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菲猛然僵在当场，穿到一半的衣服差点从身上滑落。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连忙加快速度把衣服穿戴整齐。
　　之後，两个人就站在原处，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虽然要说起来，两人不久前才有过最亲密的关系，并且不仅仅一次……不过现在的气氛，可半点都没有什麽温馨或是缱绻之类。
　　就这麽干瞪著眼，反而尴尬。
　　但这尴尬却只是针对贝尔菲一个人而言。至於阿斯蒙狄，还是一如既往，脸上找不出除了冷漠以外的任何表情。眼神也是。
　　但他越是表现冷漠，贝尔菲就越是尴尬。
　　为什麽会这样？
　　也许是因为他还记得，在那亲密的过程中，阿斯蒙狄就是这样一副漠然中显得格外疏离的表情。虽然此前他们就从来没亲密过……
　　好吧，不管怎麽说，这样干瞪眼下去总不是个事儿。
　　贝尔菲干咳一声：「抱歉……等了我很久吗？」故作轻松地抬头看看天，「看这天色，像是黎明快到了。等了我一晚？」
　　话刚说完贝尔菲就意识到不对劲。
　　说什麽一晚？恐怕有大半夜的时间，阿斯蒙狄并不是处在等待他的状态，而是……
　　老天！他真是疯了！
　　阿斯蒙狄没有答话，当然也不知道他这会儿有多麽懊恼。上前几步来到他面前，一个眼神过去，就像在说，该走了。随即就与他擦肩而过。
　　贝尔菲怔了怔，才回过神来追了上去。
　　的确，该走了，他们已经耽搁了太久。
　　不出意外的话，战役应该已经结束。
　　然而作为得胜方的大将，自己却失踪了一整夜，贝尔菲不免深觉不该。而更不该的是，在失踪的这段时间，大家都挂心著他的安危，而他却在干著那样的荒唐事，尽管这不是他所愿……
　　真的，这回事，他有一千一万个不想。但是，阿斯蒙狄呢？
　　贝尔菲忽然想到这一点。当时他是受了迷惑而失控，但阿斯蒙狄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却为什麽没有制止他那过分的行为？
　　答案在下一秒浮现於他的脑海。
　　那就是，阿斯蒙狄的身份──召唤兽。
　　在人类国家当中，法沙戈是少数几个懂得召唤兽研制技术的国家之一。
　　其实召唤兽，本身并不是一个完全精确的称呼。它的研制材料是死去的战士与魔族（包括魔人与魔兽）。但不是每一个战士或魔族都有拿来研制的价值，在这方面也是有要求的。
　　作为法沙戈的战士，只要意志够坚强，并且能力足够，每一个人都必须怀著死後成为召唤兽研制材料的觉悟。当然其中也包括了贝尔菲。
　　对此他们并无怨言。毕竟人类与魔族的长期战争中，人类的自身条件处於劣势，而召唤兽的绝大力量就成为了必须。贡献出尸体是为了国家，为了万民。
　　至於召唤兽的研制方法，是将两种材料的特性结合，其中主要是战士的意志，魔族的能力等等，并在研制过程中用上「清洗」魔石，以削去人类的记忆以及魔族的残忍本性，再配合譬如元素魔石之类的魔法加强道具，使之成为完全的战斗工具，毫无任何多余的感情。
　　由於召唤兽既不是人类也不属於魔族，而不论他们做什麽，都是经过人类的召唤而行动，所以才被统称为召唤兽。
　　他们与特定的人订下契约，无条件地供其使唤。使用方法就是通过结在双方手腕上的契印，进行指令操纵。
　　务必要说明的是，为什麽召唤兽会愿意无条件地供人类使唤？
　　原因有二。
　　第一，召唤兽作为战斗工具而生，只有战斗才能发挥他们的存在意义。他们的要求就是被使用，而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需求，当然也就不存在背叛什麽的了。
　　第二，契约的存在。契约是由人类所制，理所当然地会对人类一方有利。契约有规定，如果一旦持有召唤兽的人类死亡，那麽他的召唤兽会随之一并消失。
　　因为假如这种意外发生在战场上，不具备任何感情、不存在特定归依性的召唤兽，失去了契约的束缚，将很有可能被敌人利用。这无疑是最糟糕的後果。
　　而那个唯一能够通过契约完全控制召唤兽的人，一定是由专门机构经过重重筛选而挑出来，有足够资格拥有召唤兽的强悍者。

 

你的英雄 04

　　在召唤兽当中，阿斯蒙狄又是极为特殊的一个。
　　因为他的研制材料除了那两个必须，又多了一种以前从没有用过的材料──精灵族人。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法沙戈国的农民在那个深山洞穴中，发现了人类与魔族还有精灵的三具尸体。他们至少已经死去了上百年，而或许是因为洞穴里冰天雪地，他们的尸体没有丝毫腐烂。
　　他们被送到国家技术研究中心，经过各项测定，认为能够当作召唤兽的研制材料。
　　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加入了精灵成分的召唤兽会是什麽样？谁都无法预料。
　　作为试验品，阿斯蒙狄的研制异常成功，他是有史以来能操控元素最多的元素型召唤兽（注：元素在此特指各种自然元素，如水、火、风等）。也因此，他才被配给了身为全国第一战士的贝尔菲。
　　不过，当然了，在那无条件的「使唤」范围中，理论上并不包括发生身体关系这一项。
　　其实在之前，谁也不会想到与自己的召唤兽有染。再怎麽说都不是同类。
　　而这次发生的这个意外中的意外，贝尔菲当然也是始料未及。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他也算是受害者。不过他倒是没有这样想，毕竟真正吃亏的那个不是他。而他也不会为此庆幸什麽。
　　犯了错就是犯了错，无论怎麽为自己开脱。
　　无言地与阿斯蒙狄并肩前行了一阵子，责任心终於压过尴尬情绪，贝尔菲愧疚地开口：「我……很抱歉。对你做了那样的事，非常抱歉。」
　　阿斯蒙狄没理睬他，连脚步都没稍微顿一下。
　　尽管早知道阿斯蒙狄就是这麽冷漠，并不是在耍什麽情绪，因为召唤兽本来就没有任何情绪。但他此时的沈默，还是让贝尔菲感到了越发的惭愧。
　　就是这样一个永远不会反抗他忤逆他的「部下」，他却对之做了那麽不该做的事。甚至事後都不会向他发出任何抱怨或指责。
　　人类在召唤兽面前如此绝对性的特定「优势」，其实是相当混蛋的啊。
　　「唉……」贝尔菲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捉住阿斯蒙狄的胳膊让他停下来，接著走上前去立在他面前。
　　「你听我说。」
　　贝尔菲凝视著对面的眼睛，不出意料，那双眼眸毫无波动，亮如明镜却静如死水。而他是那麽希望能在里面看到对他的不满，哪怕一点点也好。
　　「你有骂我怪我的立场，你有这个立场，明白吗？」
　　贝尔菲表情严肃地说，但语气十分诚恳，「不错，我知道你没有感情，不会怨恨，但在那……那个过程中，只要我给你造成了创痛，你就可以怪我。这无关感情，只是最基本……最原始的反应。这点反应，至少你还是可以有的吧？」
　　阿斯蒙狄定定地望著他，眼神是锐利的，表情却为零，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麽。
　　贝尔菲苦笑著摇摇头。
　　看看他在做什麽？
　　他居然在尝试跟召唤兽进行沟通，沟通！
　　他又不是不了解，人类要与召唤兽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沟通，那根本是不可能。
　　从没听说过有人类与召唤兽成为朋友的。
　　「……好吧。」
　　贝尔菲松手放开了阿斯蒙狄，转过脸，目光沈静地望著前方，「总之，我欠你这一次。如果未来某一天，你有了什麽想要我偿还的东西……」虽然这个可能性基本为零，「你就尽管来向我要求。只要能够做到，我都会尽力。」
　　阿斯蒙狄的回应一如既往，沈默，无情绪。
　　对此早有意料，贝尔菲也就只是无能为力地耸耸肩，迈脚准备继续前进。忽然想起来什麽，他又回过头来疑惑地看向阿斯蒙狄：「你怎麽……一直保持这模样？」
　　印象中，阿斯蒙狄不会在非必要情况下刻意用人类形态。他一直对著那只黑猫已经看习惯了，突然这样，总觉得有点不太自然。
　　而被问到的阿斯蒙狄，却反常地露出犹豫了一下的神色，虽然轻微得几乎看不出来。
　　但贝尔菲还是发觉了，不禁更为讶异：「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问题？如果有就说出来，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解决。」
　　阿斯蒙狄沈默了片刻，才回答：「变化不了。」
　　话一出口，贝尔菲就不能控制自己地瞪大了眼睛。
　　刚才，阿斯蒙狄竟然开口说话了？
　　老天！这实在太……值得惊讶了！
　　不能说他大惊小怪。要知道，和阿斯蒙狄相处了这麽几年，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阿斯蒙狄用人类的语言说话，而不是「嗷」或者「吼」这样的叫声。
　　别说，阿斯蒙狄的声音还怪好听的，低沈浑厚，充满磁性。
　　只顾著惊讶并欣赏的贝尔菲，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局促地清清嗓子：「呃……你说，变化不了？是指无法变化成其它形态吗？」
　　阿斯蒙狄回给他肯定的眼神。
　　「怎麽会？」
　　贝尔菲察觉事态的不寻常，静下心来开始思考，「以前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对吧？」
　　「……」
　　「那麽，在之前你是不是受到了什麽攻击，因而留下了这样的影响？」
　　「……」
　　「哦，抱歉。」
　　贝尔菲忽然干咳一声，苦笑，「我并没有指我对你做的那些……我的意思是，那种行为理应不会造成这麽离奇的後果。」
　　从阿斯蒙狄没有表情的脸上，贝尔菲无从得知他是否对自己的话语不以为然。
　　反正阿斯蒙狄就是没理他，身子一转继续往前走，看来并不准备在这件事情上深究下去。
　　大概这只是偶然的突发状况，过几天自然就会恢复正常了。
　　贝尔菲猜测阿斯蒙狄可能也是这样想，他自己也是这样想，所以，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你的英雄 05

　　失踪了一整晚的两人在中午时分归队。
　　战役已於前一天的傍晚宣告终结。而战後贝尔菲的部下们，已经山上山下搜找了他们好几遍。
　　见到大将安然归来，悬著一颗心的大夥儿总算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困惑，对於那个跟大将在一起的「陌生」男子。而且这个人的外形和服饰都和寻常人显得不大一样，自然引起了他们更大的好奇。
　　在这儿的人除了贝尔菲本人，全都没见过阿斯蒙狄这个模样，自然也认不出他就是平日里趴在大将肩膀上的那只黑猫。
　　「大将，很高兴看到您回来。您没出事就太好了。昨晚是有什麽原因而耽误了吗？」布劳洛副将上前问道，期间忍不住多瞧了贝尔菲身边的人几眼，看得出来他像其它人一样满肚子好奇。
　　「昨晚……嗯，没什麽。一点情况，现在已经没事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讲出实情，贝尔菲打著马虎眼糊弄过去。说完也忍不住暗暗瞥了阿斯蒙狄一眼，自然，看到的是一张毫无新意的表情零突破的侧脸。
　　「哦，那麽……这位是？」贝尔菲的问题刚一出口，附近的众人当即蹭蹭蹭地竖起了耳朵。
　　「他是……」贝尔菲想了想，觉得并没有必要隐瞒，「他是召唤兽，阿斯蒙狄。」
　　话音刚落，前一秒还安静的周遭顿时沸腾起来。
　　不必听，贝尔菲也能猜到大夥儿在议论什麽。他也不打算加入或是解惑，耸了耸肩，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另一位副将并不在场。
　　「罗弗格呢？」他问布劳诺。
　　「噢！他啊……」
　　布劳诺好像这才想起来这麽一回事，「他很早前就带一支小队进山去找您了，但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到现在还没……」突然睁大眼睛瞪著贝尔菲身後，「啊！他回来了！」
　　贝尔菲转过身，果然看到罗弗格正朝这边走过来。令人意外的是，他的样子相当狼狈，身上污斑点点，像是刚从哪个泥坑里爬出来。连理应插在腰间剑鞘里的配剑都不见了。
　　此外，他是只身一人，并不见那些跟他一起离开的士兵。
　　等到罗弗格来到面前了，贝尔菲才出声询问：「发生了什麽事？遇袭？」
　　「嗯……是魔人的残党。」罗弗格显得很懊恼地摸摸脑袋，扁了扁嘴角。仔细看，其实这位年轻的副将长著一张清秀的娃娃脸。
　　「那麽其它人，战死了是吗？」
　　「是的……对不起，是我能力不足……」
　　「不必自责，战争就是这样，你不可能奢望顾全到每一个。」
　　贝尔菲淡淡地说，对於战场上的生死，他真的已经司空见惯了。
　　其实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他也有著一颗偏於冷漠的心。虽然有些无奈，只是实在有些事情，不是凭谁的一己之力就能够促成或者阻止的。
　　「嗯，我也明白……」
　　罗弗格点点头，突然抿了抿唇角，似乎有什麽话想说，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无奈似的垂下眼帘，「谢谢您，大将。」
　　「不接受这种无意义的道谢。」
　　贝尔菲这样说，看著罗弗格猛然瞪大眼露出错愕的表情，他才微微一笑，「没有值得让你道谢的事。别这样折煞我。」
　　罗弗格「啊」了一声，随即搓著耳垂低下了头。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沈重的心情倒也奇妙地好转了些。
　　说起来似乎有些让人费解。
　　其实一直以来，贝尔菲并不是一位会跟部下打成一片的长官。如果要对他的领导方式下个定义，那就是以身作则。
　　在原则性的事情上，他怎麽做，他的部下就得怎麽做。他相信每个人都必须靠自己，才是一切的根本。
　　而在战场以外，他不会做任何指导性的操令，也不搞不必要的亲密，玩笑逗趣就更别提了。
　　不过对待罗弗格，他总是有些特别的。
　　也许是因为那张看上去就像总也长不大的娃娃脸，还有那明明浴血无数却依然单纯率真的内心吧，下面还有著一个妹妹的贝尔菲，会觉得对罗弗格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总会有意无意地关心他，有时候甚至会故意逗弄他，害他每每倍受惊吓，最後再以一个无辜的微笑放过他。
　　如果有这麽一个可爱又好逗弄的弟弟，应该是件挺有意思的事。

 

你的英雄 06

　　战役结束的十天後，贝尔菲以及他所率领的军队一行回到帝国首都荷鲁斯加。
　　回程当天，从城门开始一路延伸至王宫大殿外，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他们有的手捧鲜花，有的挥舞著彩带，共同迎接帝国的英雄凯旋归来。
　　而贝尔菲，就是他们所著重迎接的英雄。
　　在法沙戈，「英雄」是一个具体的能够由君王赐予某人的封号。
　　贝尔菲是在四年前得到了这个封号，也是自从上一位英雄辞世後的两百年来，唯一获得如此殊荣的将领。
　　而要说及他为什麽年纪轻轻就能够得到这样有分量的头衔，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打的胜仗多，也不是因为他那世袭的贵族血统，当然更不会是因为他拥有一副令全国所有女性暗暗倾心的英气外表。
　　每个人谈到他时都会说，在他身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的魅力，这魅力像是与生俱来的，明明他总是不愠不火，但就是有著仿佛是打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折人气势。只要他站在这里，身边的人就会感到安稳，并充满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