对悲伤有很多种方法,”西里尔终于叹息地捡起地上的两本书,靠近椅子里抬头看向莉可。“发呆也没什么不好。”
“你不会多去安慰一下他?”
西里尔把书盖在脸上,觉得莉可很烦又很可笑。
“安慰这种东西,八成以上是多馀的,剩下的一成是用错地方,最后的一成是对方需要——我还真不懂人类为什么非得要拼命去做一些“让别人知道我有做”的事情,就是这样才会总是自认应该得到回报。”
“——你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