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中的电话，张晓阳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窃笑了半天，他在脑子里联想着某个人满面通红的窘迫表情，并为此由衷地感到开心。许彦冰并不是第一次落慌而逃，但唯有这次他才真正占到了上风，因为他的邀约已经得到对方肯定的回应。那一场明年夏天才能兑现的约定，不仅需要他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而且需要长久的等待。可是比起一生中余下的时间，这段等待的时间只占区区几十分之一，在没有与对方见面的这一年里，他练出了足够得耐心。

每一段真正成熟的感情，无论冠以什么样的名称，如果仅仅靠着种下一颗种子就任其自生自灭，要么在泥土里腐烂，要么在风雨中夭折。没有耐心地培育，它很难长成一棵树，更不可能枝繁叶茂，结出丰盛的果实。他几乎已经听到了风的声音，摇曳的枝叶带着清涩的柔韧，他们各自蹲在树的两边，细心的给它培土浇水，他们一起仰望树的顶端，那里将会是结出果实的地方。

从美梦中一觉醒来，窗外已是天色微亮，张晓阳立刻一路小跑着去浴室梳洗，嘴角的笑容还没完全褪掉。只要能维持这份超好的心情，枯燥的学习生活也不会太累。他努力的给自己大打气，怀着足够的勇敢和自信去面对余下的一年战役。

漫长又短暂的一年，在无数场考试中度过。大大小小的摸底考，模拟考，连晚自习都变成增加学习强度的小考试。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张晓阳这样成绩一般的学生就更吃力，跟他并不是一个班的玫相对而言轻松很多，因为他们的基础很有些差距，玫只要能一路保持中上的成绩就好。她的心态也很平和，并不强求考上那所本市最好的大学，对于张晓阳和许彦冰相同的目标，她两极化的评价让张晓阳很不爽。

"彦冰没问题，百分百把握，他转校以后两个月就是年级前三了，还很稳定。至于你啊...我乐观点说，你报考差一点的学校应该没问题。"

"少来，你就是想打击我！我不会被你说中的。等着看吧。"张晓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她。

后来，他的表现真的让玫很吃惊，在密集的考试中，他一次比一次分数高，但这种进步并不是神话。张晓阳几乎放弃了所有的玩乐，周末和其他假期时也不再出去，除非她愿意跑到他家跟他一起温习，否则就说着抱歉挂掉电话。上学和放学地接送还是没变，但他走在路上都在练英语听力，跟她对话也尽量练口语，被他折磨到快要疯掉的玫只能苦哈哈地配合，结果很是出人意料，玫的英语考试分数也明显增高了。

临到高考前夕，张晓阳简直整个脱胎换骨，比起高一入学时的成绩好上将近一半。到了那个时候，他反而放松不下来，不再像别的同学那样日以继夜地做题。好几个同学因为过大的压力而患上了考前焦虑症，张晓阳却放下了书本，开始听流行音乐和回到游泳馆每天游一个小时。面对所有关心他的人疑虑的眼神，他说这是他最好的减压方式。

他在这一年里，无数次想过约许彦冰出来，但最后还是坚持住没有说，他想要向对方证明，他愿意继续等，而且能够等到最后。

一直到高考前难得的假期，他才非常意外地接到了许彦冰的电话，"你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张晓阳压抑住激动和想念，故作平静地笑着回答，"嗯，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我会尽力。你...你买手机了？"

"嗯，爸妈说我长大了，给我配了一个，刚给我。呃...如果现在出来见面，会不会影响你的状态？"

张晓阳愣了愣，声音都有点发抖了："不会。你...你想清楚了？"

"嗯...我想跟你见面，跟你谈一谈。如果不说清楚，我没办法安心迎接大考。我想通了，所有的问题我们一起面对，一起长大，好不好？"

"...好。我也早就想找你了，我忍得很辛苦。在哪里见面？"

"我早那条河边，就是淹死他的那条河。我在跟他道别。这么久了，我都没有再来过，我都不敢面对和怀念他。我真是个小孩子。呵呵，现在想通了，不告别过去的路又怎么继续走下去呢。对了，你知道具体位置吗？"

"我知道...你等我，我在游泳馆，很快过来。"

张晓阳真得知道那条河的位置，因为他有悄悄一个人去过。玫说了那件事以后，他没能忍住亲眼去看看那条河，它离学校本来就不远，才不过几百米的路程，自己却一直忽视。在整个高中生涯里，他差点错过了解许彦冰过去的机会。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揣摩过各种各样的，那个人当时的心情。他最后决定的相信，那个人并不是死于自杀，站在河边的他望向许彦冰家的方向，想像着对方走过来的样子，那种等待中的心情，是焦急中带着淡淡的甜。怀着这种心情的人，怎么可能抛下一切去死？生存本身就意味着可以重复使用很多次的期待与争取，而死亡，是一无所有的空虚。

张晓阳也已经想清楚了，不管许彦冰给他的答案是他期待的，还是他害怕的，他只要尽了力争取就好。就算对方转身离开，他们的未来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他会选择继续站在那颗树下，用足够的耐心给它浇水施肥，一直等到果实熟透，掉下来轻轻砸在他头上，培育和守侯的过程比被动的等待更美。

就像人生的这一场大考，他期待的结果当然是成功，但如果失败了，他仍然不会气馁。他还会继续努力，选择再读一年，一年不行就两年。总有那么一天，他能够追得上某个人的背影，不再输给对方一大截，两个人齐步并肩。只有对等的关系，才可以长久平衡，现在也好，未来也好，他都会紧跟在对方身后步步逼近。最好的对手和最亲密的人，往往就是同一个人。每次听到玫说起许彦冰年级前三的成绩，他都会被激发起男姓的自尊。他不知道这算幼稚还是成熟的表现，总之这是他交给自己和对方的答卷。他在学着做一个认真的人，从对方转学的那天开始。在他挂掉电话之前，许彦冰又说了一句话："你不用太快，小心安全，今天周末，街上搞不好会塞车。"

"我怕你不等我啊。"

"呵呵，不会，我会等你，多久都等。"

"那我就在安全的基础上尽快好了...我很想你。"

张晓阳异常认真地回话肯定让许彦冰脸红了，电话对面的少年又一次用刻意地咳嗽来掩饰自己的羞窘，"好了，不说了，我挂了啊。"

"呵呵！"在张晓阳促狭的笑声里，许彦冰切断了手机信号。

张晓阳一边笑一边从游泳馆的更衣室往外走，本来要换的泳裤又被他塞回储物柜了。多么省事啊，这个电话来得太及时了，再晚点自己又要换回衣服。

出了游泳馆，周末的街上果然很拥挤，他招了半天的手才拦到计程车。

坐在车里的他，有一分不安，九分喜悦，因为路上过于拥挤而快不起来的车速让他有点焦躁，忍不住出声催促："这位叔叔，麻烦您可以快点吗？我有急事？"

司机大叔瞄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的少年脸上有着兴奋的红晕。

"呵呵，你是去跟女朋友约会？急成这样。"

"啊？不是..."张晓阳脸更红了。

"还说不是，我每天开车送这么多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呵呵。"

"呃..."张晓阳觉得这位司机大叔比较八卦，为了不让对方继续八卦下去，干脆将错就错地点点头："那就算是吧！麻烦您了，尽量快一点。在保证安全的基础上！"

"哈哈，我就说嘛。不过没办法啊，我已经够快了，这条路红灯多，车也多，过了这条道就好了。"

"嗯，谢谢您！"

张晓阳坐立不安地往外看，前面不远处似乎堵上了，他这才暗叫一声不好，在怎么催也不行了，只好拿出手机给对方发短信，"彦冰，你这个乌鸦嘴，真的塞车了！"

过了一分钟，短信铃声响起，"呵呵，对不起，别着急，我这个等的人都不急。"

他又回过去一条，"我能不急吗？塞了很长一段啊！"

"那也要注意安全。唉，小孩子真不懂事。"

"啊？我怎么小孩子了，怎么不懂事了，你很奇怪耶。"

"我说这边啊，每年都淹死人，还这么多小孩游泳。现在都看到三个了。"

"我们以前也一样，别生气了。"

"都竖了牌子不准游，越有牌子越坏事，唉！"

"叛逆心理嘛。哎呀，塞了好久了，都半个小时了。"

张晓阳打了会短信，实在受不了等待，干脆拨电话过去，"唉，还是电话吧。这里好吵，满街的车。要不然你过来吧。"

"啊？你大声点。我过来？你那里塞车啊，我怎么过得来。你这个傻瓜。而且从这边回家很近，晚上你可以去我家玩一下，我还要考察你进步到哪了呢。"

"呵呵，急忘了。你说的对。啊，动了...开始动了！喂...喂..."

电话被粗鲁地挂断了，张晓阳苦着脸看向屏幕上"通话已结束"的提示。那家伙还真节约电话费，他不死心地再打过去，电话响了半天都没人接听。

他这才真的急了，又不是没电，刚刚还跟他通话的许彦冰把电话丢掉了？不太可能呀。他六神无主地想着，自己是不是那里说错话？许彦冰生气了？所以不肯接他电话？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到底有哪句话不对，一阵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悄悄浮上来，他用力摇头驱走那些可怕的想像。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哪里有那么多意外，许彦冰不是一直交代他注意安全吗？那也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他极力压住胸口不由自主的恐惧和悸动，一边继续打彼端的号码，一边顺着声音对前面的司机开口："您能再快点吗？我真得很急！求您了！"

塞车的情形得到解决之后，车程其实只有几十分钟。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里，张晓阳拨打了十几次电话，对方一次也没有接听。

计程车一直开早目的地附近，那里有很大一群人围观着什么。张晓阳的心突然间跳得很快，车一停就拉开门往外跑，司机大叔赶紧探出头大叫："还没给钱！"

张晓阳手指发着抖，在口袋里掏了好几次才能把钱递过去。司机大叔翻出零钱来找给他，却没有看到人，往前面一看才发现张晓阳已经跑出好远。司机大叔吓了一跳，急忙检查那张大钞的真假，确定是真币后才犹豫着下车走过去，想要把零钱如实找给他。

张晓阳拼命往人群里挤，站在外围的人们正在议论纷纷："哎呀，警车和救护车怎么还不来，这孩子吓得话都说不好了，真可怜。还好被救了。"

他稍稍放下一点心，看来是有溺水的小孩被救，可另一个声音也在说，"唉...救人的这个才可怜，呼吸停了半天，十分钟都有了，救护车怎么还没到！"

他整颗头轰然一响，用尽全身力气继续挤进人群，"让开！"

静静地躺在地上，紧闭着眼睛的少年，全身都是湿漉漉地，体温正在迅速变冷。这是一幕似曾相识的情景，就像那个泳池里的下午回到眼前，两者唯一的区别是，那时的他来得及把呼吸分给对方，而这时候来晚了的他，只能流下滚烫的眼泪。

一个古老而陈旧的故事，溺水的小孩被好心的少年从河里救起来，被救的孩子活了，救人的少年死去。他是一个正在迎接大考的高三学生，他这一年十八岁。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的手机在混乱的现场失踪。

樱桃初夏 16 许彦冰

许彦冰是一个异常认真的人。没有人怀疑这一点。他的神经过于纤细敏感，他为了某件小事就会思考很久。他对大多数人都十分冷淡。

在老师的眼里，他无疑是个很优秀的学生；在父母的眼里，他是个懂事的儿子；在旧日的同学眼里，他是个没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但很久都不会忘记的人。他死在高考的前一天下午，他用自己的生命救了一个小孩。那个小孩现在已经是个中学生，还经常去许彦冰家里拜访他的父母。

因为这一件事，他成为一段时期的名人，他的名字上了报纸的头版。所有他念过书的学校都在校史陈列室挂上了他的照片。也正因为这一件事，好几年之后的校友会上还是有人提起他，他们议论着他当时的心态，也议论着他诡异的命运。

为了救一个陌生的孩子，该不该牺牲自己的生命，这种事曾经引起很大的争议，还上升到不同人生的价值之争。比如那个孩子将来如果并不出色，但救人的那个前途无量，那么这种行为值不值得提倡，是不是合乎情理。

校史陈列室里，一群旧时的同学站在许彦冰小小的照片前面，男生们踊跃地讨论着，女生则带着同情和惋惜欣赏照片上清秀的面孔。趁没有看到张晓阳和往佳玫，他们聚在一起自由自在地议论着许彦冰短暂的一生。

说起许彦冰的命运，还真有点邪门。他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最好的朋友就是淹死在那条河里。如果他那时跟朋友在一起，可能跟朋友一样会死。结果他迟到了，等于是捡回了一条命。哪知道过了四年，他还是逃不过既定的命运，他的生命注定要献给那条不详的河流。

男生们以来到这里，好几个女生都吓得拍大对方，"不要乱讲了！阴风阵阵啊！你们这么迷信，小心真的遇上不干净的东西！"

被大的男生不甘心地反驳，"才怪！你们不迷信为什么会觉得阴风阵阵，还害怕成这样，我们才不怕呢，怕就不会讲。"

另一个女生也来打他，"别说了！人家是少年救人英雄，换你们肯定做不到！还在这边乱讲什么命中注定，真是讨厌死了！"

男生们集体起哄了："谁说我们做不到？只要是个男人，就想当英雄，我们没有那种表现机会嘛！如果有遇到那种事，肯定也会救人，但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知道会死还去救，那就有点傻了！"

整个走道里都是他们喧闹的声音，竟然没人注意身后有人走近。一个身着西装的高个子男人无声无息地走过来，慢条斯理地插了一句嘴，"那种时候谁会想这么多，他是不假思索就跳下去了才对。"

"啊---"几个正在争辩的男女都被这个日呢吓到大叫，看清他的脸才不好意思的讪笑，"呃，张晓阳，你也来了？"

看着几个面面相觑的老同学，张晓阳棱角突出的连上浮起沉稳而柔和的微笑："不要紧，你们多讲点。我很高兴你们提起他。他也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