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之歌 第二部 问情钟州 下————枕戈
枕戈  发于:2010年01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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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听,声音简直就像在耳朵旁边响起一样,吓了一跳,转身一看,眼前无声无息站着一个人,徐道子第一眼看过去,似乎只能注意到对方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像是明艳日光下熠熠生辉的湖面,却是刺骨的冰寒,扫的徐道子皮肤都有些刺痛起来。

  再仔细一看,却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男子,看上去比之五郎没大几岁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棕色的软甲,背后灰色的披风垂落。五官深刻,头发是灰白色的,竟赫然是一个异族人。

  明明寒冬腊月,但是那件软甲却是轻薄的样式,对方裸露出来的手臂上肌肉虬曲,整个人看上去高大健壮,俯视徐道子的样子,仿佛在看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子。

  徐道子无声地感慨一下异族人身材就是巍峨强壮,却听对方又不冷不热地质问道:“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声音和语调有些生硬,但是遣词造句都没有问题。徐道子点一点头,忽然冒出一句:“你官话说得很好嘛。”

  感觉到对方无声下似乎就要爆发的怒意,徐道子暗自咋舌,好火爆的家伙,忙道:“我想进去找人。”

  对方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徐道子肃立,又听见对方低沉生硬的腔调接着盘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不是戒律堂么。”徐道子无辜地回答。

  那双湛蓝的眼睛和虎儿多么相似啊,徐道子陶醉地注视着,蓝眼大个子显然被他盯得也有些起毛,摆摆手转身:“哪来回哪去,这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的。”

  徐道子义正言辞道:“我来找冷伯阳和吴旭。”

  对方脚步顿了一顿,上下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你到底是谁?”

  徐道子从善如流:“玉冥。”

  蓝眼大个子沉默了片刻,徐道子都觉得应该没戏,却听他突然道:“好,我可以送你进去。顶多半个时辰,你就要出来。”

  徐道子得见青天,自是欢喜道谢不提。只见对方利索地伸手拎徐道子领口,霎时耳边风声呼呼,徐道子回过神来,那堵高墙已然远在背后,转头看时,那蓝眼大个子也已经不见踪影。

  徐道子一看,眼前座通体漆黑的大门,旁边两副黑色石碑上的对联刺目异常,上联是“戟断惊飞鸟”,下联是“萍飘乱浮生”,乍一看,虽然对的并不工整,却一股狂狷肃杀之气凌人而上。

  徐道子目力惊人,一眼就看出是高手运内力于指尖,生生在刚硬异常的玄石上一气呵成刻下的,其中笔力运转之处高明无比,显见那人不止内力惊人,而且力道控制的手段也是细致绵密,徐道子对着对联微微颔首,便甩开步子走进去。

  大堂中空无一人,空旷辽阔得像是死寂的空城。徐道子连着走了三进,才望见一个辽阔的平台,矗立在处荒凉院落之上,上面木架高悬,冬日阳光下,烟雾蒸腾中,吊着两个已经不成人形的男子。

  徐道子有些吃惊,他一眼就看出就是那两人,足尖一点,小心地掠上平台,却见两人手腕被高高捆起,然而绳结捆缚的手法非常巧妙,几乎算是将两人全身重量都集中到食中二指之上。而两人脚下却是块烧的通红通红的巨大烙铁,那冷空气遇上块热度惊人的铁板,自然蒸腾出大团大团水汽,徐道子看见的烟雾正是由此而来。

  徐道子暗叹刑罚也挺阴损,绳结捆缚的方式,明显是松松垮垮,被缚的人只能用两根手指使力,否则就会掉下来。可那块烧的通红通红的铁板就在脚下,上面遍布倒刺,蓝汪汪的也不知道淬什么毒,掉下去立刻就得中招。

  两人蓬头垢面的那么虚弱,掉下去再使用轻功身法横移三尺离开铁板的位置,明显是不可能的。徐道子望着两人身上的伤口,三十大板?怎么看都不止。

  冷伯阳走的不是硬功路子,神智已经有些不清醒。罗旭身体强健,那些伤口显然对他来只是伤筋动骨而已,并未造成太大损伤,还能听见徐道子的动静,抬起脑袋望见他的时候,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看错。

  怎么玉公子会过来?

  罗旭张了张嘴,费力地用火烧火燎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公子……,您怎么来里……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王爷答应……您来这一趟?”

  徐道子摇头,双足又是轻轻一点,来到罗旭身边,审视着他身上的伤口:“三十大板?你身上伤,我看远远不止。”

  罗旭无力地弯了弯嘴角,还是劝道:“公子,这里煞气太重,我不知道您怎么一个人进来,但是最好不要待久。”

  徐道子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块滚热的铁板上,“无妨。”

  罗旭眼神闪了闪,叹服、惊讶的神情出现在他从不懂得矫饰的脸上。徐道子摆了摆手,“不说这个了,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

  罗旭见他面对自己身上狰狞伤口犹自面不改色,更有站在热铁上不痛不痒的功夫,早已对他刮目相看,“公子……请讲。”

  “最多不出二日。”徐道子扳着手指,“据说你们二人就要被五郎……,我是说你们王爷,委以重任要在围猎大会上放倒薛奉云一雪前耻,是么?”

  罗旭一愣:“公子如何得知?”

  徐道子道:“下人之间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不过,以你们现在的状态,我看,到那时候,你们只苍蝇也掐不死的吧。五郎倒是会刁难人。”

  罗旭苦笑:“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上次一败,已被逐出黑骑卫。后来在公子身边又护主不力,自当受些惩罚。二日后就是唯一的机会,若果我们可以赢了那场,还可以重新回到黑骑卫里。”

  到回去黑骑卫,罗旭双眼灼灼生光,徐道子一怔,“你真的那么想去那黑骑卫?”

  罗旭斩钉截铁:“钟州好男儿,哪个不是梦寐以求!”

  徐道子沉吟,忽然道:“既是如此,附耳过来。我别的不行,薛奉云倒是有几个法子对付他。”

  罗旭半信半疑,抬眼却见徐道子面上笃定镇静的神秘微笑,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中原本要和薛奉云不死不休的消极念头,真的萌生出了一丝希望。

  徐道子知道他们是心甘情愿以受罚为代价换取翻身的机会之后,便不再打说服五郎提前释放他们的念头。在他看来,好男儿挺立世间,确实应该有所担当,因此只是稍稍面授机宜,便走了出来。

  他走出来的时候恰好半个时辰,果不其然,看见那蓝眼大个男子就在门口等他。徐道子心里已经暗自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虎儿二”,险些就这么脱口而出招呼他,好不容易咽了下去,才挥挥手:“呃,我出来了。”

  对方又像是刚才那样,直接拎起他的后领,将他瞬息之间带出去阵外,徐道子双脚刚踏上实地,回过神来,只见对方直勾勾瞪了自己一会儿,有些若有所思的样子,沉声道:“你是玉冥?曦园的那个男宠?”

  徐道子一愣。

  对方忽然一声冷哼,“还没我妹妹生的漂亮。没胸没屁股,肚子还那么大。主子这回眼光真的不怎么样。”

  徐道子呆滞了,省的他说了什么之后,便瞪起眼睛,正要好好教训一番这个虎儿二,眼前又哪里还看得见他的影踪?

  “简直跟鬼似的……”徐道子气呼呼嘀咕,肚子里小东西似乎安抚似的,小手小脚轻轻动了动,徐道子不禁微笑,“没事,我不生气,呵呵。”

  他伸手覆着肚子,想想绯春药可能煎好了,皱起脸颊,回去肯定要被做好早膳又找不到人的绯秋臭骂一顿。这么一想,便加快步子赶回去了。

  路口一拐弯,徐道子看四下无人,正准备往脚下运起巫力,却猝不及防被一个人拉起他的右手,一个温和轻柔的声音响起来:“你怎么到这里了?”

  徐道子又是一愣,他今天怎么总遇见神出鬼没的人物?

  转脸过去,却是熟人。

  眉眼间仿佛蓄春日温柔的暖意,优雅舒缓的眉梢斜飞入鬓,一双和五郎有几分神似的丹凤眼。柔和俊雅的五官,得体华贵的衣着,徐道子有些怔愣,这不是宁王又是哪个?

  他反射性地抬头一望,莫非不远处那座朱瓦红墙的楼阁,正是宁王行宿下的地方?

  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四十六章 父子(下)

  徐道子打量着厅内美轮美奂的布置,迥异于上次给五郎庆生的那个缀锦阁,多半是北方的大气和简洁,此处的切摆设和器物,看起来都更像是还在那个温暖繁华的元洛城。

  他身不由己地被对方拉着进一间书房,小巧精致的香炉冒出淡淡紫烟,鲜红锦绣的金丝台布上,镶嵌着夜明珠的漂亮烛台闪烁着微光。柔软的矮榻上一本摊开的书背朝下放着,旁边西面的墙上一个巨大的书架上零散摆着些野史书籍。

  徐道子看他要拉着自己坐在那软榻上,不禁栗然一惊,直着身体站起,用力甩了一下手。

  显然对方也没能想到他忽然发难,愣了下神,被他成功挣脱了。

  徐道子有些不自然地躲闪那双蓄满微微的失望神情的眼睛。明明是他太过于自来熟,怎么现在自己似乎反倒成那个不对的人?

  有些自失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滑腻柔软的手腕从手心溜走的感觉有些微妙,宁王抬起眼睛,颇有些可怜兮兮的神色,“你不愿和我坐在一起?”

  接近四十岁的人,装起可怜来的时候却分毫不显突兀,若对寻常女子,这招数当可通行无忌。

  徐道子心里微微一悸,有些孩子气地将手背到身后,咽了口口水,不知为何,他在这个人面前总有些不太放得开。先前不知道他是宁王的时候,徐道子短暂地惑于他的温柔,现在知道他是自己这个身躯可能的生身之父,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宁王仔仔细细望着他低垂的脸庞,先前这个少年打量室内华贵装潢的时候,显出几分单纯的好奇,清澈的大眼睛里并未带上分毫欣羡和贪欲,他心里微微一动,原本只是顺手将他带进来,想要问些话,看情势,却又倒有几分希望他真是自己的儿子。

  但是儿子……可能么?

  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其实在脑海中早已模糊大半。但是,眼前这个少年给自己的那种清澈、纯净的感觉,其实和那人多少是有些相似的。

  难得地有些出神,徐道子被他这么一看,感觉更是不自然了。

  当然,这个人和他徐道子之间,本身关系都没有。是玉冥的身体将他们联系到一处。而现在心脏砰砰直跳的紧张的感觉,以及胸口阵接着一阵的窒息般的别扭和忐忑,还有那不细细体察根本感觉不出来的涌动着的喜悦,徐道子知道,这是属于玉冥的情绪。

  少年长于龙蛇混杂的勾栏院,四周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徐道子脑海中还有部分玉冥的零星记忆,知道他是个善良而又带着几分偏激,软弱而又有时候会不合时宜地倔强起来的个性。这样敏感的少年,在那样的成长环境里,背负着孤儿寡母的背景,又怎么能够开心的起来呢。

  徐道子不禁也有些出神,他记忆中忽然闪现出一个画面。

  穿着半新不旧的厚厚棉袄的小孩儿,就在大冬天,抱着脑袋缩在个偏僻的院落,身上沾满带着灰尘的薄雪,把脸埋在膝盖里,哭的声嘶力竭。

  那是属于这个身体的回忆,徐道子知道自己并未经历过。但是心脏涌上的阵痛,令他不禁有些呼吸急促起来。

  关怀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了?”

  徐道子才发觉,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将手抱住脑袋,将整个身体缩到书房的一个角落。宁王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手上还端着热腾腾的茶盏,另一只手伸过来,似乎是要搀扶他把。

  徐道子反射性地伸手拍过去,杨磊手上的茶盏一下子被他的袖口掠过,哗啦一声,杯口倾倒出来的茶水朝着徐道子的身上泼过去,徐道子背后就是墙根,避无可避之下,被淋了一身。

  杨磊才反应过来,手掌斜止住茶水倾泻之势,急声问:“你怎么样?”

  徐道子一下子回过神来,丝丝地叫道:“好烫好烫!”

  茶水无巧不巧朝他的下三路倒下来,烫到肚子和膝盖、小腿,好在衣服还算厚实,肚子也就热了一下,然而下面裤子并不算太厚,茶水顺着小腿流到靴子里,徐道子啊地跳下脚,忽然身体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之后屁股一软,却是坐到那个软榻之上。

  杨磊蹙眉在他身前半蹲下来,边对着外面喊声:“苏叶!叫他们把冷水巾帕拿进来!”

  只听外面一声应诺,徐道子觉得在别人的地头麻烦别人有不好意思。刚才宁王拉着他从侧门进来,他就觉得似乎有许多道视线若有若无萦绕在自己周身,却顾忌玉竹心和薛奉云可能就在此处,不方便用灵觉在里勘察。

  但是声吩咐下去,也就等于光明正大宣示他在里做客。

  徐道子动下身体,低声道:“上次不知是宁王,多有得罪。”

  “得罪什么啊?上次是们误闯,礼数可周到的很。”杨磊嘴上打着趣,手上可也不慢,将徐道子一只脚抬起来,也不嫌脏,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给他解着靴子,“你这孩子,太不小心了,我看看烫伤了哪里,用冷水敷一下,否则这么漂亮的皮肤,留疤就不好了。”

  徐道子缩一缩腿,发现对方动作看似轻巧温柔,实则无法轻易挣脱,再挣扎又显得自己矫情,身上又实在不怎么舒坦,只能无奈道:“多谢王爷。”

  右脚的靴子脱下来的时候,露出一只玉白秀致的脚掌,脚踝盈盈握,小腿肚子那里被烫红小片。杨磊蹙眉,恰巧这时一个灵巧的小厮端着冷水巾帕进来,杨磊吩咐道:“再拿一件衣衫和厚靴子进来,要厚些的。”

  小厮躬身放下,便领命退出去。

  杨磊沾湿绸缎巾子,对准伤处覆上去,正准备解另一边靴子的时候,徐道子忽然动了一下,不太自然地道:“那个……还是自己来吧。”

  杨磊轻轻拉高他裤腿,正容道:“你既是在我这里出的事,自然不能让你自己处理。”

  徐道子心里暗叹一声,这个宁王态度实在暧昧,既不像是要将他认祖归宗,也不像是要与他形同陌路。他明明记得,十五年前他游历紫霞山,从一群卫道士手里救下一个怀有身孕的天狐族的少年,给他接生的那个男婴,应该就是这个玉冥了。也就是说,玉冥的生身母亲,根本就不是玉冬。

  那么,和玉冬当年传出那般轰轰烈烈绯闻的宁王,如果真的和玉冬有暧昧的话,那么他这个玉冬的养子,其实根本与宁王关系都没有。

  所以他肯定,宁王一定是误会了,误会他是当年红颜知己给自己诞下的私生子。

  无端地觉得自己脚上那个胎记实在乍眼,徐道子望着自己左脚的靴子褪下,正在紧张,果然,宁王抬起他的脚掌寻觅伤处的时候,一下子就愣住了,双眼睛直勾勾地瞪视着他的脚底。

  只见左脚那白皙而透着浅浅粉晕的足心上,赫然竟是一块奇形印记占据大半脚掌。那印记鲜红似血,在那象牙般洁白柔润的肌肤上更是显眼异常,形状更是瑰丽无端,竟犹如只翱翔际的朱雀,振翅欲飞,引吭高歌的样子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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