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谁?谁是小艾?这种哄婴儿的语气让性格狷急的银鹰分外不爽,楼展戎忍着喉咙的疼痛,哑声呻吟:「都给我……滚远点……」
陆定宇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又听错了,他给了对方一个安抚的笑容,轻拍他的脸蛋哄道:「没事的,大家都在关心你,别怕,乖。」
乖你个脑袋!如果不是没力气,楼展戎肯定会把口水吐到他脸上,活了二十六年,还没人敢用这种态度对他说话!
植物人恢复意识,在医学界是极为偶然的现象,「艾靖云」躺了两年之后苏醒,使得整座医院都沸腾了,过来探望的医生护士络绎不绝。楼展戎觉得自己成了动物园里的熊猫,被人围观到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干脆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
专家会诊过后,确定他的身体机能完好,只要经过耐心的调养复健就可以恢复正常生活。陆定宇听了喜出望外,这个一脸悍相的魁梧男人竟然感动得热泪盈眶,让仍然瘫在病床上不能动的楼展戎一头雾水,又开始胡思乱想。
不就是中了一发子弹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按理说子弹都取出来了,以他那猛禽一般顽强的恢复能力,应该很快能下床出院才对。可是他现在还躺在这张该死的病床上,每天吊着点滴,只能进食一些不知内容的糊状物,还十分耻辱地让人一匙匙喂到嘴里,喂得他只觉得前途无光、生趣全无。
陆定宇每天朝九晚五的过来伺候他,比火车时刻表还准确。而且表现出一种「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就算死也会用尸体掩护你」的骑士精神,让楼展戎在诧异之余,又添了几分肉麻的恶心感。
他觉得这男人肯定是从精神科跑出来的重症患者,才会如此脱线又没神经。楼展戎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职业,不过基本上听过就忘,没把这个角色放在心里。两个人的日常交谈只有寥寥数语,主要是他喉咙还是不舒服,大部分时间都是听对方唠叨,楼展戎的回应只有不耐烦的「滚」、「闭嘴」和「混蛋」而已。
没想到长了一张天使面孔,脾气却如此暴躁,陆定宇有些意外。不过作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守护者,他很欣慰地把这当成了生命力坚强的表现。
直到第四天,楼展戎的手才稍微能抬起来一点点,这要得益于陆定宇坚持不懈地帮助他按摩肌肉、活动关节。躺在床上的楼展戎十分心急,又担心楼聿堂,又记挂帮里的事,总想着快点康复,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他无数次尝试起床而失败后,楼展戎的怒气达到巅峰值,有气无力地吼道:「你是什么东西?少在这碍眼!把楼聿堂给我找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楼聿堂是谁?」陆定宇已经习惯了他的烂脾气,还掏出PDA,一本正经地想要记录,说:「告诉我的他的联系方式,我会尽量把他找到。」
「我叔叔。」楼展戎疲惫地吁了口气,好心提醒:「你还是快点回自己的病房去吧,没吃药就不该出来到处跑。」
除了骂人,他正常的语言自己大半都听不懂。陆定宇照例怀疑了一下自己的理解能力,浓眉微蹙,迟疑了片刻说:「但是……我查过你的社会关系,你没有叔叔啊!而且……我把你醒来的消息通知了令堂,她迫切地想见你一面,你为什么一直拒而不见呢?」
「见什么见?你能通灵?我妈早死了!」楼展戎没好气地斥道,「肯定是哪个畜生在招摇撞骗,敢骗到老子头上,真是自寻死路。」
「靖云?」陆定宇被他方才一闪而逝的杀气吓了一跳,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一只手按着他的肩膀,问:「你这是怎么了?好像……好像换了一个人似地……难道是鬼上身?」
「要我说几遍你才明白,你这个智障!」楼展戎哭笑不得,「老子是驭风堂堂主楼展戎,记住了没,白痴?」
陆定宇被他骂得没脾气,翻出他的身分证递过去,无奈地问:「认识吗?」
「艾靖云。」他念出证件上的名字,嗤笑道:「长得不赖,不过关我什么事?」
陆定宇面无表情地走到洗手间,把镜子摘下来放到他面前,还好心地把身分证举到他脸颊旁边,方便比较。
楼展戎看着镜子里的脸,笑不出来了,他眨了眨眼,露出错愕的神情。
眼珠子像锈住了似地,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看看镜子里的人脸再看看映出来的证件,楼展戎惊呆了。
「你还好吧?」沉默了许久之后,陆定宇担忧地问。楼展戎从呆滞状态清醒,抬起眼皮看看他,随即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第二章
这一声嚎叫引来了不少路过的医生护士,甚至有几个病人家属也探头探脑地看热闹。纷纷好奇他们这个好不容易醒来的睡美人,碰到了什么事才叫得这么惨绝人寰。
陆定宇也被他突如其来的怪叫吓了一跳,面对众人的疑惑的目光,他额角渗出几滴汗水,慌乱之中,竟然用了「他看到一只蟑螂」这种脑残理由蒙混过去,引来护士小姐的不满——
「医院里哪有蟑螂?」、「老实交待,是不是你欺负人家?」、「不要对没有反抗能力的病人下手!」、「趁火打劫是可耻的行为哟!」
这边聒噪成一团,陆定宇又不擅长和女士们相处。一时间尴尬得要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古铜色的脸庞涨成茄子色,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没有……我不是那种人……」
「烦死了!都给我滚出去!」
床上的楼展戎突然发出一声吼。他本来遭受了打击,脑袋乱得要命,这帮家伙还在病房里闹个没完,烦得他一肚子火气,用杀人的目光狠狠地瞪着他们。
房间里霎时鸦雀无声,人们被这个一脸煞气的美人吓到了,缩着脖子鱼贯而出,病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楼展戎急促地喘息着,费尽力气想要坐起身来。奈何这具孱弱的身体却不给他争气,累得半死还是动弹不得,他瞪了呆站在一边的陆定宇一眼,命令道:「你过来。」
陆定宇乖乖地走过去,依他的指示把他扶坐起来,楼展戎又说:「把被单掀开,解开我的衣服。」
陆定宇不敢怠慢,掀开被单,又把他松松垮垮的病服解开。楼展戎做足了心理建设,勒令自己不要昏过去,他垂下眼睑,朝身体看去。
胸前一片平滑,没有任何伤口,让他确定自己不是被人用高超的化妆术易了容,这真的不是他的身体。
纤瘦白晰,肋骨历历可数,腰细得一条手臂就能圈拢,而且还瘫痪。楼展戎骂了一句,心想还不如被阎王爷收了干脆,偏偏给他摊上这么个弱不禁风的躯壳,快跟那个叶昕安一副德行,风一吹就倒。
楼展戎绝望地闭上眼睛,简直看不下去。小白鸽的身体怎么能装下一颗雄鹰的心?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就算恢复了健康,又该以何种面目来统领帮派?
老天爷,你耍老子耍得未免太狠了点!
「那个……」陆定宇惋惜地看了看他一身排骨,安慰道:「只要好好复健,调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起来……」
这个不关己事净会说风凉话的家伙!
楼展戎用嫉妒得发红的眼睛瞪着对方,目光扫过他棱角分明的粗犷面孔和伟岸壮硕的身材,再看看自己这白斩鸡一般的虚弱肉体,忍不住悲愤交加,险些要掉下英雄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楼展戎眨着眼睛,憋回在眼眶里转悠的泪珠,只有娘们和娘娘腔的男人才会动不动就哭。他虽然屈尊俯就,窝在这个百无一用的壳子里,并不代表性格也要变得软弱无能。
「把镜子拿过来。」楼展戎哑声命令,既然已经是这个状况了,姑且好好瞧瞧这副模样。
陆定宇又把镜子摆到他面前,楼展戎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看着镜子里的脸。
一个漂亮的、缺乏雄性气概的小男人。五官秀美,我见犹怜,脸蛋俊俏白晰,柔顺漆黑的长发披在肩上,小鹿般的清澈眼睛和那个叶昕安有得一拼。一看就是无魄力无胆色无野心的三无产品。
难道是他做坏事太多,上天才以此惩戒?他这辈子最讨厌柔弱没种的男人,偏偏碰上的净是这种货色!
「靖云?你没事吧?」陆定宇把镜子挂回去,拧了湿毛巾来擦去他额角的冷汗,关切地问:「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告诉我吧,我会尽力帮你的。」
他已经被刺激惨了,而且这个碍眼的家伙除了给他雪上加霜之外,看不出还能派上什么用场。
楼展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问:「你跟艾靖云是什么关系?不会有一腿吧?」他可不想要个死GAY的身体!
「你胡说什么?」陆定宇面露赧色,「你为情所困冲到马路上自杀,被我的车撞到,然后在医院躺了两年,这才醒过来。你……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吗?」
他当然没忘,那呼风唤雨的峥嵘岁月。只不过两个人的认知不同,沟通起来难免牛头不对马嘴,现在他已经知道陆定宇不是精神病患者,自己才是有问题的那一个。
「这么说来,你就是个路人甲兼冤大头?」楼展戎玩味地看着他,讽道:「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整整两年,可真高尚啊,难道你就没有什么非分之想?」
「什么?」陆定宇呆呆地看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楼展戎干脆挑明了:「你没有奸尸的兴趣吧?」
「你、你怎么这样说话!?」陆定宇脸憋得通红,低声斥道:「不要把别人想得那么卑鄙!」
真是个规规矩矩的老实人,楼展戎被逗笑了。再看对方那张脸倒也没觉得那么碍眼了,他拖着声音,懒洋洋地说:「我就这种脾气,不爽就滚啊。」
陆定宇没滚,忍气吞声继续给他擦脸,说:「你肯定是脑袋被撞坏了,我答应过令堂会照顾你一辈子,靖云。」
楼展戎对上他情真意切的眼眸,敛起笑容,犹豫了一下说:「私下相处的时候,你最好称呼我为楼展戎。」
对陌生人袒露身分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特别是他现在手无缚鸡之力,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置他于死地。不过楼展戎吃定了这个憨厚又正直的家伙不仅不会陷害自己,还会任他使唤,所以干脆开诚布公,就当收个喽啰也好。
陆定宇手里的毛巾掉到他脸上,整个人愣住了。直到楼展戎骂出声来,他才如梦初醒,把毛巾拿了起来,一脸被鸡蛋噎到的表情,艰难地说:「你是认真的?」
「废话。」楼展戎横了他一眼,说:「那天我跟人火拼,中了一枪,送到医院的时候人是昏迷的,本来以为死定了。结果阴差阳错,不知道怎么还魂到这具身体上。」
「还……魂?」陆定宇张口结舌,对这种超自然的灵异事件委实难以接受。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楼展戎嗤笑一声,说:「认清现实吧,傻小子,我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艾靖云,这家伙八成早死透了,才会把我的魂吸进来。」
「不……这不可能……」陆定宇的毛巾脱手落在地上,失魂落魄,扑上来捧住他的脸,叫道:「这明明就是靖云!真的假不了!」
这人脑袋里装的都是猪油吗?楼展戎不悦地瞪着他,问:「你熟悉艾靖云?他是这种性格?」
一句话把陆定宇问住了,是啊,他确实「认识」艾靖云,却从来不曾了解他。他所熟悉的也只是这具躯壳而已,美丽的、安详的、永远不会回应他的沉睡天使。
至于性格,他一无所知,对于艾靖云而言,他依然是个陌生人。
「那、那你能否离开他的身体?这样鸠占鹊巢……不太好吧?」陆定宇五味杂陈地看着他,有一种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矛盾感。楼展戎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句:「你当我稀罕这具身体?放心,等我找回自己的身体,保证把它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到时候你想奸想煮都随便。」
「咳咳!」陆定宇被他的话呛到,无力地为自己辩解:「我真的不是那种人,你怎么……」
「好了好了。」楼展戎打断他,说:「总之现在我还要借用一阵子,你好好伺候着,我现在的状况无法自保,如果被仇家找到了肯定是死路一条。所以你嘴巴给我闭紧一点,万一出了事,你这个宝贝艾靖云恐怕也要被连累进火葬场了。」
陆定宇抿着嘴点了点头,问:「你有很多仇家吗?」
他为什么总要问一些白痴的问题?楼展戎无奈地看着自己纤细的手腕,说:「多得数不清,你以为驭风堂堂主是好当的吗?」
陆定宇俯身拾起毛巾,重新洗干净了给他擦拭身体,两个人一时都没什么话说。楼展戎闭上眼睛,感觉到温热的毛巾滑过皮肤,这具身体像被闲置了太久的机器,锈迹斑斑,难以运转。如今被注入了新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生机。
有一种果汁瓶里装满伏特加的感觉。陆定宇一时无法确定该如何定义面前这个人,被占据了身体的艾靖云?还是借尸还魂的楼展戎?
给他擦拭完身体,陆定宇打破沉默,问:「如果找不到你的身体,你该怎么办?」
楼展戎愣住了,眉头紧锁,这种无法回避的可能性让他一颗心吊了起来,声音艰涩,没好气地回答:「那就早死早投胎,我可不想后半辈子使用这么个弱鸡的身体。」
看不出来你还挺「刚烈」。陆定宇扶他躺平,给他盖好被单,一本正经地说:「既然活下来了,就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楼展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胸口有那么一点点奇怪的感觉滋生。冷硬如石的心似乎瞬间柔软,不过也只是转瞬即逝,他低骂了一句脏话,闭上眼睛睡觉。
「我不想再吃这种玩意!」中午,楼展戎看着托盘里的糊状物,露出嫌恶的眼神。连着几天下来,这种婴儿食品倒足了他的胃口,让一向无肉不欢的男人嘴巴里淡出个鸟来,只想弄只烤羊腿来抱着大嚼一顿过过瘾。
「你太久没进食,肠胃还不习惯,要慢慢调养。」陆定宇耐心地解释,把一匙营养食品送到他嘴边,楼展戎拗不过只好张口含下,抱怨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陆定宇面不改色,把一碗粥喂完,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有那么多仇人了。」
「啥?」楼展戎咽下最后一口,表情有点呆。陆定宇给他擦擦嘴,又端来清水给他漱口,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才打电话叫外卖,解决自己的午餐问题。
外卖很快送来了,底脆料足的火腿鲜虾披萨,香气四溢,诱人的味道挑逗着人的味蕾。楼展戎吸了吸鼻子,口水逆流成河,眼巴巴地盯着陆定宇吃东西,目光不由自主地露出没出息的乞怜神色。
好馋啊……这家伙是故意的吗?楼展戎十分愤慨,不能忍受陆定宇如此肆无忌惮地在自己面前享受美食,他吞了一口口水,别别扭扭地说:「喂,给我吃一块。」
独吃难肥,这男人不要那么不上道。
「不行。」陆定宇头也不抬地拒绝,极端不上道。楼展戎又想骂人,幸好及时认清楚形势,发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他决定放弃铁血,改用哀兵策略,以唤醒对方的同情心。
「就一小块,拜托了。」楼展戎每说出一个字都像经过了不亚于上刀山下油锅的煎熬。啧!横扫西区无人能敌的驭风堂老大,竟然为了一块披萨而苦苦哀求,真是人格尽失。若是被他的死对头看到这一幕,恐怕不用他们动手,他就已经羞愤交加、自行了断了。
陆定宇停下进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你这是请求吗?」
王八蛋!少得寸进尺了!楼展戎肚子里骂翻了天,脸上却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就好像一只被饿太久的小狗,在主人面前摇尾乞怜。