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卷三、四) BY: 暗夜流光
天——荒 卷三 连理枝
卷三《连理枝》1、殉情
夜已深沉,全城最富盛名的寻芳地仍然一片歌舞升平,艳红的灯笼挂了一街,四处都有女子娇声拉客,路旁的门户里不时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唯有街尾的一户人家大门紧闭,门前黑乎乎地,门内也是一片静谧,似乎无人居住,然而内里亦是另有乾坤。
一片摇曳的烛光下,酒是美酒,杯是玉杯,对坐的两个人也是眉目如画。这两人微笑着凝视彼此的面容,一边低声细语一边交杯而饮,便似新婚夫妻正在洞房花烛,好一副香艳旖旎的景象。
两人一齐饮下杯中隐透碧色的酒液,眉间都忍不住微微一皱,双眼却仍是痴痴看着对方的脸,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移开视线。
静默片刻之后,年纪稍大的少年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来轻抚情人的发端,语声中充满怜爱与伤心之意:“季晨,是我害了你。”
那年纪稍幼的少年眉目斜挑,五官美艳锐利,一双乌黑的眼珠也亮得慑人。听得情人说出那种沮丧伤情的话来,他只横眉瞪了对方一眼:“程亦亭,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我两情相悦,谁也没害了谁,相约殉情也是彼此心甘情愿。莫非事到如今你才后悔了?”
程亦亭只得拥紧对方陪起不是:“对不住,是我说错了话,我即已喝下这杯酒,又怎会后悔?我们自从被家人撞破,便注定如此才能长相厮守,只是……我不忍让你陪着我死。”
那名为季晨的少年这才嫣然一笑,面上只有赤裸裸的开心神色,用力回抱住程亦亭:“我也想过许多次。舍不得你陪着我死,但一想到要把你独自留在人间受苦,那还不如一起去了呢!我们心意相通。死而无憾……”
说至此处,少年玉色的面庞突然浮起一层黑气。几缕暗红的血从他粉色地唇间溢出,他忍不住连声咳嗽起来,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程亦亭明知彼此命运已定,仍是不由自主觉得难过,只得将双臂抱得更紧些。嘴里也颤声问道:“季晨,你痛不痛?忍忍便过去了……你要想着我们死了之后,会像诗文中所说,化为一对永不分开的连理枝……咳咳……”
他只不过说得几句,口中也喷出暗色地血液,星星点点染在两人大红色的衣袍上。
此刻两人都是腹痛如绞,身体痉挛,竟从椅子上双双跌倒于地。但即使是倒在了地上,他们仍然紧抱着对方。依靠彼此仅剩地体温熬过这段从生到死的路。
两人目中都只有对方一人,世间再多纷争烦恼也已与他们无关,虽然两人自小娇生惯养。从没承受过此刻一般的剧痛,但只要看着彼此的眼、想着他们在神明之前共同许下的那个愿望。便能一起对抗心中对死亡地恐惧。
程亦亭眼见情人嘴唇都已变得乌紫。眉间黑气也已浓得骇人,只好强忍腹间痛楚勉强开口讲话。以求安抚对方,让他走得好受一些。
“季晨,还记得我们……最初相见吗?你……你捉弄方家少爷,看不惯他……欺负女子……”
高季晨视线都已模糊得看不清景物,好在身子还与情人紧靠在一起,因此才稍稍安心一些。他并不想说出自己心里的害怕,只勉强开口回应对方道:“嗯……我当然记得……你……你那时……便帮了我……随后……我们一起喝酒……就……就此结为知己……”
程亦亭也渐觉目力流逝,除去一点晕黄的亮光,眼前什么看不见了,剧痛之感更是蔓延至全身。但他半点不提自身的难受,反而极力露出笑容来:“我们志同道合……生死相伴……已比世上许多人……幸运得多……”
高季晨自然已看不见他的笑容,只从声音辨别他此刻在笑,也随之刻意发出笑声:“嗯……我很开心……这已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一晚……我只是有点担心……你一下世会忘了我……他们说……黄泉路上……孟婆汤……”
“天荒地老……我也不会忘了你……我们求过神明……来世化作连理枝……我们人都死了……家人定会遵照我们的遗愿……将我们同穴而埋……”
程亦亭心情激荡,伸出手指摸索情人的眉目,高季晨为人冰雪聪明,从他动作中已能判断他目力全失。但事到如今,些许伤心早比不上尽快到下一世相遇的希望,高季晨也伸出手指慢慢摸上对方地脸。
“嗯,你千万别忘了我……我也会记着你……若有人哄你喝那碗汤……你切莫喝下去……你平时就傻傻的……”
程亦亭不由发出苦笑,素来嘴毒的情人到了此刻还是没变,不过他对季晨向来宠溺,只觉对方如此甚为可爱,从不觉得如他人所说般心性刻薄。
两人相拥而笑,心意共通,一齐低声念起共同许下地那个愿望:“高季晨、程亦亭……生愿同寝……死愿同穴……来世亦愿化为连理枝……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程亦亭念完之后,突然有点担忧起来,轻轻摇动怀内的身体:“季晨……我们这一世……对得起自己……对不住家人……但我们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你说……神明会不会……怪罪我们?”
高季晨久久没有回答,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他地问话,他心下大惊,连忙伸手探了探对方地鼻息,果然是一片死寂,再无动静。
“季晨……你如此便去了?”程亦亭又是欢喜,又是悲伤,用尽全身之力抱紧高季晨的身体,将自己渐变冰冷地嘴唇凑近对方的,留下最后一吻。
两片带血的嘴唇不偏不倚地合在一起,程亦亭终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心满意足的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做好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准备。
那个世界并不黑暗也并不可怕,季晨一定在前头等着他。
好几个时辰之后,这间屋子的大门“砰”地一声被人踢开,一群锦袍华服却在相互谩骂的男人们闯了进来。
没花上太多时间,他们看到了紧拥在一起的两具身体,顿时扑上去拉扯摇晃它们。
而两个少年一齐写下的那封遗书,只被男人们随便看了一眼就迎来破口大骂,最后还遭到了被丢在地上狠狠踩踏的命运。
卷三《连理枝》2、转世
程亦亭就像是做了一个梦,一个漫长的、半睡半醒的梦。
梦里面的他轻飘飘地浮在半空,大声叫唤着季晨的名字,却一直没有看到本该在前路等待他的季晨。
那是个异常狭窄的甬道,甬道的彼端有着幽蓝的光,他身边也有很多其他的漂浮者,跟他一样叫着某个名字,他努力飘近每个人查看,却没有一个是季晨。他只好继续往前飘移,希望能快一点到达彼岸,季晨说不定早就在那一端等
他。
终于到达那条甬道的尽头时,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座桥,他看不见桥的那头,只看见桥下有大丛大丛美丽又凄艳的花,那便是传说中的彼岸花?那么他脚下的这座桥便是奈何桥?
他有点害怕飘上那座桥,若那一头有人逼着他喝下那碗汤怎么办?他本来就只是个世家公子哥儿,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如今更变成了一只鬼,哪里有力气与人打架?
可是他的犹豫全是多余,因为他身边很快出现了可怕的鬼差,它面目狰狞,手里拿着锁链和鞭子,毫不留情的给了他一鞭,力量之大把他从桥头抽到了桥中间。
他没有感到疼痛,只是感到恐惧,变成魂魄的自己未免太渺小了。其他的魂魄也都被鬼差们鞭打和追赶着,不得不听话的飘向桥尾,他竟然是被众魂魄挤压着一起飘了过去。
桥尾果然有个面目慈祥的老婆婆,程亦亭却像看到鬼似的畏惧她,一时间忘了她本来就是鬼。
他极力看向桥尾的魂魄们,季晨根本不在他们中间,不明白为什么的他只想转身而逃。若被迫喝下那碗汤,自己就死得一文不值了。
他刚一转身,就被一根粗粗地锁链套住了脖子。那条锁链重得他无法再飘浮起来,反而跌坐在地。身后伸来一只手将他拧起来翻过身去。
“啊----”他登时发出凄厉的惊叫,因为那根本不是一个人。比鬼差丑陋的脸更可怕,完全就是一个牛头。
“你身上有金色神谕护体,昭示留存前生记忆,转生为花草树木。你怎会到了奈何桥?那引路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跟我走,我送你直接转生。”
“啊?”程亦亭这一次不害怕了,而是发出惊喜地叫声,连那个偌大的牛头也变得亲切之极。
他听话地站起身来,牛头人果然给他除去了锁链,他跟在对方身后飘行了一段,才敢小声询问季晨的下落:“呃……牛头大人,请问我的朋友……他比我小个两岁,您是否见过他?”
牛头人脚步不停。态度却还温和,背对他语声平稳的问道:“你那朋友长相如何,何时尽的阳寿?”
程亦亭赶紧回答:“长相……十分英俊美貌。就在我片刻之前来地……对了!他身上也应该有神谕护体!我与他一齐许的愿!”
牛头人果断摇头:“未曾见过。我今日在桥头当值,若真如你所说。他只在你片刻之前来的。岂会逃过我的法眼?”
程亦亭心中大感迷茫惊惶,不由停了脚步颤声道:“那他去了何处?我……若没有他在前面等我。我独自转世又为了什么?不行,我要找他去!他说着话便想转身,牛头人却“嗖”地一声丢出锁链,再度把他套得严严实实,“休要冲动行事!你当阴司是什么地方?说来便来说走就走么?快随我去尽快转生,你那朋友可能是路上耽搁了,既然你们两人一齐许愿,那便有神灵护体,你根本不须多虑!”
程亦亭被他拖着向前走了几步,待要反抗却哪有力气,只得忍下愤怒哀声恳求:“牛头大人,求你网开一面,让我多等一会可好?他明明在我之前断的气,怎会落在我后面?我与他活着时因为礼法束缚不能在一起,只能约好死后一同转世,来生愿化为连理枝,神明都应了我们,您就开开恩吧!”
那牛头人倒真的像个好鬼,寻思片刻才叹气回道:“这位少年,你有所不知,阴司最近出了叛徒,阎帝他老人家心情不畅,我怕你身份特异会惹麻烦,才好心送你快些转生。”
程亦亭听他如此一讲,忍不住六神无主起来,阎罗殿上的阎帝……传说中食肉啖血,残忍至极,还有那十八层地狱的酷刑也骇人十分。
牛头人又劝解了他几句,道是他那朋友若能随后而来,自己一定施予援手,将他那朋友尽快送去转生池。程亦亭听得这些话才稍稍安心,也确实别无他法,只得点头应了。
两人说话间已走到了牛头人所说的转生池旁,程亦亭从上往下极力看去,只见到池中之物似雾似水,隐隐透出一道亮光,却深不见底,不由心生怯意。
牛头人仍是安抚一笑:“莫要害怕,闭着眼跳下去便能转世了。”
程亦亭犹豫片刻,还是记挂着高季晨,始终想要多交待两句:“牛头大人,请你多多担待了,我那朋友年纪甚轻,为人有些任性孤傲,若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牛头人显示点了点头,见他说个没完才皱眉轻喝:“好了好了!你们这些读书人便是这般嗦,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快下去吧!”
程亦亭也不气恼,只向着牛头人深深一躬:“在下先替季晨多谢牛兄了!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若他日再度相逢……呃……”
他说至此处才发觉自己言语不妥,顿时尴尬得低下了头,那牛头人也低声发笑:“你身有神谕,又是投生为树木花草,若修炼得当,自可成仙成神,与天地同寿。愿你日后莫要再度与我相逢!去吧----”
随着牛头人拉长地尾音,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扫上程亦亭腰间,魂魄本就轻如鸿毛,程亦亭立时被推进了转生池中。
出于本能而发出惊叫之后,他感到自己不断下坠,落下的速度却并不快,也并未感到有水流过身侧。
像是身处于无底洞般,他持续坠落了许久许久,久到他半梦半醒地闭上眼打起盹来。
又不知睡了多久,他才被一阵冰冷的感觉惊醒,他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找不到自己地眼睛了。
不仅如此……他也找不到自己地脑袋和四肢,他只剩下了一种敏锐的知觉,那让他了解到四周是一片黑暗湿润而寒冷地环境。
卷三《连理枝》3、独木
程亦亭的时间似乎完全静止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年代,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离开身处的这片黑暗。
他无法移动自己的任何部位,唯一能做的事只剩下思考和等待。他努力回忆着跳下转生池前的情景,牛头人说过他会转世为花草树木,那么他现在应该是……一颗种子?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只能等待雨露降临来让他发芽了。他的心发出苦笑,同时又不得不尽力忍耐那份焦灼感,因为以他现在的状况,再焦急也是徒劳。
他不断重温着与季晨之间甜蜜的回忆,神明听见了他们的祷告,给了他们最大的眷顾,只要他还能想着季晨,就没有什么苦是熬不过去的。
被小人告密而揭穿恋情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历经了家人的严苛手段,罚跪祠堂、禁足几月、家法处置……他自己曾被父亲鞭打得皮开肉绽,险些一命呜呼,料想季晨的遭遇也与他相差无几。
虽然季晨从来不说,身上的那些伤痕却让他心知肚明。也正是因为受了太多的苦楚,从小锦衣玉食的他们熬得太难,看着对方受苦更比自身难受百倍,他们才想到了那个下下之策,一齐殉情了事。
他心中其实很怕,怕他们死后会下阴间的地狱,自杀而死本不是什么男子汉所为,家人也势必会为他们极度伤心。
他更怕的是,殉情并不能让他们得到解脱,他与季晨逃避世俗礼法的行为反而会被上天惩罚。但他从未向季晨说出过这些担忧害怕,他在季晨心里应该是被依靠的那个人,怎能反过来依靠季晨。还要扰乱季晨的心呢?
他不停地想着这些,依赖它们来度过漫长的时间,那些缠绕的心事想过无数遍之后。身边总算有种更加湿润地感觉了,温度也稍稍暖了一些。
被湿润感包围着的他开始觉得有点胀。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身体里挤出去……他惊喜地集中精神努力向上伸展。在黑暗的泥土里生长了许久,他感到上方传来光和热,这意味着离地面近了。他更加用力的向上钻,终于顶破了那层薄薄的泥土,春日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微风拂动了视野里地大片草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