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歌拉著他,一剑挑飞数个江湖人士,与其他几名教徒汇合在一起,保护著白羽摘突围:“少主人,那麽咱们快点离开这里,教主已经派人手接应少主人了,应该很快就到了……”
“好。”
三名教众断後,剩下数人头也不回的杀出客栈,一口气便奔出十几里。当天边第一屡阳光出现天边,一座高山恰好挡在眼前,而他们的身後也响起了马蹄声。
紫云歌焦躁了起来:“是青梅他们。怎麽办?教主派的人还没来……”
白羽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咱们进山行不行?”
“少主人,你先进山吧,我帮你挡著,能撑一刻便是一刻。”
“咱们一起走……”
话未说完,远远的,白光一闪,一只羽箭破空而来。嗖的一声,正中白羽摘身畔一人的胸口。
“快走!”白羽摘拉著紫云歌的手,带著剩余的几个人,向山林内跑去。
青梅的第一箭射穿了帮助白羽摘逃跑之人,低声一笑,又自身後的箭壶里抽出第二枚羽箭。
白羽摘只听到耳後风声如雷,後心随之一痛,一口心头热血便呕在地上。
“少主人!”紫云歌叫了起来。
除他二人之外,剩下的三名教徒一同拔出了武器:“云歌姑娘,你带少主人进林子,我们来挡下追兵。”
紫云歌一咬牙,点头道:“……也好。”
白羽摘的身体摇了摇,却并没有倒下,紫云歌拉著他,纵身跃进了树林。剩下三名教徒手持兵器,冷冷地看著追兵。
青梅带领江湖人们则在同时停下脚步:“这山上林木繁茂,他身有呼唤火焰鸟之力……该死!”
白羽摘在云歌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在树林里奔跑著,说不清楚究竟跑了有多远,只觉体内的失血越发严重,眼前一阵阵银星乱舞,终於脚下一个趔趄,被棵老树根绊倒在地。手指微颤,他扶住老树,咬著牙想要硬撑起身体,用尽全力却只是更重地摔落在地。血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身上干净的白衣彻底染成污浊,再也找不到一丝本色。
“少主人,你……”紫云歌低声问。
“不要紧。”
紫云歌咬紧了牙。其实她知道白羽摘所受这一箭非比寻常,若要止血,则必须拔出箭簇。但她自己不懂医术,若贸然拔箭,只会害他失血过多而死。
似是猜到了她的顾虑,白羽摘握了握她的手:“放心,我没事。”
马匹在山林四周逡巡不停,那些人并不清楚白羽摘已失了呼唤火焰鸟的能力,只因忌惮著火焰鸟,既不敢贸然前进,又不甘心放弃。青梅知道自己的一箭已射中了白羽摘的要害,抓回他只是迟早的问题。她唯一担心的是,若是白羽摘就这麽死了,那麽她恐怕就没有办法同蓝大侠交代了。
想到自己曾在蓝大侠面前夸下海口,一股怨毒慢慢涌上心头。
“报!”林外有人喊著。
“说。”
“蓝大侠说,不论生死,只要带回白羽摘的尸体,一样可以赏金万两。”
短暂的沈默之後,是青梅阴冷的声音:“传令下去,放火,烧山!”
火焰片刻间拔地而起,黑烟直冲天际。
对著山火,青梅笑著:“少主人,我到要看看,是你的火焰鸟厉害,还是我的山火厉害!”
山火很快蔓延到密林之中。紫云歌把他拥在怀里,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挡掉浓烟。可炙热的空气还是烤焦了他的头发,烧炙著他的皮肤,但目之所及,已尽是火和烟。血液从他的胸口汩汩冒出,连日的失血和劳碌已经让他身体濒临崩溃,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少主人,少主人……”紫云歌喊著他的名字。
白羽摘刚刚迷糊的神智又被唤了回来。
忽然之间,记起了在苗疆地下的洪水中,墨云翻那清明而倔强的眼神。
哎,明明说好要一起活著。
只可惜……怕是又让他误解了。
白羽摘想著,任凭紫云歌大声的唤著,还是在她肩头合上了眼。
真水无香【修改】第十六章
之谣
墨云翻终於醒了。
好像是睡了很久那样,那些爱啊,恨啊的,都成了梦中的虚妄。
他伸出手,挡住照在眼上的日光,有个不认识的女子坐在他身边,身上天珠叮当作响,额头的绿松石犹如天眼,是个有著不一样韵味的女子。
“你是谁……?”他下意识就是去摸腰间的刀,但身上除了层层包扎,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女子安静地看著他的动作,沈声说:“我是少主人的使者。”
“少主人?白羽摘麽?”他皱眉,“他在哪里?”
“二十三日前,青梅叛变,少主人被射了一箭,心脏破碎……我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在火海里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
女子皱起眉头:“一箭穿心。”
墨云翻冷笑:“你骗我。”
“他的尸体烧成了炭,满山遍野都是人肉的味道。你吃过烤羊肉麽?就跟那个味道一样。我们把他的尸体运回了日喀则,葬在羊卓雍湖底,和他母亲一起。”
“你骗我!”墨云翻挣扎著坐起身来,这一动,却发现胸口一阵刺痛。急忙解开衣服查看,却发现原本长著血瘤子的地方只留下一道伤口。
女子抬起眼,目光直直地望著墨云翻:“你知道的,对吧?少主人为你换血,失了武功,所以他才会被人轻易的害死,他是为你而死的。”
手掌攥住衣领。
昏迷前的一幕幕像是闪电一样一再浮现在眼前。扰得墨云翻一阵烦躁,却又不是情蛊作祟时的痛苦,那折磨了七年的毒蛊已经不存在於他体内了。
女子看著墨云翻。
指节被握紧了,很久,却终还是松开。
“我不会相信的。”他说。
藏衣女子便大笑了起来:“你不相信?!你居然不相信?!他为你渡过了一身血液又为你废了武功,可他被人射穿胸膛、在火海里煎熬时,你在哪里?!你又在哪里?!”
墨云翻没有再说话,他闭上了双眼,喉结微动。
女子冷哼一声,将一柄刀抛在他面前:“这是你的刀,少主人当日拼死保存下来的,你若真对少主人有情,就用它自尽殉了少主人他吧。”
冰冷的刀刃映著墨云翻的脸,冷淡的双眼被刀面上的血槽里横向折断。
“你骗我。”他抓住刀,站起身来,迈步走出了所在的屋舍,“我是不会信的。”
女子坐在床边,默默地看著,没有说话。
临近的初冬的湘西,整个世界都裹上一份别样的寒气。
墨云翻扛著刀,四肢舒展,呆坐在一棵老柳树下。
有些小孩子从他身边哭哭啼啼地跑过,说著什麽好久不见了金家姐姐,怕是再也有没人愿意陪他们玩了。
墨云翻抽过刀来,看著刀刃上弯起的弧度,想起刺穿金莲裳心头蛊虫子那一瞬间。
他微微呼出一口气,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从嘴里飘散开来。
就像拼紧全力也抓不住命运。
一个赤脚的小丫头在他眼前站定:“大哥哥,你为什麽坐在这里?”
墨云翻没有回答。
小丫头试探著伸出手来,摸著他的面颊:“那你为什麽要哭呢?”
墨云翻抓开小女孩儿的手,从怀里掏出块银子丢给她:“去给我买壶酒,剩下的零钱给你。”
身後有人站定,是那个藏人女子。
“喝酒就能忘记那些被你害死的人麽?”
“不能。”
“那为什麽还要喝?”
“因为我要记得。”他说著,握紧了刀鞘。当日双刀在怀,如今,刀断了一把,人也只剩下一个了。
“愚蠢。”她说著,缓步离开,远处买酒的小姑娘正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
祭鼓教塌陷的遗址终於被无意间深入深山的村民发现了。
除了上千口古棺外,还有两具相拥相抱的尸体,一看就知道定然是来自京城的华贵服饰,默默地诉述著他二人生前的身世。
第二天,无数江湖人涌入湘西古城,两个看起来年纪很大的男人跪在尸体前痛哭流涕。
那时,湘西正好迎来第一场雪。
墨云翻冷笑著转身离开了人群。
“为什麽你还不去死?”
藏衣女子问他。
他连头都不屑一抬。
“羊卓雍湖对吧?我会去找他的。若他真是死了,我就把这身血脉还给他。他的施舍,我不要。”
墨云翻启程後,大概过了一个月,湘西古城的火烧了起来。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祭奠鼓最後的余民全部葬身火海,取而代之的是中原势力。
而那时的墨云翻一人一骑,已在青蓝色的雅鲁藏布江畔,疾驰不停。
疲惫算什麽。
饥饿又算什麽。
你若要用感情的枷锁束缚住我,你就要承担相应的报复。
所以,在我找到你之前,我不会爱惜你施舍给我的这条贱命,绝不。
腊月里,暴风雪接连下了四天三夜,一位老阿妈带著他的儿子桑木格叩著长头,一路向西,却在厚厚的积雪里发现冻得僵硬的墨云翻。
若不是他眼中闪著的异样光彩,所有的人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桑木格把他扛进了牛车的帐篷里,点起了火盆牛粪为他取暖,甚至还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酥油茶送到他面前,许久不曾感受过温暖扑面而来。那日後半夜里下了大风,雪沫子飞得满夜满夜都是白色。牛车帐篷被风挂得呼呼作响,墨云翻卷缩在帐篷边,安静地听了一夜。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便起身告辞。桑木格劝他同行,他摇头不应。外面积雪还是很厚,等他第三次在雪地中摔倒时,他再也没有力气同之前那样逞强地站起来了。
於是迫不得已,加入了这对母子旅行的队伍。
老阿妈的名字叫做拉则,据说是上代的活佛给取的名字,从那之後,她和儿子每年都会从住的地方一路长跪到日喀则去祈求庇护。
桑木格铺开经书,火盆的光芒映著他古铜色的面庞:“听说,今年小活佛要继承教主的位置,想来今年日喀则一定会很热闹吧。”
心像是被拨动了的琴弦。
墨云翻听他说著,终於抬起头。
他……果然没死麽?
这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同是从远方赶来的朝圣者,有壮年男子,也有妙龄少女,还有背著孙子的老阿婆。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对著同一个目标虔诚的膜拜著。一跪一拜间,他们相遇,然後各自继续自己的朝圣之路,彼此都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
远处的山峦挺起脊背,像长弓般悄然蛰伏著,身後留下回忆在弓弦上蓄势待发。墨云翻学著他们,伏下高傲的背脊,一起一跪间,他轻吻著这片陌生的土地,眼泪消失在土地和枯草之中。
曾经,他们是那麽接近,只要伸出小指就可以触摸到对方唇角的温度。
他想起在苗疆的竹楼里,白羽摘坐在自己身边,拘谨地双手抱膝。他以为自己不知道,可他的一举一动又何曾逃出过自己的目光?最初时不肯相信,後来却忽然醒悟了,那样笨拙而自然的动作,只有白羽摘,也只能是白羽摘啊。沿著雅鲁藏布江一路向西向西再向西,寻找常年落雪的地方,他轻轻说著,於是自己便暗自记著。
如今,自己千山万水的寻来了,而他……
雪花落在眼睫,融化成水,墨云翻弯下他向来倔强的脊背,俯身下去,向著雪山叩了一个长头,久久不动。
而你,白羽摘,如今你究竟在哪里?
夜里的风很冷,刀子般在面颊上雕刻出岁月的线条。墨云翻裹紧外衣,走了一个多时辰,终於走到日喀则城门外。
那座传说中天魔教教址所在,果然灯火璀璨。守城的教徒见到他孤身而来,急忙手持火炬走上前去。
“我找白羽摘。”墨云翻沈声说。
“你是谁?”
“我找白羽摘。”他又重复了一边。
“少主人不在,”教徒居高火把,让火光照亮墨云翻的脸,“前些日子少主人就离城探望朝圣的教徒去了。你是谁?”
墨云翻皱起眉,没有回答。
那教徒的脸色有些难看:“你是来闹事的?”
“他什麽时候回来?”
教徒没有回答。
墨云翻转身离开,身後却有一柄弯刀劈了过来,他侧身避过,动作轻巧:“那就等白羽摘回来後,我再找他。”
教徒一击不中,刷刷刷又抢攻三刀,墨云翻淡淡的瞅著,只是躲避,并没有反击。他二人的骚动引来了更多的守城教众,有一名身著藏饰的紫衣女子打马上前。
“你们究竟在闹什麽?”
那教徒便把墨云翻指给她看:“这人说要见少主人,不过我觉得他是个奸细。”
紫衣女子竟似没有一点惊讶:“你是墨云翻。”
墨云翻没有说话。
紫衣女子便挥手让围观的人都退下了,等四周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才下马:“我叫紫云歌,是以前服侍过少主人的人,所以我知道你。”
墨云翻挑起眉头看她。
“我劝你不要再来找少主人了,对你,对他都好。”
“为什麽?”
“为什麽?”藏衣女子反问,脸上有了些愤怒,“因为……现在的少主人并不是白羽摘。”
“不是他?那是谁?”
“是个替身。”
“替身?”墨云翻微怔。
“我想应该有人对你说了,少主人他已经死了,就死在我怀里。我拼尽所有能力,仍旧留不住他。”
墨云翻冷笑:“你也在骗我。”
“他的尸体烧成了炭,满山遍野都是人肉的味道。你吃过烤羊肉麽?就跟那个味道一样。我们把他的尸体葬在了羊卓雍湖底,和他母亲一起。”藏衣女子低声说著,“老教主积劳成疾,一年不如一年了,於是我们找了一个和少主人说话声音很像的人,再抹上易容的药物……天魔教不能没有教主,我们也不能再等了。”
墨云翻没有再说话,他闭上了双眼,喉结微动。
紫衣女子没有再说什麽,重新跃上马,向远处守城的教徒下令:“咱们回城。”
不明所以的教众跟在藏衣女子身後,低声询问:“就这样放他在那里好麽?”
紫云歌将手中的马鞭交到另一个人手中:“那就让他在那儿站著吧,等他想通了,自然会离开的。”
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拳头,後又慢慢展开。
墨云翻抬起头。
天边的光明缓缓晕染开,正在为这个古老而神圣的国度涂抹上一层淡灰色的晨雾,藏住远山孤独的脊背。
“我还是不相信。”他自语,然後笑了起来,“若他真是死了,你们也绝对不会留我这个害死他的人活这麽久。你们留著我,是怕他伤心。哈,连个谎话都说不圆,不愧是姓白的才能带出来教众!”
他拔出了刀,干净利落地在手掌上划了一个口子,将那流出的血水对著苍穹。
“白羽摘,我期待著和你重见的那一天!”
守城的教徒跌坐在地,指著天边对藏衣女子说:“左护法,你看!你快看啊!”
而睡在城外的信徒们则大声欢呼著:“小活佛显圣了!”
一头燃烧著火焰的大鸟厉声嘶鸣著,从地面腾空而起,金色的眼,红色的喙,翅膀震动,点燃冰冷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