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涟便急匆匆先赶回去了。

　　迷糊中江白帆感觉身下的力气弱了很多，强打精神睁开眼睛一看，背着自己的已不是顾清涟而是李云飞，他那么瘦下背着身材高大的自己，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很是吃力，他说：“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帆哥……”李云飞的泪水噙在眼里，仍旧倔强地往前走着，“你伤得那么重为什么一直都不说？你挺了这些天才回到上海，你不知道你这样很容易恶化的吗？你怎么这么傻！”

　　江白帆听他话语腔调里满是哀伤，便说：“我只是淤了痰，咳出来就好了，你不用紧张……”感觉李云飞步子散乱，知道他是在强挺，又说：“前面有棵大树，你把我放下来，咱们休息一下，我累了。”

　　李云飞将江白帆放到树下，夜幕中根本看不清彼此的脸，李云飞只好把江白帆的手握得紧紧的，感觉他的手好凉，解开了衣襟，把那双手塞到怀里，用体温暖着。

　　他说：“帆哥，你知道么？我发过誓，这辈子从来不会为任何人掉眼泪。”

　　江白帆感觉他的胸口一起一伏的，知道他已经是哭了，心一软，便手指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说：“傻孩子，我又不会死。”

　　李云飞说：“呸呸呸！我又没说你会死。你要是死了得先通知我一声，省得我还在拼命帮你找什么狗屁女娲石。”

　　江白帆笑了笑，知道这小孩子嘴巴硬得死，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哭了的。

　　就这样坐了半刻，江白帆感觉胸口不那么痛了，自己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望了望前边，看不到一点灯光，闸北的夜晚就是比不上多伦路，简直就是死一般沉寂。又想起这段日子，纵使他是从小被干爹调教出来的惯盗，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起起落落，没想到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萍水相逢的李云飞，想来真是命运的捉弄。

　　他说：“云飞……如果我真是肺裂了，人死了，麻烦你一件事情。”

　　李云飞仍旧把他的手抓着，听到他这话，一下子抱住了他，抱得紧紧地，哽咽着说：“帆哥你说什么呢？”

　　江白帆强打精神，说：“如果我死了，麻烦你把女娲石找到，交给我干爹……他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无以为报……就这一点儿心意了……我想，我应该回家乡去了……”

　　李云飞死死地抱紧了他，泪水把他的脸颊都打湿了。

　　李云飞说：“帆哥，我……”

　　他说的什么，江白帆已经听不到了，但他在江白帆的嘴唇上狠狠地吻了一下，江白帆感觉到了，那个吻很热，吻得心很疼。

　　双雄049

　　顾清涟安置好一切又打着灯笼出来接应的时候，李云飞已经背着江白帆快挪到了诊所的门口。之后，顾清涟拿着听诊器给江白帆仔细地做了检查，原来江白帆只是伤了肺，应该修养一段时间就会好，他之所以昏迷是因为连日来劳累身体疲乏所致，并无大碍。

　　听顾清涟这么说，李云飞心里也塌实了许多。

　　这一夜，李云飞没怎么合眼，一边看着病床上打着吊针的江白帆，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

　　想来想去，他根本找不到最妥帖的方法来处理自己心里这种异样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他喜欢上了一个根本不该喜欢的人。而感情就象波流，总会流去，人活着，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

　　望着江白帆熟睡的脸孔，他那英俊的面庞，他的一颦一笑，他为自己而奋不顾身的一幕，他知道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多么值得去倾慕的男人。而这份倾慕，不过是乱世中的一丝微风，它不会也不应该掀起任何波澜。天色微明，他悄然地离开了诊所，因为甄十三那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江白帆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顾清涟叮嘱他不要乱动，他一下子把静脉里的针头拔掉，问：“李云飞呢？”

　　顾清涟说：“不知道，应该是回去了吧？”

　　江白帆一翻身下了床，说：“不行，我得去找他！”

　　顾清涟愕然，他从未看到过江白帆如此急切的样子。

　　顾清涟说：“白帆，你是不是不清醒？你和他……”

　　江白帆根本无暇解释什么，立即出了诊所，他知道李云飞肯定和甄十三做最后的谈判了。

　　接过李云飞手里的画，甄十三目光闪动，来不及仔细查看，立即将四幅画卷做一筒，负在背上，拱手道：“李少侠侠义心肠十三心领了。”

　　李云飞说：“光说领了没有用，齐慕天在哪里？”

　　甄十三道：“我要立即回去救我的家人，他们都在北平，齐慕天也在北平，你们和我一起去就是了。”

　　小荷疑虑地说：“可是江大哥现在不能去啊……”

　　甄十三已经走到了院子里，发狠地说：“那就不关我的事儿了。我急着回去救人，你们跟我去，我就带你找到你爹，不跟我去，我也是要走的。”

　　李云飞想了想说：“那就这样吧，小荷，我们一起走，江大哥就让他修养吧。”

　　说到这里，三个人准备上路，突然门被推开，江白帆赶了过来。

　　江白帆说：“没有我怎么可以？还是一起去比较好。”

　　“江大哥！”小荷惊喜地叫：“你好了？”

　　江白帆说：“我这身体不好也难。怎么着，甄老爷子就要走了？那正好我们一起吧。”

　　李云飞点了点头，又说：“既然都是约好的，那也不急于一时，我们要准备一下路上用的东西。”

　　甄十三骂：“还准备个屁！反正要急着救人的不是你们，我现在就走！”

　　说着，他阔步流星直奔门外。

　　突然，墙头人影一晃，一个黑衣蒙面人飞了进来，一个鹞子翻身直扑甄十三的头顶，众人惊呼了一声，还来不及应，黑衣人已将画筒抢在手里。

　　黑衣人纵身一跃飞上墙头，甄十三脚下一蹬追了过去！

　　黑衣人逃得很快，回手一扬，手里一道银光射过来，甄十三哪里还能躲避，飞刀正中胸口“啊——”地一声从墙上掉下了来。

　　李云飞手里的飞镖同时射出，正中黑衣人手腕，黑衣人的画筒掉落在地，来不及去捡，仓皇逃去。

　　李云飞纵身捡起画筒，这边江白帆已经抱住了甄十三。

　　甄十三胸口汩汩冒血，想救治已是来不及了。

　　“甄十三！甄十三！！”江白帆急切叫着他。

　　甄十三眼神涣散，说：“这……镖上……有毒……”

　　李云飞和小荷围拢过来，小荷不顾一切，摇动甄十三的手，“甄大爷！你不能死啊！告诉我，我爹在哪里？！告诉我！！”

　　“八道湾……胡同……17号……”甄十三强挺着，断断续续地说：“江白帆……我求求你……救我老婆……孩子……”

　　“甄十三！！”江白帆叫着他，但是他两眼翻白，口吐鲜血，已经是死了。

　　“甄十三！！！”大家一起叫着他的名字，但是他毫无反应，李云飞摸他的脉搏，探他的呼吸，都已停止。

　　李云飞叹了口气：“算了吧，他已经死了。”

　　江白帆不知道自己是喜还是忧，面对的生离死别已经是家常便饭，但这一次来得如此猝然。究竟是谁？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迅速前来抢夺藏宝图？！看那身手如此敏捷，攀墙爬壁如履平地，现在是青天白日，这个人却身穿夜行衣，以黑布蒙面，有备而来，只是因为人太多而没有得手，难道，还有其他人在盯着藏宝，象空气一样遍布周围？！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环顾四周，小荷面色惨白，李云飞惴惴不安，坤叔和李云碧匆匆赶来……他拼命摇晃着甄十三的身体，叫着：“甄十三！你别死！！甄十三！”

　　甄十三已经停止了呼吸，哪里还能回应他的话？一滴泪水顺江白帆的眼角垂落，他知道整个事件里，只有甄十三的目的最为单纯，不过是为了盗窃四幅画凑成藏宝图来救赎自己的老婆孩子，可叹的是他自己先命赴黄泉……他在临死前还托付自己帮着救人，可是自己……

　　甄十三临死前话音微弱，小荷根本没听到他说些什么，现在急得眼泪鼻涕全出来了，无助地看着江白帆。

　　李云飞说：“唉，怎么……”

　　江白帆说：“他告诉了我齐慕天在哪里。可是现在，他死了，齐慕天根本不会相信我们，而他的家人……”

　　李云飞说：“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帆哥，我们先安葬了甄十三吧，然后立即赶去北平……帆哥，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会帮你。”

　　江白帆看着李云飞，他颤抖的嘴唇，他的眼神，他伸过来的手。

　　他伸手握了一下李云飞的手，那手心里全是汗水。

　　大家草草地葬了甄十三，没有立墓碑，只在旁边的树上刻了“甄十三”的名字，比起同样是以盗窃闻名天下的燕子李三来，他的归宿或许还算好，毕竟有个全尸，有个长眠的地方。

　　过了一日，准备好一切之后，李云飞劝阻江白帆，因为担心他的身体还未康复，经不起长途劳累。江白帆自是不依，李云飞说：“我代你去就是了，难道你对我还不放心吗？”

　　江白帆说：“倒不是不放心，只是担心齐慕天根本不买我们的帐，更何况现在甄十三也死了，死无对证，齐慕天怎么可能轻易交出女娲石呢？”

　　李云飞说：“毕竟我们救了他的女儿啊？江湖中人义气为先，他不可能连这个人情都不顾。如果实在不行，我……还有藏宝图。”

　　关上门窗，李云飞展开一幅牛皮纸图来。这是他连夜把四幅《采薇图》都用油浸过之后拼在一起，在灯光的照映之下临摹下来的藏宝图，但图上线条复杂，又没什么文字说明，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江白帆虽然偷过很多宝贝，但从没见过藏宝图，心知它无比珍贵，又是各路人等拼命争夺之物，现在拿出来太危险了。他忙把图卷好，还给李云飞。

　　“云飞，你们姐弟二人从天津到上海，不就是为了师傅的遗命来找宝图的么？现在已经得手了，你们……可以走了。”江白帆想了想又说：“当初我答应帮你找图，你答应帮我找齐慕天的下落，现在齐慕天的下落也知道了，我们，应该算是两不亏欠了，不是吗？”

　　李云飞背过脸去，心里忍不住酸楚，但立即压抑下来，满脸笑盈盈地说：“你说得也是，我们原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总有一天会各奔东西……可是，难道你真的对这个宝藏没兴趣吗？现在，只不过是一张图而已，就算真的有什么金山银山埋着，不挖出来也是一无所有。不过你看这图这么复杂，我也未必能够找到宝藏，找到了也未必可以挖出来，所以肯定是需要朋友帮忙的，你愿意吗？”

　　江白帆心想，他说得不无道理，正所谓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要你还有些东西放不下，就永远跳不出这个圈子。而自己也确实厌倦了这样的生活。不过是要给干爹一份回报而已，如果干爹知道了宝藏的存在，一定又想得到，这时候自己是继续还是放弃呢？……他想着，微笑着摇了一下头，说：“云飞，人各有志，没必要强求的。”

　　李云飞说：“恩，确实人各有志，不过所谓君子讲话一言九鼎，我曾答应过你找到齐慕天，现在还没找到呢，你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兑现自己的承诺么？要不然我这辈子想起来都会不安心。”

　　他说话的神情很是俏皮，但话语里已是有恳求之意了。江白帆躲过他的眼睛，漫步到窗前，打开窗户，窗外小荷正在把行李箱子提出来，往里面张望，已经准备上路了。江白帆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甄十三不会撒谎的，齐慕天一定在北平……”

　　李云飞说：“你想说你一定不会落空是吧？哼，你又在推我，我偏不，我就是要跟着去，有本事你别走，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看你有什么办法！”

　　他开始耍赖起来，江白帆只好笑笑说，好了好了，一起去吧。

　　李云飞说：“有我在你身边，我们一定会找到女娲石的，齐慕天再滑头也斗不过我们两个人，你说对不？”

　　江白帆说：“你啊，总是这么年少气盛。”

　　江白帆知道，李云飞未必是那么争强好胜的，其实执意要跟着，大概也有担心自己的身体的缘故。胸口还在发痛，微咳的时候还有血丝，虽然内伤不重但不静养也难恢复。他依稀记得，前夜路上，李云飞曾忘情地把自己冰冷的双手塞进怀里，还曾轻吻过自己的嘴唇，这一切早已不是普通的朋友之情了。两个男人纵使再要好，也不会好到要去亲对方的地步，可为什么他的轻轻一吻自己竟然一点儿也不反感呢？难道自己心里也是喜欢着他的？

　　或许只是经过生死之交后浓浓的兄弟之情，性情中人忘情的时候也属正常，李云飞毕竟是个男人，现在年龄还小，喜欢错乱胡闹，自己还是早些把事情办完，便不再陪他胡闹了吧。

　　他们提着行李出门而去，坤叔把他们送到门口。

　　没有见到李云碧，江白帆诧异了一下。

　　李云飞问：“我姐姐呢？”

　　坤叔说：“一早出去了，大概是买些东西吧。”

　　李云飞说：“那就不跟她打招呼了，我们走吧。”

　　三个人出了云坤武馆，外面车水马龙，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双雄050

　　蒋德馨他们也一早就出了门，小豹子开着车带着秀凝、蓝华和他一起直奔西山。金笑梅的墓建在西山上，其实只是个衣冠冢，平时钟叔会过来打扫一下，除些杂草等，遇到祭日和节庆也会过来烧些纸钱。蒋德馨来得比较少，许是怕到了这里会勾起自己的伤心往事。

　　小豹子和秀凝跪在地上烧纸，蓝华望着墓碑上“爱妻蒋金氏之墓”的字，一种悲凄之情涌上心头。

　　蒋德馨也蹲下身来，一边烧纸一边说道：“笑梅，又是一年了，我带着孩子们来看你。秀凝已经毕业回来了，她一切都很好，你就放心吧。”

　　秀凝哭了起来，小豹子早有准备地在一旁塞过小手帕。

　　蒋德馨又拉过蓝华。“笑梅，这是蓝华。直到今天，我才跟你说，你不会怪罪我吧？ 她和你一样心地善良人又勤快，对待我们的女儿会象对待亲生女儿一样，你就放心吧。”

　　蓝华的泪水立刻涌了出来，她知道蒋德馨分明是对大家宣告了自己的身份，证明蒋家已经接受了自己，她是喜极而泣。

　　众人结束祭拜，离开墓地。

　　他们并没有立即下山，顺便在山里漫步，看着树叶已经发黄，天气也就要凉了。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上海滩最炎热的一个夏季就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