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宋止行微微笑了,如此近的距离下,路祁天甚至能够看见他眼角淡淡的笑纹。
“……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你不是常说我是木头脑袋麽,看到有人受重伤,我怎麽会不闻不问。”
“是啊,你真是一块木头。”
“你怎麽找到我的?”
“我有的是办法,以後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揪出来──你怕不怕?”
“不怕。”如果能陪在你身边死都无惧,又怎会逃。“你什麽时候离开?”
“等你的伤好了。”
“……可是,这里没有酒。”
“你以前不是希望我能戒酒吗?”
“你能戒?”
“为什麽不。”
那天,等到在外屋照顾路祁天的人走到屋前,看到两个大男人小孩子般并肩坐在屋槛聊着天,时不时相视而笑,淡淡而隽永,似那透明的清酒,越陈越香。
宋止行现在不热衷喝酒了,他热衷给路祁天灌药,每天天不亮就出去采下一大堆不知名药草,熬成汁命令路祁天喝下,然後让他脱去上衣盘腿坐在床上,自己双手画上咒文贴在他身上,不一会儿,路祁天身上发出淡淡的蓝光,快要消耗尽的体力又恢复了许多。
每次事毕,宋止行的脸色便白一分,路祁天不忍,但他脸上的坚毅让他开不了口劝。宋止行说,连冰心堂主都没办法医治的伤他自然也没有能力去治,现在只能是想尽办法拖延伤势漫延的时间而已。
路祁天微笑,他所求不多,此刻他们之间的相互扶持,已足够令他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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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39
尽管有宋止行相助,但长期不休息导致路祁天体力流逝得飞快,又过十天,他已经憔悴得脸色惨白,一直陪着他的宋止行暗暗做了个打算。正在这时,一只被训化後的幻兽传来掌门宋远山的书信,宋止行平静地看完,左手一点,信纸自燃而烬,等候传命的幻兽得到他的示意,扑哧一窜,消失在林间。
宋止行走回小屋前时,路祁天坐在屋外,平静地看着他,短短二十多天,他整个人瘦了不止一圈,本来高大矫健的他此刻竟与清瘦的宋止行没两样,风一吹,似乎就会化去。他坐着的是一张可以靠背的太师椅,简陋的小屋本来没有这张算是奢侈的椅子,是宋止行特地跑到山下买来的,每天天一亮,他就搬出来,然後小心扶几乎站不起来的路祁天坐在上面,然後为防止他着凉又在他身上盖上一张兽毛毯子。
问宋止行哪来的钱,他神秘一笑说,你预付在酒馆客栈里的钱全让我给退了。
有时候路祁天会感叹,他们现在的情况反过来了,需要照顾的对象由宋止行变成了他自己。
看到宋止行朝自己走进,路祁天想开口说什麽,但一张口就拼命地咳嗽,宋止行轻轻拍打他的背,待喉咙的腥甜涌出来他方好过一些,仔细一看,他接住的竟是一滩血。
虽然能够感受自己身体正在一点一点被压制住的重伤吞噬,但亲眼看到仍然如此震憾──原来,死亡已经离他如此接近。
路祁天正在发呆,没有察觉宋止行渐渐停下於他背上的轻拍,待他的声音传来,他才回过神。
“莫乌大概会什麽时候来这?”
路祁天艰难且缓慢地摇头:“不知道,她只说一旦找到救我的办法便回来。”
於他身侧的宋止行轻轻抬起他的下巴,扯住衣袖在他嘴边擦拭,离开时,他洗得有些泛白的素衣沾染了血渍,莫名地,这些血渍让路祁天的心在微微发烫,有些话,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此刻就算死了,祁天无憾。”
说了才後悔,带着些懊恼垂下头不敢去看,却不知宋止行的双眼一直在凝视他。
“再问你一次,为什麽要这麽做?”
突然冒出来的问话,却令路祁天明白他问的是什麽,他问的是为什麽要承受宣亚的痛苦。这一次,路祁天没有回答。
宋止行给了他约莫半柱香时间,一直等不到回答,他才移开视线落在别处,淡淡问道:“你要不要跟我走?”
听到他的话,路祁天看看他,脑中闪过无数疑问,跟他走,去哪?他为什麽开口让他一起走?他现在的身体只能是他的负累,他可以去吗?……
然而无数的问题,最後都化为了一个“好”字。
拼命地坚持着活下来,不为别的,只为能在还有意识的时候继续想他。死,或许已经是注定的事情,能够多一刻与在他一块,便留多一刻吧。
宋止行很快便找来了一辆马车,拆开了坐板,铺上几层厚厚的棉被,再准备足够的食物,最後扶路祁天躺上去,自己则负责驾车。路祁天要走时,莫乌安排下来负责照顾路祁天的人死活不肯,宋止行也不诸多废话,而躺在车内不能动的路祁天原先还听到这人的唠叨声,下一刻这人就如凭空消失般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路祁天有些惊讶,虽然心里想着宋止行不可能下狠手,但忍了又忍,还是按住发疼的胸口,艰难地开口:“止行……”
似乎知道他想说什麽,马车外传来宋止行清冷的声音:“放心,只能让他睡上一觉罢了。”
路祁天一听,安心地躺回去,马车动了起来,车里虽然存着厚厚的棉被,但路祁天不由地惊讶宋止行驾车技术之高竿,即使没有这些棉被,想必在也不会造成多大的震荡。
因为顾忌路祁天身上的伤,马车行进得很慢,因为车驾得稳,自己又是躺在车上,已经多日不能休息的路祁天好几次险些堕入睡眠,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把手腕放在嘴边用力咬下去,最後他的手腕被他咬破了几个伤口。等到马车停下,宋止行进来察看他的情况看到时,沈默一阵後,告诉他,你睡吧。
路祁天激烈的摇头。
他不敢,他一睡就会醒不过来了。
宋止行向他保证他一定会醒过来。路祁天只是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他,没有同意。
“你不相信我?”
这是一句狠话,就好比在质问路祁天对宋止行的感情是不是虚情假意一般,一直僵硬的路祁天默默软下身子,宋止行把他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嘴里喃喃念着什麽,似咒文又似吟唱,沈静且催人入眠,疲惫不堪的路祁天几乎是立刻就睡下了。一直在等待这一切的宋止行伸出不知何时扎破的手,任血液滴到路祁天身上,同时念着咒文,随着一道青光,巨大的圣兽麒麟立刻挤满小小的车厢,半透明的麒麟穿透过路祁天的身体,伸出舌头轻舔宋止行的脸颊。
“守护他。”
宋止行命令,麒麟通人性地点点头,身子向宋止行滴下的那块血渍逐渐消失。
等麒麟消失,宋止行低下又苍白几分的脸,对沈睡中的路祁天露出淡淡的笑。
麒麟是瑞兽,守护、治疗,只要它在,路祁天就能安然无恙,只是需要血来召唤的圣兽,又需要多少血才能维持住它的存在?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路祁天醒过来了,宋止行果然没有骗他,自己没有一睡不醒,马车还在前进,马车外时不时传来熟悉的喊“驾”的声音,让他禁不住勾起嘴角,露出柔情的笑容。
九月初四,星象剧变,八大掌门再次聚首,江湖中不时传来的消息让他们坐立不安。天心壁已出,凤壁与龙壁已经合并,妖魔余孽蠢蠢欲动,天下各地不时出现天灾,似是预示着什麽,为防止太古铜门大开,八大掌门带领得意弟子亲自赶赴太古铜门守阵。
太虚观久未出现的原掌门宋远山这次也终於出现,只是他较其他掌门更显得忧虑忡忡,被他召回来的大徒弟和两名小徒弟宋至夏、宋凛冬随侧身後,同样面色深沈,再仔细一看,之前的代理掌门宋止行不在此次队例之中。
暴雨持续下了五天五夜,山洪暴发不知吞没多少村庄农田,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家破人亡,似乎在片刻之间,原先还平静祥和的大地就成为了地狱。
宋止行就是在这样一个宁静得诡异的雨夜里敲开了一户农家的门,因为这个村庄地势较高又比较偏僻,洪水没有淹到这里且又没多少难民涌进,所以难得的还保持一些宁静。
因为这户人家已经睡下,因而过了许久,才有人点灯开门,穿着蓑衣的宋止行赶紧向他解释自己连夜赶路又因大雨不能前进不得不借宿的原因。
主人犹豫,宋止行看准时机在他手里塞进一些碎银,他才终於点头让他进屋,宋止行一听,赶紧把马车上的路祁天包好避免雨水淋到,然後抱他进了屋,并向狐疑的主人解释这是自己生病的弟弟。
主人给他们腾了一间房,并给他们烧了些热水,宋止行先安置好路祁天,一番忙碌後,他才终於能够歇息。床只有一张,宋止行脱下衣服二话不说躺在路祁天身侧,已经在马车上睡了一天的路祁天没有睡意,默默看着他为自己忙碌。
他是可以休息了没错,但是身体因为压制住的内伤不断的漫延下,仍然是越来越衰弱,现在甚至连翻个身都变得十分困难。当宋止行躺在他身边,他看着他日渐苍白的脸色,心里愧疚无比。於心底默默说了声,对不起。且开始怀疑自己再跟着他是不是错误时,已经阖眼的宋止行突然说道:
“你不用觉得愧疚,我会带上你,不过是想找到治好你的办法而已。”
听他说着冷漠的话,路祁天仍然觉得温暖地扯嘴一笑,原来,是为了救他啊。
宋止行突然张开眼,正好看他的这一笑,沈默片刻,伸手在他苍白没有肉的脸上捏了捏,小声骂:“笨蛋。”
《天下》40
路祁天越来越瘦,清醒的时间逐渐减少,原先是期望他能够休息,而现在,他似乎真的会一睡不醒。
脸白如纸的宋止行的表情越发冰冷,他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风雨无阻。为加紧时间,他甚至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路祁天被清脆的鸟啼吵醒了,费劲睁开双眼,一眼看尽的仍然是马车车厢,由车窗缝隙穿透进来的,是金色的阳光。
这里是什麽地方?
车外鸟儿的鸣叫声声如天籁,是他未曾听过的,停留在这儿,原先沈重不堪的身子竟有了一丝活力,让之前连翻身都难的他得以抬起手臂,拉起上身後缓慢揭开马车的车帘,先进入眼睛中的,是宋止行侧躺在马车外侧外的身子,见他无声无息,路祁天不由得心一紧。
“宋……咳……”只逸出一字,就如同耗尽全部力气,重重咳一声後,他无力地倒回马车中。也是这一声沈重的倒下,躺在马车外的人动了一下,逐渐醒来,待察觉周边情况後,宋止行第一时间去查看路祁天的情况。
见他日渐瘦弱的脸,宋止行没有说什麽,只是他已经滑到腰际的被褥再盖至他肩上。
“你……咳,刚刚怎麽了……”缓了些力气地路祁天艰难地开口。
“没什麽,有些累就休息了一下。”宋止行随意地道。
路祁天安静地看他的脸,末了轻轻摇头:“你在骗我……你难色很难看……”
“你不好奇这是哪里?”似乎不想纠结在这个话题上,宋止行换了个话题。
“哪里?”
虽然刚刚的注意力全放在他身上,却也有瞄到那如同仙境的美景。
宋止行露出一个淡淡地笑容:“凤梧森林。”
路祁天瞪大眼。
那个传说中栖息着凤凰的凤梧森林?
之所以用传说中,那便是在世人眼里就如同是虚幻的难以接近无处可寻的地方,凤栖梧桐,凤梧森林里就居住和培育着神鸟凤凰。无数人为了能亲眼见一见这种神鸟,踏遍天下寸土,耗尽一生精力,连凤梧森林的影都没见到,久而久之,大家都说这个地方是人们虚构出来的幻境,无处可寻。
可是宋止行却说,他们就在凤梧森林之中!
宋止行似在告诉路祁天自己所言非虚,伸长手揭开帘子挂在钩子上,露出外面似晚霞坠地的绝美景致,绿的金的红的梧桐叶铺满视野,缤纷得无法言谈,时不时自林间传来的鸟鸣,声声悦耳,配着这极美景致,就是仙境天籁。
难怪身处此地,感觉精力在渐渐流进体内,在凤凰出生地,灵力多得连神仙都羡慕,连日来疲惫不堪整日昏昏欲睡的倦怠也逐渐消散。
凤凰、凤凰,传说中的神鸟,今日他可以亲眼目睹吗?
路祁天竟隐隐有所期待。
“凤凰可不是那麽容易看到的哦。”宋止行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露了个笑容,“人世间的浊气会让凤凰退避三舍,就算有人误闯进来,也看不到。”
也不知是宋止行会读心术或是路祁天不会掩饰心事,相处的这段时间来,每每路祁天心中有所想法,他都能看出来。
“不过看不到也没什麽,因为我们不是来看凤凰的,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是凤梧森林的深处,青鸾巢穴。”
这下路祁天脑子一片空白,连想法都没有了。
若说凤凰还算常见的话,那青鸾可是开天劈地以来绝对珍贵的神兽了,世间独一无二,火凤为父,青鸾为母,盘古开天劈地後上千年,天上世间的凤凰皆为青鸾所生,凤凰是神鸟,万鸟之尊,那青鸾就是凤凰一族的祖宗!而青鸾火凤在第一次妖魔大战中涅盘至今没再出现,而它们的凤凰子孙的法力也因和其他种族交配而日渐削弱。
说了这麽多,就是想告诉大家,凤梧森林都这麽难找了,那找寻凤凰之母的巢穴不就是件难以置信地事情吗?
路祁天呆呆地看着宋止行,看他眼睛里的坚定光芒,就什麽疑问也说不出,嘴唇开开阖阖,最终说道:“去那做什麽?”
是啊,青鸾已经涅盘,去那个没有主人的巢穴做什麽?
“凤凰一族有重生之术,他们不会死,只会涅盘,青鸾是凤凰之母,重生之术的奥妙她最清楚,就算她早已不在,她之前的住所也一定会遗留下线索。”
路祁天此刻终算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是打算让我像凤凰那般涅盘重生?”
宋止行深深看他一眼,说道:“当年女魃把应龙身上的浊气转移到自身上,那些浊气以数倍之力瞬间吞噬她的意志。这种转移之术并不是谁想来弄一下都可以的,每移一次,受伤的程度就扩大数倍,若不是你体力过人且武艺高强再加上我──”顿了下,他才继续道,“你的遗体恐怕早下葬了。”
“你这样的伤势,要想治好,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置之死地而後生,没错,那就是危极之时的涅盘重生。”
路祁天呐呐:“重生……重生……可是,怎麽可能,怎麽会有这种事……”
“到底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不管什麽办法,我都要试一试。”宋止行走出马车外,拉起缰绳,拍马继续驾车前行。
九月十八,太古铜门外乌云密布,八大掌门镇守门外,各门派弟子守在外侧,连日来的天灾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切,冤魂四散,百姓哭号。能够打开太古铜门的天心壁落入不知名的人手中,那人是谁仍不得而知,八大掌门只能守住太古铜门,不让邪恶之人打开大门。只是,能放进天心壁的孔隙在发出光芒,似在嘲笑他们的不自量力,若太古铜门要开,谁也挡不住。
九月十九,查探消息凌息负伤赶来,告之持天心壁之人已经接近太古铜门,众掌门相视叹息,该来的终究会来。天机营掌门连发数封信给弟子路祁天,一直没得到他的回复也不见他赶来的身影,不禁心中大凛,怀疑徒弟路祁天已遭暗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