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家很久了,小日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很强,不用我说话,只那麽一眼,他砰然一声跪倒在地:「少爷!都是小日的错......」
「这情形多久了?」
「有......有......半载......了!」
「那你为何现在才通知我?」我哑著嗓子闷吼著!如果不是还站在父亲面前,如果不是在父亲卧房里,我相信我已经失控地对小日大声咆哮!把眼前所有可以拿下来摔碎的东西扔在地上!
「小的......小的......」
「你说!为什麽?如果我再晚回来一点!你打算帮我把爹的後事办完再告诉我?」我说这话的时候,心窝彷佛有刀在割,我後悔说了这句话,不行!不要,我不能让爹就这样离我而去!
「小的......不是......」小日哭了,我的眼框也泛了红。
「迁儿!」
「爹!」我扑向他的床铺,我也好久没见到爹了,出使这两年,我有定期写家书回去,爹也常常来信,可信上,从没写他病了的事。
「您为什麽要瞒孩儿?」我知道一定是爹不让小日跟我说,可是我不明白为什麽?
「傻孩子,出使在外哪能说回来就回来?白让你著急的。」
「那......为什麽......现在写信给我......确定我一定能回来?」
「当然是知道你要回来才让小日写信。」小日听到全身震了一下,我知道,小日是瞒著爹写信的,爹跟我一样固执,而且几乎可以看穿一切,想必小日不是第一次写信给我了,而是之前全爹拦下来了。
「那......这次......」我有不好的预感。
「陛下要你参加封禅大典,对吧?」
「爹,您知道?」爹怎麽知道?我早就在怀疑了,我是个出使中的小小郎官,没有一定要回来参加什麽封禅大典的道理,到底是为什麽?
「你是要顶替爹的位置的。」
「爹!您在说什麽?」封禅大典,爹一定想以司马家的史官身分,亲自纪录下来的。
「我病成这样,是不可能去的,可是这样的历史大事,是不能缺少纪录的史官的。」
「陛下不让你去?」
「迁,你就代替爹去吧!」
「爹!您别说话了,休息吧!」一个不注意,我已经让爹说太多话的,他支撑不住的猛咳著。
我让他重新躺好,在他闭上眼睡下前,我听到他气若丝游的说:「不能参加大典,我今生是枉为做了一辈子的史官了......」
我替他盖上被子,走了出去,小日跟出来担心的看著我,终於忍不住问我:
「少爷,你要去哪?」
「我要去见陛下,我回京还没入宫晋见呢!」我粗鲁的抹了抹脸,重新整理没有被弄乱过的衣冠。
「少爷,你是要......」
「我要去求陛下......」
「少爷......」小日的语气说明他对我一举动成功机会并不抱持希望,我也知道,皇帝决定的事,一向很难改变......
他在等我,平时我单独来到他的宫殿,我发现他在等我时,我总是很高兴,天下竟存在有让皇帝等待的臣子。
不过我今天真是半点也表现不出情绪,无论高兴或是悲伤,我身处遥远的西南夷的时候,我天天在想著,我回京见他的时候,会是什麽样的情景?会有怎样高兴的表情?他会怎麽对我笑?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相逢,我没办法考虑他想念我的感受,因为我连我自己都没办法考虑了。
他也发现我的异常,看得出来我胸怀心事,他一向很自我,不过不会迟钝到感受不到我身上散发的悲伤气氛。
「臣回京来,特来拜见皇上。」
「爱卿不必那麽急的,这事可以明天早朝上再说的。」在我冷冷的态度之下,他不敢在此时有任何亲密的举动。
「臣是有事来求陛下的。」
「爱卿有事请说。」
「请让我爹参加陛下的封禅大典吧!」我跪在他面前,他惊讶的看著我,连忙要扶我起来,我却不肯:「拜托陛下,这个典礼对我爹来说很重要!」
「迁!你在说什麽?你不知道你爹病的有多重吗?他不适合出席我才叫你回来的,司马家的子孙都有纪录历史的能力与职责,叫你去也是一样,不是吗?」
「不同的!我的爹司马谈才是现任的史官,您叫一个史官不能参加这个历史上的大典,您是在逼他至死不瞑目的啊!」
「朕没有这个意思!叫他拖著那病去,只会死在半路上的!」
我听到他无情的判定,心肺好像突然被人捏紧了,我无法呼吸,脑袋周围,翁翁作响,有什麽、像脱疆的马,冲脱而出......
「原来这就是陛下的用意?让一个小小的史宫死在封禅祭典上,有多麽不吉利!您怕世人会如何说您?根本没资格封禅的昏君?只有这样的皇帝,才会在封禅祭典上激怒天神,要他纪录的史官暴死......」我一直说、一直说,我看到他悲痛的表情,一双大手掩住我的嘴,我还想继续说,咬破他不小心伸进我口中的手指,血腥的味道漫过我的舌,好苦!为什麽?都听人说血是腥中带甜的啊!
「别说了、别再说了......」他的声音传过来,我才发现他靠的好近......都靠得那麽近了,为什麽我还是觉得他的声音,好远、好远......
「陛下......原谅臣......臣不是故意说那些话来气陛下的,臣做了对陛下不敬的事,您惩罚臣下吧......」我浑身发抖,无力的身体全靠他撑著。
我知道,我都知道,一切都是我失去理智胡思乱想的,刘彻没有那样想,封禅典礼对一个皇帝来说,是真的很重要,可是我不能跟爹说,病的快死了,为什麽还坚持要参加这种无趣的典礼呢?那是责任,纪录历史是爹以为的天命,他那样活了一辈子,失去了,便再也没有生存的理由了......
「好......好......朕就......罚你代替你爹的职务,参加封禅大典......还有,今晚留下来陪朕......」
我毅然点了头,他被我伤害了,我愿意安慰他,只要他还要我。
我也需要安慰,将失去至亲的恐惧侵袭著我,他的拥抱可以暂时让我忘记现实的残酷,我的身体自然的仰起回应他的摆弄,我看见大殿屋顶华丽的顶饰雕梁,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被他拥抱,他向来不想让我受伤,除了第一次,我们都是在柔软的床铺或软垫上欢爱的,手指抓不住平滑的石砖,我的身体随他激烈的律动在冰冷的地板上滑移。
有什麽,夹杂在我以为永远纯净无暇的爱之中了吗?
是同情、愤恨、还是......
第八章
『爱卿,如果你父亲要你跟朕分开,你会答应吗?』
雄浑低沉的问话,犹在耳边响著,这是我那一晚,起身离开皇帝的大殿时,他问我的话。
一身稿素,四壁的白绫,我一个人待在家中,送我父亲人生的最後一程,灵堂被布置的很肃穆乾净,一切都依照爹的希望办理,俭朴、庄严。
在我参加了封禅大典,回到家尽己所能的,把所有我看到的、我听到的、我纪录下来的,封禅大典一切的一切,全都告诉父亲、写给父亲看,一遍又一遍,父亲在我一遍遍的重复下,终於露出宽慰和释然的笑容,然後愈来愈虚弱,在最後一天我跪在他床前,他用他的手,紧紧握著我的手,把司马家的重担,交给了我。
爹的手,厚茧堆叠,指尖龟裂,这是长年刻划竹简,持笔记录所留下的痕迹,这是我看过全天下,最美的一双手,在这双手上,我看到我的未来。
『迁儿,你告诉爹,你爱陛下吗?』
两个问句,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口中问出,可是头一个我装作没听到,後一个我怎麽也回答不了。
父亲临终前,异常的清醒,他跟我交代了所有他的身後事,除了司马家纪录历史的责任之外,更把修编这三百多年的历史空白,无人整理统一的史册,这项他没办法完成的工作,交给了我。
我全神贯注的听著,眼睛连一下也不敢眨,我知道这是最後了,我爹如昙花一现的清明神智,在把司马家的责任完全托付给我後,终於到了凋谢的时候。
最後,他问了我这句,迟迟等不到我的回答,万分不舍的看了我一眼後,慈祥的笑了,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我不懂,爹不需要我的回答,有些话我不说他也能洞察,可是他为什麽要问我呢?为什麽看著我不发话还那麽慈爱的看著我,他明知我不能答,那回答绝对使他伤心,不过爹为什麽在最後看我的眼神,却充满了怜惜和不舍呢?
他想告诉我什麽?还是想狠狠的教训我?我什麽都听,不会像以往那样老是当作耳边风,只求爹活过来,告诉我。
可是这永远是我的奢望,不可能会实现的。
走到父亲的书房里,我吓了一跳,这跟我两年前离家时,完全不一样,我看不到完整一见方的地板,全部、全部被成叠成堆的书简竹册给覆盖了!
这就是爹留给我的东西,作为统整自古至今的整理素材,这是爹能留给我,最珍贵的东西了。
爹是不是早有感知自己离死亡不远,而拚命收集了这些史册要给我。
或者是因为急著要找出史料,又要整理这些东西,过於辛劳而成疾。
我翻弄著这些东西,捧著他们,就跟捧著爹的生命一样,我跪了下来,看著每一堆竹简都高过我的眉头,惊人的数量!我是不是以後也要拚命的写著,直到超过这些资料的数量,才算达成我爹的遗言呢?
我听到身後传来脚步声,我不必回头,我知道,是他来了。
我的陛下。m
「你小厮说你在这里。」
「陛下,臣服丧中,衣衫不整,请不要见怪。」我说这话算是很含蓄的,事实上,我披麻带孝、脸色奇差、也不记得今早起来有没有梳理过头发了。
「朕不介意。」他走了过来,把跪在地板上的我扶了起来。
「爱卿要保重身体。」他走过来把他的袍子披在我身上。
唉,他就是这麽不羁,臣子哪能随便接受皇上的衣物啊!不管我说过几次,他就是没听进去过,不过这也是他的优点,无意间打动人心归顺的力量,浑然天成的帝王风范,我汲取袍子上他残留的体温,感激的对他笑笑。
「陛下,你会武功吧?」
「怎麽突然问这个?」
「我想......要您带我爬上我家屋檐上,应该不成问题吧?」
「这当然不成问题!」他抱起我,用快的让我看不清的动作,几个借物著脚的起落,我们便站在我家最高的主宅屋脊上了。
「厉害吧!」他很得意的样子,我做出的惊讶模样不是假的,这样神乎其技的飞檐技巧,的确是会让一个从来不习武的儒生惊恐的,他终於问了我:「上来这里要干麻?」
这在你带我上来前,就应该问了吧?我没好气的笑著,不知他有没有到看到。
「我跟陛下第一次亲密的夜晚,也是这样没有月亮的晚上呢!陛下记得吗?」想起多年前的事,脸还是会微微发热呢!
「朕恨自己不记得。」他倒也坦白。
「没有月亮,星斗看起来更亮了。」我坐在屋脊上,民房不似宫殿,屋檐不过分尖耸,就算我在这躺下,也不怕因斜度太大而滚下去。
「爱卿让朕跟你一起观星?」他也坐了下来,让我斜倚著他,夜风冷凉,我虽不怕冷,他还是一把揽我到他怀中,分享他的体温。
「我以前,常和我爹一起观星的,他常说:那一颗颗的星斗,是世间仙逝的明君变成的,越亮的,表示他越关心世间,最亮的,是史上最棒的明君,即使离开人世,还是关心著天下的百姓,为他们发出最亮的光......」我用迷蒙的语调说著,抒发著我对最爱的父亲的想念,身後的倾听者,只是听著、并紧紧的抱著我,直到我说完。
「迁,你说,朕可以变成那样的明君,成为天上最亮的一颗星吗?」
「可以的,一定可以。」
我们不再说一句话,沉默和黑夜温柔的包覆著我们。
我送他到门口,不自禁的吻上他的额,他没有要回吻我,他知道,我那是感谢的吻,感谢他今晚来看我,并不是要带起什麽情欲,而且这里也不是个让两个男人尽情接吻的好地方。
「爱卿送到这就好,你容颜憔悴,早点休息。」
「多谢陛下关心。」他调头转身往宫殿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