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至少对贝尔菲而言，不在意是不可能的。
　　在寂静中他一直在默默思量著，很多很多的事，不论是他从前想过的没想过的，还是原本压根就想不到的。
　　突然，他的嘴唇微微掀了一下，有些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你说过，你从来没有把我视为英雄，那麽……告诉我，在你眼里，一直都把我当作什麽，是什麽样的人？」
　　像是没有听见他的问话，阿斯蒙狄沈默了许久，久到贝尔菲几乎以为他真的没有听见自己时，他却又开口了，冷冷淡淡地，「你认为你自己是什麽人？」
　　「我？」
　　遭到反问的贝尔菲恍然一怔，没想到居然有点被这问题给难住了。
　　自己，是什麽人？
　　脑子里纠结了半天，才慢慢地有一些头绪析了出来，他蹙著眉闭了闭眼睛。
　　「我……就是贝尔菲，普普通通的名字，普普通通的人。每个人都有想做却又做到的事，我也不例外。就算是英雄也……」
　　顿了顿，自嘲地牵起唇角，「英雄什麽的……我一直以为自己从来不在乎这个称号，但没想到，其实我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它当作就是我的。可是我并没有去认真地去追索过它的含义，我想，人们认为你是，那麽你就是。事实上，你究竟是不是，其实连给你这个称呼的人们都并不真的清楚……」
　　「英雄，什麽样的人才叫做英雄……」
　　贝尔菲低喃著，抬起头遥望著不可穷目的天际，没有星光，整片天黑压压的，但他却感觉到心底深处有哪个部分似乎正在渐渐地明亮起来。
　　「不说全部，他一定至少有一件确定它的意义并坚持要做的事，即使别人不一定认同，但他知道他会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和事，而坚持下去。就算全世界都否定，只要得到了真正想要的认可，他就成功了……他自己可以输，但是信念绝不能输，就算失去一切也要保护。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事……」
　　罗弗格也好，隆塞也好，甚至是那个野兽般的男孩，他们都认定了自己在做著对的事，保护著他们坚信的事物，尽管这是别人眼中的错误。
　　这样纯粹甚至是偏执的坚持，一定很辛苦，但也辛苦得值得，至少他们自己是这样笃定。
　　「有些事情，我已经不明确它的意义，但我知道我非做不可。」
　　这样说著的时候，贝尔菲的眼中掠过一丝迷茫，这是过去他几乎不曾感受过的心情。
　　只要他所做的事情，就是对的，每个人都是这样告诉他，因他为他们做了有意义的事，给了他们安定的生活，甚至可以说，他给了他们可以仰慕的光辉。
　　然而现在，他却想为了自己，偶尔只为自己一个人对一次。
　　「只有一件事，我刚刚开始领悟到它的意义，我也想去做，但我需要一个机会，我……我想得到你的认可。」
　　喉咙无端紧张地收缩了几下，贝尔菲放低视线望著自己的脚尖，「我想守护你，虽然论能力你胜过我，但那不一样。我想给予你的比这更多，虽然现在还不确定我能给你什麽……快乐吗？在我身边，我能让你有这种感觉吗？……至少我希望，你也可以像我这样因为有你的存在而感到安心，不用担心任何人会来伤害你，就算是我自己……」
　　他忽然按住额头，深深的苦痛纠结了他的眉宇，「说什麽呢？……我已经错过了，有的东西已经无法弥补了，我失去的，你舍弃的……也许真的已经没有什麽能给予你的了，那麽……就把生命给你吧。因为我在乎你，就算生命给了你，无论你将如何，只要能得到你的认可，我也就不会留下任何遗憾了吧……」
　　「你不会死在我前头。」
　　阿斯蒙狄豁地站起来，丢下这样一句话，转身从屋顶跳了下去。
　　贝尔菲来不及也没有意志叫住他，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一股悔意涌上了心间。
　　那种想法，说到底，其实还是不是自己的自私？
　　他想给的，对方并不一定想要。

 

你的英雄 51

　　回到荷鲁斯加当天，贝尔菲直接将罗弗格和隆塞送到国家研究中心，向研究人员们交代了他的要求，然後他再到罗弗格家中说明了这件事，不过并没有提及某些细节。
　　有些东西，说出来只是徒增困扰，不如就让它只是秘密。至少它曾经受到了认可。
　　在做这些的过程中，贝尔菲当然遇上了这样或者那样的麻烦，他也不逃避，一一扛了下来。反正他答应过的，要让那两个人在一起。
　　他会说到做到。
　　之後回到家中，却听仆人向他转达了一个消息。那消息是琳兰的亲人几天前捎来的，说是琳兰的身体状态突然转坏，并在每况愈下，恐怕已经时日不多，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在回来後立即去见上一面。
　　贝尔菲当即驱马赶过去，在房里见到了躺在床上的未婚妻。
　　他一到，原本在房里的其它人都离开了。
　　贝尔菲走到榻前，看著琳兰深深凹陷下去的颧骨，有些心惊於她居然比起上一次见面时瘦弱了这麽多，又这麽快。
　　「琳兰，是我。」
　　他握起琳兰放在床单上的手，这只手已经骨瘦如柴，「看得到我吗？」
　　听见他的声音，琳兰努力撑开几乎已经睁不开的眼帘，看到了他，「啊，贝尔菲大人……您，您来了……」
　　「是的。看得到我就好，别说太多话，好好休息。我会陪著你的。」
　　「不，不行……我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吧……」
　　「别说傻话，你会没事的。」贝尔菲轻轻捏了一下手里的小手。
　　对琳兰，虽然他不曾有过爱情，但还是怜惜著的。
　　她会令他想起自己那同样体弱的母亲，也是这麽的需要人照顾和爱护。就算要他照顾琳兰一生一世，他也是不会有怨言。
　　「呵，我会没事……我也这样希望，可是……」
　　琳兰惨然地笑笑，眼眶隐隐红了一圈，「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让您知道……我是多麽期望能够成为您的妻子，在您身边，照料您的生活起居，偏偏上天……」
　　「琳兰。」贝尔菲也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想表现轻松一些，但神色还是凝重了下来。
　　「我不要总是您来照顾我，我……我也想照顾你，想让你感觉到幸福，我……」
　　说著，琳兰忽然咳嗽了几声，显得有点喘不上气来，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
　　「别再说了，我明白。」贝尔菲连忙说。
　　琳兰喘著粗气，无力地摇摇头，等到呼吸稍微顺了些，才接著说：「我真的……不甘心，也不放心……留下您一个人，我……至少，至少要有一个人代替我，由她来照顾您，让您感受到我没能给您的幸福……如果有这样一个人，该有多好……」
　　「……」
　　「您一定，一定会有的，对吗？那个代替我，甚至是超越我的人……」
　　「我……」
　　突然遭到这样一问，贝尔菲不期然地想起了那个人，那个能够代替琳兰甚至超越她的人。
　　事实上，贝尔菲已经很清楚，以对自己的重要性而言，其实那人早已超越了琳兰。
　　只是在另一方面，那人却不一定……也或许永远都不会，给予他，琳兰愿意给予他的东西。
　　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琳兰望著他等了一阵子，最後等不及地追问：「告诉我，会有那样一个人……对不对？她会陪著您，和您一起度过幸福的日子……」
　　「……」
　　贝尔菲抿著唇，他想，如果那个人真的愿意一直陪著自己，那麽，也许就是一种幸福。就算这幸福不那麽完整。
　　「会有的。」他缓缓点头，「我会幸福。」
　　「是……吗？」
　　琳兰的眼眸瞬间亮了一下，随即黯了下去，她合上眼睛，「那就……太好了……」最後几个字已经没有声音。
　　她再也没有说话，沈沈的睡容上带著浓浓的疲倦，看来已经支撑到了极限。
　　贝尔菲在她身旁陪到了晚上，才返程回家。
　　第二天，刚刚起床走到门外，就看到两个下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对他说，今天凌晨琳兰小姐过世了，她的家人刚差人送来了讣贴。
　　这麽的突如其来，贝尔菲只觉得这简直难以置信，立即赶了过去。
　　当他进入琳兰家的大门时，迎面而来的沈重气氛再一次向他阐明了那个悲痛的事实。
　　他来到琳兰的房间门前，还没来得及跨进去，突然有一个人影从里面冲出来，二话不说，甩手就给了他狠狠一巴掌，当著在场所有人的面。
　　一时间，全体人都惊呆了，做不出任何反应。
　　包括莫名其妙挨了这一耳光的贝尔菲，也是在好一会儿的茫然之後，才回过神来，定睛看清楚了那个刚刚对他动手的女人。
　　这一看才真的吃了一惊，因为那居然是琳兰的母亲，那个在他印象中一贯都温婉大方的女性。
　　「您……」
　　「闭嘴！我不要听你讲话！」
　　贝尔菲刚刚发出一个字，琳兰的母亲就尖锐地高叫起来，「你能说人话吗？你会说人话吗？琳兰已经病成这样了，你怎麽还能对她说什麽……你会拥有另一个能够给你幸福的人？！你这混蛋，你是个禽兽，禽兽不如！你说，你是不是早就嫌她拖累了你，所以你存心刺激她，巴不得她早死早好，你说，是不是！啊？混蛋，为什麽死的不是你？！」
　　她的质问再次弄呆了一屋子人。
　　不过在她又挥出第二记耳光之前，总算有人反应了过来，赶紧冲上去阻止了她。
　　阻止她的是她的丈夫，也就是琳兰的父亲。
　　他紧紧抱住怀里神色激动异常的妻子，看著贝尔菲，他的表情也隐隐复杂起来。看得出来他想问些什麽，但没有问出口。
　　何况就算他问了，贝尔菲给出的答案也没有不同。
　　因为就像琳兰母亲刚才讲过的，他确实是对琳兰说了那种话……可是他扪心自问，他真的从来就无意要刺激琳兰，更别提……他完全没料到居然会造成这样的後果。
　　所以，他又做错了吗？
　　他以为可以让对方安心……每一次他以为是为对方好，结果，却只是增添了又一个伤害。
　　一时间，贝尔菲越发地茫然了，对自己，对现实，对一切。
　　唯一能明确的是，这个地方已经不欢迎他。
　　後来他回到了家，一直都是茫茫然的，不知道能思考些什麽。
　　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什麽都弄不明白了。
　　曾经这个世界告诉他，他就是原则，就是真理。但最近，这一切都被颠覆过来。
　　他到底是什麽？不是英雄，连一个人都算不上吗？

 

你的英雄 52

　　两天後的下午，薇奇挺著微隆起来的肚子找上门来，一看到贝尔菲，当头就给了他一顿臭骂。无论贝尔菲怎样安抚，还把她带到一向能让她神怡的花圃边坐下，可薇奇始终就是停止不了愤怒。
　　不过薇奇真正愤怒的人并不是他，而是琳兰的母亲。
　　「那个臭疯婆子，真是气死我了！还有你，你也气死我了！」
　　薇奇气冲冲地吼著，要不是顾忌到肚子里的宝宝，这会儿她肯定跳脚。
　　「你就那样被她骂跑了？你是怎麽想的啊？啊？你居然真的相信她讲的那种话？……可恶！有时候我真是受不了你，为什麽一碰到女性你就总是处於弱势？女性也有没理的时候好不好？你……你就不会想一想啊，琳兰是什麽样的个性？你觉得她会拖著别人的袖口哭诉你对她说了多麽多麽过分的话，她多麽多麽难过，然後难过得永远咽气吗？」
　　「你觉得……她不会吗？」贝尔菲讷讷地问。最近发生的状况实在太多，令他已经不敢再信任自己的直觉了。
　　「当然不会！」
　　薇奇叫道，朝石桌上用力拍下一巴掌，「我以我的脑袋保证，她不会！」
　　「你凭什麽这麽肯定？」贝尔菲拢起了眉。
　　「这不是废话吗？」
　　薇奇像是惊异於他的迟钝，狠狠地瞪圆了眼睛，「因为她爱你啊！」
　　「爱我……？」所以呢？
　　「当然！她爱你，所以她希望你得到幸福，所以当她听见你说你会拥有另一个人来给你幸福，也许她会嫉妒，会遗憾那个人不是她自己，但是她绝不可能怪你恨你。我也不是没接触过她，她的心思有多纯真多好懂，我不用想就知道了！」
　　「你凭什麽这麽肯定？」贝尔菲迟疑地又问了一次。
　　「你……因为我也是女人！」薇奇几乎是咆哮地吼出了这句话。
　　随即她停下来，给自己缓缓气，过了一会儿才接著说：「还有另一点，关於那个疯老婆子……」
　　她冷笑了声，眼睛里现出露骨的讥诮和鄙夷，「哼，你以为她是真的生气，以为她真的是为了琳兰而那麽痛苦，那麽迁怒於你？告诉你，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儿。她又不是琳兰的生母，要说起来，真正对琳兰感到不耐烦的人，其实就是她自己。」
　　「……不会吧。」
　　「怎麽不会？你真相信她像表面上看起来那麽知书达礼？哼哼，我只能说，不是你笨，而是你太不了解女人，甚至是一厢情愿地美化了女性。我就这麽说吧，她打你，她让你感觉到她的愤怒和痛苦，目的就只是要你歉疚。然後她就紧抓著你的这份歉疚，让你不能拒绝她的要求，这样她就可以把她自己的女儿塞给你！」
　　「什麽？」贝尔菲深感愕然。
　　「你不相信？」
　　薇奇撇了撇嘴角，自信地说，「那你就等著瞧吧，不出多久，你就会看到她带著女儿，时不时在你面前出现。到那时她不会再对你发火，而是会向你表露出痛苦，因为失去了琳兰，又失去了你。然後……哼哼，十八般武艺，她能使的本事多著呢，就看你懂不懂拆招了。要是你输给了那不必要的歉疚，那麽好吧，你就做她的女婿去吧，反正我是管不著了。」
　　「……」
　　「说实话，我本不该干涉你的婚姻，只要那是你下的决定。但我不能忍受你在那种情况下……那样的你根本不可能得到幸福。」
　　薇奇叹了口气，温柔地看著贝尔菲，「你不是对琳兰承诺过会幸福吗？你打算不遵守吗？那样的话，你岂不是叫她不能瞑目了？」
　　「……」贝尔菲不禁心中一震。
　　原来，即使是在琳兰死後，还是有要为她做到的事吗？最後的，唯一的……
　　「我会尽力的。」在承诺般地，贝尔菲自言自语了这样一句。
　　这是个奇妙的承诺，不止是为了一个人。还有自己，还有……
　　薇奇没有听清刚刚贝尔菲的那句话，但没有错过他脸上隐约流露出的决心般的意志。
　　一时间薇奇也有些恍惚了。
　　已经有多久没看见哥哥表现出这样的意志？仅有的印象，是当父亲弥留之时，在他的床榻边，向他承诺一定会好好守护妹妹的时候，哥哥有过这样明确的决心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